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真有氣,也對著她罵一罵,吼一吼。這麽悶著,一點幫助也無。


    於是她緩步上前,自己送上門讓他發泄。


    “要不要——發發脾氣,把心裏頭的不滿都說出來?”


    他抬眸看了她一眼,搖頭,默默迭起散置床邊的衣裳。“我忘記把青青最喜歡的小棉襖備上了,她找不到,會鬧別扭的。”


    她鼻頭發酸,莫名地想哭。“要不,我去把青青接回來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他低頭思慮了會兒,輕輕搖頭。


    “你不是想她嗎?”她也一樣啊,才幾日不見,就思念極了小家夥甜嫩的小臉、笑鬧的咿唔聲、還有抱在懷裏軟軟的乳香味……


    見他埋頭整理衣裳,什麽也不表示,她輕聲歎息,坐到他身邊,拿開他手上的小棉襖,他順勢偎靠而去,枕上纖肩,由得她收容此時無比脆弱的自己。


    這全然信賴又親昵依戀的舉止,瞬間令她心都酸了。“你不是一一正惱我、不想理我嗎?”


    “為何?”她又沒做錯事,惱她要做什麽?


    “因為我跟孫秀才是一樣的人,我同樣也用過五兩來買你,傷你自尊,那天很生氣說的。”


    “胡說!”他低斥。“你們當然不一樣,我說的那些,不是針對你。在你之前,那些輕視與羞辱——我不願再回想,但是雨兒,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,牽著我的手離開,那是這我一生最慶幸的事,你從來就不包括在那些人裏。”


    她從來不曾瞧輕過他,他知道的,否則,又怎會令他如此深愛?沒想到她竟多心了。


    “那,為何好些天不理我?”


    “我心裏有一些結……”他困難地頓了頓,思索該如何解釋。“我想自己安靜的理清它,那不是多好的感受,我不想……把那麽陰暗的感受帶給你。”


    他的雨兒,應該是屬於溫暖美好的,他隻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給她。


    “笨蛋!什麽是夫妻?夫妻就是你自困自苦,我一個人逍遙快活的意思嗎?那這個親還不如別結了。”


    “別!”好不容易誘得她點頭,說什麽也不容她在這當頭毀婚。“別悔,我說、我說。”


    他將她摟得死緊,臉埋在她勁畔,悶悶低語。“我隻是害怕,我隻剩你了——雨兒,我覺得自己好失敗,那麽真心地想待一個人好。我以為,他們會懂得、感受到我願意為他們付出一切的心意,可是……最後換來的,竟是勢不兩立的怨恨。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,不懂得如何愛人?他是這樣,再來是青青……要我用多少銀兩去換她,我都不覺可惜,可是我很怕將來她也會對我說一樣的話,恨我的自私,不該自作主張為她決定一切,斬斷她擁有骨肉親情、親爹關愛的權利……”


    原來,這才是他將青青還給孫秀才最主要的原因。


    該死的慕容略,都對他說了些什麽呀!怎麽才見上一回,便如此影響他,讓他整個人都反常了。


    青青之事暫擱一旁,由他所透露的語意裏,她暗自揣度他究竟知道了多少,試探地開口疑問:“是……慕容略嗎?”


    他身軀微微一顫。“他都跟你說了?”


    這話的意思,好似他不用誰來說似的……


    “你又是幾時想起來的?”她大膽猜測,小心求證。


    “很早。”


    果然!“多早?”


    “若不知自己來曆,豈敢要你?”萬一他是江洋大盜,豈不是要累她當賊婆子陪他亡命天涯?


    最初確實有一段神智混沌的日子,可在她用心的調理下,體內的毒一道道清除,意緒也益發清明。他隻是——說服自己當不記得,假裝那樣的過去不存在,不必麵對那樣的不堪與傷痛,他就隻是穆浥塵,這樣的人生美好得太多。


    “……”居然能不露痕跡至此!


    “既然都記得了,當他是陌生人便是,何必再受他影響?”


