若是無法根治,是不是就別費工夫了?死不了就成了。他已經欠得夠多,不想下輩子也還不了。


    “要好倒不困難,就是麻煩了些。”


    “怎說?”久未言語,最初開口時,他聲音如粗礫般、沙啞得難以辨視,直到這陣子終於慢慢好多了。他嫌難聽,別扭得不肯開口,她卻總是有法子逗他、誘他,讓他試著多說幾句話。


    她將剛洗好的紅豆、綠豆、小米,一股腦兒全倒在一塊兒,一手隨意打散,一籃子花花綠綠的好不精采。


    “喏,你現在的身子就像這一大盆豆子,一眼望去是複雜了些,但隻要靜心分辨出裏頭有些什麽,先挑出大顆又好挑的紅豆,再來是綠豆,然後是小米,這樣懂了嗎?”


    懂。


    因此結論是,要解這身毒說難也不難,就是過程繁複了些,而她打算先辨別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種豆子,再一一挑出來。


    “我說你呀,意誌倒也過人,這要換成別人,身上喂了十數種毒性折磨,哪還能撐到現在。”她頓了頓。“話又說回來,若說一人下一種藥,你起碼得罪了十數個人,嘖、嘖、嘖,我說小穆子啊,你做人也太差了!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這究竟是在誇他還是損他?


    既然她都買下他了,家仆從主子姓也是理所當然,可……她非得這麽叫不可嗎?


    她是主,他是奴,沒他說話的餘地,他忍。


    他從容得體地勾起一抹淺笑,沈靜應對。“我不記得了。”


    她說他體內的毒,派別、門路不盡相同,有些毒與毒之間的衝擊,將會劇痛難忍、造成身體的重大損傷,可有些卻會相互牽製,緩解致命毒性,若使得好,有時毒也能是藥。


    這兩相矛盾的手法,擺明了下毒者不止一人。


    要不,就是真的太恨他,有著非致他於死地不可的決心,將所有看得到的毒全往他肚子裏倒。


    “無妨,我穆朝雨別的沒有,就耐性多得是。你身上再有千百種毒,我總能一道道找出來,一道地道解。”


    他無語,默然望住她,胸口暖暖浪潮激蕩。


    雖然她嘴上說得隨意,可他明白那是在承諾,無論如何,永不棄他。


    “是說……你的豆子我挑,我的豆子誰挑?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歎息。


    她永遠不會讓他的感動持續超過半刻。


    這豆子一挑,就挑到了月上柳梢頭。


    究竟是誰閑著把豆子全混成一氣的?


    他終算曉得,為何坊間惡婆婆虐媳,這招老歸老仍百用不倦。就著搖曳燭火,他此際心頭真湧起無盡悲情。


    “小穆子,睡了。明日再挑。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他真的想糾正她的稱呼。


    好吧,這惡婆婆也沒那麽不可取,至少她沒要他挑完才準睡。
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燈油貴死了。”好似看穿他內心的嘀咕,她冷不防拋來一句。


    你要真如此溫良恭儉、當初那個出手闊綽、花錢時眼不眨氣不喘、連殺個價也不會的女人究竟是誰?


    家仆可以頂撞主子嗎?可以嗎?可以嗎?!


    唉,這種事也隻能想想,沒那勇氣頂嘴,就隻能乖乖回房,安靜躺上他睡了月餘的木板床。


    這小屋就隻有一間房,木板床還是他倆後來合力釘上的,就擺在她床邊約莫三步的距離,以布幔隔起。


    他原是深覺不妥,怕有損她清譽,畢竟人家還是個未嫁的大姑娘,可她一派坦然,不以為意,話到了嘴邊也不好多說什麽,就這樣也過了月餘。


    穆朝雨撩開步幔走來,手上捧著幾個瓷瓶。


    有些他是認得的,有些可能是才調配出來的。每隔一夜,她都會固定為他替換傷藥。


    最初,還曾被她纏裹了一身,整張臉幾乎隻留下眼、耳、鼻、口,近幾日,傷口逐漸結了痂,才剛拆了傷布,有些癢,但已不會再化膿疼痛。


    她最先除去的,就是那道造成他這身蝕膚的毒,根源不除,抹再多的藥都沒有用。


    “這什麽?”他聞到好濃的桂花香氣,以往沒用過。


    “還我冰肌玉骨欺霜賽雪沈魚落雁桂香膏。”


    “誰取的?”好怪。


    “我。”


    果然。“非得用這個名字嗎?”


