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淺的足音朝房裏走來,而後是門板被開啟的聲響,他趕緊閉眼佯睡。


    她在床邊佇足,怕他悶壞自己,動手將被子拉下一些些,接著察覺到他紅熱的耳廓,伸手測他額溫。


    有些熱,不會是病了吧?


    三指探他頸脈,接著要在診他腕間脈絡,他忽而出聲。“深更半夜的摸什麽,還不去睡?!”


    她還是不是大閨女?如此毫無防備之心地挑惹男人,早晚要出事!


    像要掩飾什麽,他粗聲粗氣地說完,翻身背過她。


    “不摸就不摸,凶啥呀!”


    他……凶?!


    不,那隻是因為……因為……


    他挫折地歎息,好在她總算肯安分地上床安歇。


    方才是一時急了,他……語氣真有那麽壞嗎?


    最後停留在腦子裏的疑問困擾著他,擾得他一夜未眠。


    該如何向她賠不是?


    這個問題在浥塵腦子裏轉了許久,一直拿不定主意。


    如果突然跑到她麵前,同她說:“對不住,原來你一切都是為我著想,我不該誤會你沒心沒肺……”


    別說做,光想就覺得怪別扭的。


    那如果——買她愛吃的寶月齋的糕點討好她,悄悄放在桌上以表歉意呢?


    可行是可行,但這幾日他在與她嘔氣時,也是一徑裝忙不理會她,要給她的小點心也是擱著人就走,她會不會沒接收到他求和的心意,反而誤以為他要與她鬧到底?


    想想還是覺得不妥。


    也不曉得是真忙,還是因為他在與她鬥氣,她也就索性躲到外頭去,乘了他的意給他清靜……總之她成日跑得不見人影,待到半夜才回來,他真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

    他一麵尋思,一麵將洗好的碗送上,手裏沒停的整理攤子上的碗筷雜物,不經意間瞧見擱在一邊的芝麻大餅,他動作一停。


    還是熱的……


    啥呀!他腦子裏的念頭,怎麽讓她快手快腳,先下手為強了。


    他抬眸,朝攤子四周望了望,眼尾餘光瞥見一溜煙兒躲到對麵豆腐攤去的身影。她縮著身子邊躲,還一邊往這兒瞧,偷覷他的反應。


    看著平日粗枝大葉、漫不經心的大姑娘竟也有如此孬樣,他忍不住便笑出聲來。


    承情地一口口吃掉芝麻大餅,他拍拍身上的芝麻,心情整個大好起來。


    有啥好困擾的?想做什麽,去做就是了,顧忌東顧忌西的,何必呢?


    他步履輕快地前往對麵豆腐攤尋人,直接告知翎兒。“翎兒姑娘,麻煩告訴我家裏那個,再孬下去就不像她了,快回家!”頓了頓。“我等她。”


    翎兒望了他一眼,不禁捧住發熱的頰。“好,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其實她想說的是——太過分了!


    怎麽對個未嫁的大姑娘說這個……這、根本就是情話吧?婉約深意,叫人羞得臉都紅了。


    他前腳剛走,穆朝雨後腳便閃身出來。


    “翎兒,你說,他這……是不是代表不生我氣了?唉,你瞧見他眼下的黑影沒有?氣我就氣我,何苦跟自己過不去,氣到一夜無眠……”


    要我說?要我說我想打人!你們小兩口要甜要膩,怎麽到我攤上啊……不會自己關起門來好好講嗎?


    “我說嗎?我說你最好快回去,晚些他又氣起來,可沒人救得了你。”


    翎兒慢聲恫嚇,當真的直姑娘果然一溜煙兒飛奔回去,不過眨個眼,哪還見得著人影?


    她低頭,瞧見腳邊偎蹭的大狼,蹲身撫了撫,無盡欣羨的眼神朝那一前一後離開的身影遠遠眺望。


    “他們,真的很好,是不?”


    那樣的情感純粹、真摯,不染世俗,隻是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對方身邊,人這一輩子活著,能得到一段這樣的感情、一個這樣的真心人,也不枉此生了——


    這一日收攤前,他迭起簡易擺上的兩張木桌,趕她去收碗。


    她在迭放碗匙的竹簍旁,看見一碗冰涼的豆腐腦。


    回頭,瞧他鼓作忙碌地收東收西,就是不看她,隻是藏不住心事的耳廓紅成了一片。


    她帶著笑,捧起碗匙細細品嚐,那入了口、滑進喉間、甜得膩人的心意。


    臨睡前,浥塵進到房裏,一室靜悄悄。


    又跑哪兒去了?