    他閉了下眼,再開口時,嗓音微啞。“我也以為我忘了,可是……看見他,還是會想到他說恨我時的神情,說——若世上無我,多好?我不知道,自己竟教他如此恨之欲死。”


    該死的慕容略,居然暗藏了這句話沒對她說。


    聽到這句話,心有多傷啊!那不是別人,是他親之惜之、不分彼此的親弟。


    “也許就像他說的,我太自以為是。於我來說,是傾其一切想待他好,可在他來說,卻是施舍、可憐他,表麵愛著笑著,心卻傷著辱著。說我隻是不想落人口實,滿足自己高風亮節的偽善形象才會待他好……我不要青青也這樣,怨我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而將她留下,自以為是地待她好,卻剝奪血緣天性,教她徒留遺憾。”


    這笨蛋!心裏頭拐了這麽多彎,卻一句不想對她提!


    心上受了這麽重的傷,卻還能擁有一顆溫暖而柔軟的心,願意再愛,傾其所有為她付出……這男人,究竟還能珍貴到什麽地步?


    “慕容略那混蛋不是人,所以不必談,我們來說說人就好。你當真相信,這世上存在著血緣天性?真有,勾欄院那些姑娘都是怎麽進去的?”


    聽出她話下隱晦暗示,他心下一顫,即使明知她隻是刻意說了重話嚇唬他,光是想到青青有可能的待遇,便無法不心驚。


    將她還給孫秀才,真的會比較好嗎?除了有共同的血緣,他哪一點配當個爹?


    頓了頓,她複又道:“買了你,你可曾有怨?”


    “當然沒有。”來到她身邊,得到她無比真心的相待,有何好怨?


    “那麽,你又怎覺得青青會怨?咱們全心待她,多年後,你說她心裏頭認哪個爹?怎樣都好過淪落風塵,日日怨咱們當初為何遺棄她……”


    遺棄?!


    重重兩個字,當下敲醒了他。


    是啊,血緣又如何?慕容家多得是與他有血緣的,他想回嗎?一點也不。弄得他一身毒毒傷傷,哪一個不是有血緣的?


    極度的貧窮與極致的富貴,都容易讓人迷失本性。


    他不要,青青也不一定需要,他們隻要待在願意真心接納他們的人身邊,就很足夠、很幸福了。


    思及此,他直起身,急急抓住她的手。“我們明日一早就去把青青接回來!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微笑,撫撫他臉容。“那,現在可以回屋去睡了吧?這幾日沒你抱著,我睡不好。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難得她也會撒嬌討憐,他順勢摟上纖腰,踩著月色一道回房。


    “其實……”偷瞧他一眼,又閉口。


    “怎麽起了頭又不說?”吞吞吐吐,不像她的個性。“你知道,隻要不是叫我離開你,你說什麽我都不會真正與你生氣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啊。”又不是怕他生氣,她隻是考慮有沒有說的必要而已。“嗯,我是這樣想的啦,慕容略其實……很想你,不過他那種個性,你也知道的,很討人厭,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承認,可他很愛你,他後悔得要死。”


    嘴上是說得狠戾無情,可神情分明就落寞不已,眼眶紅紅,像個沒人疼、被遺棄的孩子似的,傻子才看不出來,有人在哭著找哥哥了。


    他腳下一頓。“怎麽突然替他說話?”


    “才不是替他說話,是替你。你那麽真心地待他,他怎麽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?”她隻是想讓他知道,他的一腔真心不是全然枉費,心裏會好過些。


    他很好、很值得被愛、被珍惜,隻要能讓他明白這一點便夠了,至於其他的,要怎麽麵對、怎麽處理,他心頭自有定見,她毋須過問。


    他們沒能等到天亮。


    半夜裏,夫妻倆被一陣敲門聲擾醒,門房來通報,說是孫秀才來訪。


    都三更天了,若非大事不會半夜來訪,是青青怎麽了嗎?


    不及穿戴整齊,兩人匆匆下了床榻,隨意披件外袍便往前廳裏去。


    孫秀才一見他們來了,立刻由椅中站起,迫不及待要將懷裏哭嚷不休的孩子還給他們。


    “青青怎會哭成這樣?”


    娃兒睜眼,見著最熟悉信賴的身影,虛弱輕軟地逸出聲:“爹……”


    浥塵才一張手,娃兒便迫不及待偎倒而去,埋在他懷裏委屈兮兮地抽噎。


    “青青乖,爹在這兒。”頰畔貼著娃兒發熱的小臉蛋,她哭得一臉紅通通的虛弱模樣,看得他心都要擰了。


    “怎會弄成這樣?”好好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交過去,不過才幾日,竟然就成這副模樣?