    往後人家要問起,要他一介男子如何把這藥名說出口?


    她聳聳肩。“它原是桂香芙蓉膏。”


    “聽起來……比較像吃的糕點。”他忠實評論。


    “對吧對吧!你也認為改了比較好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也罷,他認了,可忍不住再度開口。“那……桂花有非入藥不可的必要嗎?”


    他一介男子抹得一身香噴噴,比女子還妖嬈,這成何體統?


    她奇怪地瞧他一眼。“沒有啊。隻是覺得不好讓你一身藥味,就順手抓了一把桂花下去緩和緩和。”十足邀功口吻。


    好一個玲瓏巧思、善體人意啊!


    他無助地望了望天。


    上蒼明監,他真的寧可一身藥味。


    “多謝。”相當言不由衷的嗓音自齒縫擠出。“那……這藥我可以不要抹嗎?”


    “為何?”她瞪大眼。“這藥可助你傷口愈合、淡疤美肌,你不信我嗎?”


    誰都想自己一張臉白淨無瑕,縱是男子,也不會想頂著一張傷疤滿布的臉,遭旁人歧異目光。


    “我信。”


    隻是……該怎麽說呢?他不願她再為自己勞碌奔波。雖然她嘴上不說,可那費了她多少心神,他不會全無所知。


    他不是女人,不需冰肌玉骨也活得下去。


    “好啦,下回不加桂花便是。”她低噥,承認自己這回有些過頭了。


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原來她也曉得?那就是真的存心玩他了……


    連挑了大半個月的豆子,他覺得,他的忍耐已到達前所未有的極限。


    她究竟是有多手殘,有辦法成日打翻一籃豆子?


    挑完一大籃豆子的某日,他終於開口要求跟她一塊去市集做生意。成日窩在家裏,骨頭都要鏽了。


    她想了想。“也好,合該是時候讓你活絡活絡筋骨,你現在的狀況應該是不成問題……”


    於是,他開始陪著她擺攤做生意,回到家後,就忙備料、揉麵團、準備隔日做生意的瑣碎雜務,日子雖忙,倒也充實。


    現在有他接下粗重活兒,凡事總搶在她前頭做好,讓她肩頭的負擔少上許多,已許久不見她揉著頸子的疲憊神情。


    打一開始,她便對外宣稱他是她的遠房表親,雖然那張毀壞的殘容一眼瞧上去是挺嚇人的,可看久了,眾人也逐漸習以為常,還能與寡言的他聊上兩句,左鄰右舍關係倒也建立得還算和睦。


    這一日收了攤,一如往常地走在與她一同走過無數回的歸途,夕陽餘暈暖暖地拂了一身暖適,人都倦懶了。


    他步子愈拖愈慢,享受著回程與她共度的寧馨時刻。


    他其實很喜歡、很喜歡與她共行的這一段路,手邊空了下來,腦子也空了下來,不必忙碌也不必思慮,僅僅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聊著一日瑣事,話話家常。


    “你在這兒等著。”她將方才收攤時順道買的烙餅遞給他,便徑自往藥鋪裏走去。


    他還是愛吃這攤的烙餅,有時手頭有點餘錢,她會買些小零嘴給他解饞,他永遠隻吃烙餅,她總笑說,沒人比他更好養了。


    其實,這一家的烙餅也沒真好吃到讓他愛不釋口,過硬的餅皮咬久了還會牙酸,他隻是忘不了她領他回家的那日,眼神裏的溫暖,以及在齒頰邊泛開,那淡淡的芝麻及麵餅氣味。


    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——它便宜,易飽。


    他靠在攤車旁,啃著烙餅,一麵等她。


    她是要去替他抓藥。雖然做生意收入並不穩定,有時手頭寬裕些,三餐便吃得好些,若遇上手頭吃緊,野菜白粥也是一餐,無論吃好吃壞總能度日,唯獨每日必喝的湯藥,再怎麽沒錢也不曾讓他少喝上一日。


    啃著、啃著,一塊餅都啃到底了,還不見她出來,他等得久了,不禁湧上一絲絲心慌。


    盡管明明白白瞧見她待他的好,心底仍存在著難以消弭的不安,唯恐自己累她太多,終有一日,她難以承載,會不會無聲無息地就此棄他而去?