    想起方才要進來拿替換衣物,被她趕了出去,他的衣服倉促由門邊扔了出來。


    那時沒多想,以為是她在更衣,不經意撞著人家姑娘的私密事,畢竟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本就有諸多不便——即便他其實什麽都沒看到。


    如今想來,越發覺得她形跡可疑、態度鬼祟。


    那沒神經的大姑娘怕是沐浴被他撞著,還會大方戲言邀他共浴呢!哪會如此別別扭扭?


    如此一想,他便打定主意要探個究竟——


    其實也不用費心探察神秘,他一走近,便瞧見整齊迭放在自己床上的新衫。


    那些布料有些眼熟。


    他眯眼想了會兒,憶起那些她纏賴著他買下的靛青色布料,抖開衣裳細瞧,是男子樣式。


    所以、所以是——


    他以為她買布是想為自己添幾件新衫妝點姿容,後來他有問過那疋布請人裁製新衣需要多少錢,她說了不用,她會自己做,之後也就沒了下文。


    快半年有了吧?不曾再見那疋布的蹤影、也不見她裁衣,還以為她不曉得扔哪兒去了,原來是……


    他眼眶一熱,心緒激蕩不已,執衣的手微顫。他披上新衣試了試尺寸,半點不差,完完全全是依他身量所裁。


    這還能有什麽意思?


    擱在他床上、穿了又合身,就算、就算是自作多情,他也要據為己有,絕不退還!


    “喜歡嗎?”穆朝雨無聲無息由他身後冒了出來,下頷靠上他肩畔,帶笑問道。


    他側首瞥了肩上那張甜甜笑顏。“你親手裁製的?”


    “是啊。樣版子是請祝家大嫂幫我裁的,平日縫縫補補還行,衣裳還真沒做過,全賴她一個步驟、一個步驟教著,動作是慢了點,你別嫌棄。”本來想當春衫的,這會兒夏天都快過了。


    嫌棄?怎會!


    “你前陣子老不見人影,就是在忙這個?”他小心翼翼褪下新衫,再謹慎折好,擱在木櫃子上。


    “是啊!過幾日大牛哥成親,正好趕上,讓你有件新衫穿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以為,你是去了孫秀才那兒。”


    “哪是啊!”她喳呼著喊冤。“我說了會聽你的,你要我別去,我就沒再去了!”不露痕跡隻是想給他個驚喜,瞧他這不是挺開心的?


    雖然他沉穩的性子不會有太強烈的情緒外露,可那雙湛黑的眼都發亮了,她就是知道他開心得很。


    最初買那疋布時,心情或許有點神似於翎兒,想到自己總沒有什麽好東西給他,教他委屈著,穿來穿去就那幾件爹留下來的舊衫,縫縫補補、改了再改,沒有一件合身,也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衣裳,想著心裏頭便泛酸,想為他做幾件新衣寵寵他。


    後來生出太多事情,便一直耽擱著進度。


    直到孫秀才的事之後,大雨那一日,看著他衣衫濕透,仍一心一意照顧得她安安適適,突然間覺得好難受、好虧待他。


    他一心為她,而她卻老為了別人的事擱下他。


    當下,她便決定快些趕工將衣裳做好,天大的事都不及他重要了。


    她挨靠著,輕扯他臂膀撒嬌。“收了我的賠罪禮,不生氣了?”


    他抽開手,謹守禮教地拉開一臂長的間隔。“我本來就沒生氣。”


    那早先扯著嗓門凶她的不就是卡到陰了?


    她一副“原來你也懂得睜眼說瞎話”的神情愕瞪著他。


    他清清嗓,有些心虛地轉移話題。“你怎知我身量?”


    沒見她量過身,如何做得分毫不差?


    “我量過啊!”


    “何時?”


    “你忘啦?那日在灶房,我抱過、貼身量過——”


    他趕緊伸掌捂住她的嘴。“別胡說。”


    這話說得曖昧,若不經意教人聽了去,她名節還要不要?


    嘖,這樣就臉紅了?