    “我、我也不曉得啊,我一帶回家,她醒來就哭,怎麽哄也沒用……”孫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沒有虐兒,怎麽說也是自己的親骨肉。


    孫秀才苦著臉,開始細訴這幾日被娃兒整治的多慘。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愛笑愛玩、多乖巧甜膩的樣子,什麽逢人就喊爹,這幾日她一次也不曾喊過,醒來就哭,哭得嗓子都啞了,受了寒,渾身發著高熱,實在沒辦法才會送回來,這孩子難伺候的很,他實在養不起……


    浥塵聽得眉頭深鎖。


    都哭幾日了,現在才帶回來?


    “雨兒,回房瞧瞧她,看藥方要怎麽開,我等等去藥堂裏抓幾帖回來。”他抱著娃兒往內院走去,其間仍不忘低聲細細安撫。“青青不怕,回家了……”


    瞧見這副情景,孫秀才也知這孩子是要不回來了,就算穆家肯放手,娃兒也不依,抱回來這幾日,從沒見娃兒這般親之賴之,全然依戀。


    罷了,他自己都養不活了,也不想再自找罪受,無緣就無緣吧……


    想起什麽,浥塵腳下一頓,回眸補上一句。“你若相見孩子,穆家大門就在那裏,隨時都能過來。”


    他是疼惜這孩子,想嗬護她在滿滿的關懷裏無憂無慮地成長,無意要斷人父女情分,日後青青懂事了,他也不會刻意瞞騙阻撓。


    折騰了一夜,孩子總算安穩睡去。


    可事情還沒完。接連幾日,他被折騰得有苦說不出,娃兒恁地難纏,才放她去睡,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,存心整治他似的。


    “誰要你腦袋打結,自找的。”穆朝雨說得幸災樂禍,看他睡眠不足、一臉憔悴,她卻在一旁拍手叫好。


    他是活該沒錯,誰教他要棄女一回,娃兒心下不安,膩他膩得緊,一會兒沒見就要哭鬧,他被整得沒一夜安睡,卻也被整得很甘願快活。


    看青青一日日回複紅嫩可愛的模樣,怎麽整他都無妨。


    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,抬眸對上躺在床榻內側的女子,大概是嘲笑夠了,這回沒再笑話他的狼狽,隻是支肘靜凝著他。


    “瞧什麽?”


    “我在瞧──我眼光真好,很會挑男人。”


    哼,風涼話說了數日,現在才來灌迷湯,會不會晚了些?


    “這男人被個不足兩歲的奶娃整成這副德行,哪好?”


    “他心胸寬大,有容人雅量,很好。他心房柔軟,不嗟天怨地,努力過日子,更好。他識情懂愛,疼妻惜女,好得不能再好。他——”


    “夠了,別再說了。”他別開眼,有些難為情。


    嘖,才誇他兩句就臉紅,臉皮真薄。


    上述所言,可沒有一句誇大。他不曉得,當他對孫秀才說,歡迎對方隨時來探望女兒時,她心房滿滿的震顫與悸動,為他的無私與大量。


    過去那一段,因為釋懷,所以能用淡淡的語氣閑談。幾回拚湊下來,得知在遇上她之前,他心神渾渾噩噩,是棄在亂葬崗裏沒死成的人,睡過破廟,也啃過樹皮和澀得嘴都張不開的野草,忍著毒性在體內肆虐時的錐心蝕骨的疼楚,後來落入人口販子手中,能有口飯吃也覺得沒什麽……能活下來,已是再世為人,隻想好好守住現有的安穩與幸福,無意再去回顧前塵。


    他說得淡然,放下得輕如鴻羽,換作一般人,縱然不扭曲心性,也要陰暗孤僻,處處疑人,如他這般能愛、也敢於再愛的,能有幾人?


    真的,她極驕傲,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。


    懷著一腔感動,意欲訴情,可橫在中間沒睡熟的娃兒,被他們的談話聲擾醒,眼眉一動,他伸手就要去抱,被她壓下,笑笑地說:“你睡吧,我來。”


    良心發現了?這幾日不都袖手旁觀,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嗎?


    “青青、青青,娘陪你玩,別吵爹睡……”


    睡在外側的浥塵,聽著身畔輕軟細語,他唇角帶笑,安然閉目,將妻女護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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