    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焦灼,邁步進入藥鋪子裏尋她。


    “我說掌櫃的,咱們都好多年舊識了,怎好如此無情?就再賒我一回嘛——”


    “你已經賒很多回了。”王掌櫃不給麵子地駁回,他也是捧人飯碗的,東家盯得緊,快別為難他了。


    “就近來手頭不太寬裕啊,我哪一回有了錢,前債不是清得幹幹淨淨,可沒賴過你一文錢。”


    這麽說……倒也是啦,若不是她還算講信用,哪能讓她動不動就賒賬?若人人如她,他還不卷鋪蓋回家吃自己?


    王掌櫃歎口氣,終究還算拗不過她,接下藥單。


    一麵抓藥,嘴上忍不住又叨念她。“我說你這勞什子遠房表親的,什麽病恁地麻煩?你這來來回回也抓了不少藥,花上這麽多銀兩,究竟是有沒有得救啊?若是無望了,我看你就聽我勸,別白花冤枉錢了,你日子也沒多好過啊……”


    “呸呸呸!我也不過才賒你個幾帖藥,你可別咒人啊!他會活得好好的,健健康康、長命百歲。”


    “我這可是為你好,換了別人我還不說呢……你這性子我還不了解嗎?啥缺腿斷臂的都撿回來,心腸太軟可不是好事,要做善事也秤秤自己幾兩重,可別拖垮了自個兒……”


    在廳堂外靜佇了會兒,他沒驚動任何人,悄聲退回藥鋪外,安靜等候。


    不對喔,這人今晚挺怪的,安靜得不太尋常。


    倒也不是說他平日很多話,隻是這與平日的寡言不同,一回來就自顧自地忙得團團轉,啥事都搶在前頭辦妥,準備晚膳,明日攤子裏的食材,才隨意扒了幾口飯,又去打水利用灶上餘火燒洗浴水。


    為她打完洗浴用的熱水,這會兒又閃到外頭修竹籬笆去了。


    事情全讓他做完了,她倒閑著沒事被晾在一旁。


    洗浴過後,她懶懶躺臥在庭院的吊床上,享受徐徐晚風拂麵的適意。


    這吊床是他幾日前才搭起的。有時較為空閑,他們會坐在院子裏聊聊,多半是她講、他聽,有時她會靠著他的背,說:“真想躺在這裏觀星賞月。”


    於是,幾日後便有了這吊床。


    “小穆子。”


    他抬眸,見她沒接話的打算,又低下頭,繼續這裏整整、哪裏修修。


    “穆少爺?浥塵?小浥浥?塵塵?”


    像是喊出了趣味,愈喊愈不堪入耳,他被鬧得沒法兒,總算回身。


    “怎麽?”


    “沒事啊,誰教你不理人,喊好玩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沒不理你。”哪來的膽哪。


    抬頭瞧了她一眼,默默起身進屋,再出來時,他已洗淨染塵泥的雙手,拎了袍子覆在她身上。


    才初春,入了夜仍有涼意,一個不小心也是會受寒的。


    停不下來的手,又將她掛在吊床上方的纖足拎下來,拉好下滑的裙擺,蓋住露出一截的雪白腿肚。


    “沒個閨女樣,將來怎麽嫁得出去!”念了她兩句,又習慣地去檢視吊床係繩老不牢靠。


    在這之前,便已測試過無數回,可因為是她要用的,他總放不下心,想再三確認。


    “你娶我不就得了?”


    他一怔,回身望去,見她把弄著半濕的發,不經心地隨口漫應。“嘖,這嘴臉愈來愈像我爹了……”


    隻是……隨口的一句話罷了。


    可笑的是,那一瞬他竟當了真,幾乎要穩不住憾然震顫的心扉。


    他垂眸,極力隱抑狂跳的心律。


    怎會?怎能?怎該?怎……配?


    不自覺撫上那張難麵見與世人的殘容,一抹澀然笑意隱沒唇角。


    不是早看清自身寒傖,滿滿一身缺陷,自己也不忍卒睹,怎還會有如此奢念?這事……壓根兒連想都不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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