    穆朝雨聳聳肩。“自己愛問又不讓人講。”難伺候。


    他忽而頭痛地想起——


    “你是怎麽跟人家說的?”祝家大嫂替她打樣版,尺寸必然是要告知的,她這不像話的性子,該說、不該說的怕是一項也沒少說……


    “腰身嗎?我合抱著大概是這樣,照著我來量就是了……然後臂長,貼合著約莫到我指尖處,肩寬就比我再多個一臂寬,身長大概……”


    他就知道!


    她大喇喇直言,他卻聽得臉頰熱辣辣燒紅,完全不敢想象人家會怎麽想。


    如今才來阻止她又有何用?亡羊補牢……羊怎麽樣也早跑去大半了……


    他看著損失慘重的養圈,無言複無言。


    牛嬸家討媳婦那日,他們一道去了——穿著她親手縫製的那件新衫。


    “咦?小穆子今兒個好像有些不一樣。”


    她胡亂喊,眾人也跟著她亂喊……也罷,他早已絕望得不再糾正。


    “哎呀,新衣裳是吧?哪兒買的?”


    “可不是,好看極了。”


    連牛大哥都調侃他了。“究竟你討媳婦還是我討媳婦?穿得比我還稱頭。”


    這……大夥兒是約好了集中火力消遣他嗎?


    身邊那人聽得可得意了,撣撣他的衣衫。“初次做衣裳就有這等成績,我真有慧根,改天再給你多做幾件。”


    而後是祝家大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意味深深地調侃。“不錯,挺合身的,也不枉小雨兒在我那裏賴上數月。”


    他一陣耳熱,穆朝雨聞言皺了皺鼻,回道:“不用強調數月,我知道我賴了你很久。”


    憨丫頭,重點不在“數月”,而在“合身”,名節都要被自個兒敗光了!


    他實在不知,該不該提醒她這教人歎氣的事實。


    酒筵開始後,他們被分開安置,他和鄰裏間的男子們坐一桌,穆朝雨則在女眷那一桌。


    許是心情好,又或者樂得沒人看管,她一杯又一杯是黃湯下肚,他在鄰桌是瞧得頻頻皺眉,吃頓酒席也不安心。


    還喝!小酒鬼,待會醉了不睬你,看你怎麽回去!


    同桌鄰居見他也坐不住,時時朝另一邊張望,心下了然,笑到:“別擔心,那丫頭精的跟什麽似的,她懂得照顧自己的。”


    浥塵拉回視線,回了鄰居大叔。“我知道她不是孩子了,但——”就是放不下心,自己也無法控製那般的心,總要在她身邊打點好一切,才能真正安心,即使明知她一個人也可以。


    “她爹都過世四年有餘了,她要不夠靈巧聰慧,一個人怎挺得過來?她呀,是難得糊塗。”


    難得糊塗——


    短短四字,意喻深遠。


    聰明難,糊塗更難,而她,便是大智若愚、聰明的糊塗人。


    “她一直很渴望有個親人,你又凡事寵著她,她樂得全賴你,所以我說呀,你們真是絕配。”一個愛替人操心、一個則是渴望有人操心的滋味太久了,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。


    鄰家大叔說的,他也不是不懂,隻是不說破罷了,她愛裝憨裝傻,他也樂得讓她賴上一輩子。


    喜筵將散,鄰桌的她不見人影,怕她真捧著酒壇子去找人拚酒,他急忙尋人去。


    尋至後院,那心頭記掛的人兒半靠在圍欄邊,與祝家大嫂聊著閨房間的體己話,他正要識趣地避開,偏巧鑽入耳裏的話語挽住了步伐。


    “我瞧浥塵是知禮守紀的君子,律己甚嚴,老顧忌著怕壞你閨譽,你若不給點表示,他是不會有動作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哪沒有啊?明示暗示全都來了,他偏給我裝聾作啞,像根本頭似的點不通,我有什麽辦法?”


    有——這回事嗎?


    他呆愣著,無法相信她竟暗地裏冤了他一記,活似他多薄幸無情。


    “怎麽個暗示?”祝家大嫂好奇一問。


    是啊,他也想早點,怎麽個暗示?為何他這當事人全無所覺?


    “我都明白開口要他娶我了,算不算明示?”


    用那種玩笑似的口氣?三分隨意、七分更像戲弄,依他看,逗人窘然無措的意圖居多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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