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本紅潤豐盈的一雙唇瓣,被她抿到發了白,許是因為不甘,還隱隱有些發抖,像是漏風的窗戶紙,隨時都會摧枯拉朽般崩壞。可即便如此,她還是不肯鬆口。


    可太後是什麽人?


    這麽多年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,什麽樣的人沒見識過?什麽樣的人沒收拾過?


    當初先帝幼年踐阼,手上的權力一直被內閣裏的幾位輔政大臣瓜分著,到成年都未能盡數收回來。若不是她登上後位,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,大鄴現在還不知要跟誰姓。就算而今她老了,身子也敗了,那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妃子,戳在她眼窩裏膈應她!


    當下,太後也不多廢話,端起茶盞,輕輕吹著茶麵上的浮沫,眼神輕飄飄往邊上一睇。


    旁邊的內侍等這命令早等得不耐煩,當下便哈了個腰,迫不及待上前,照著元韶容的膝蓋窩就是一腳。力道之大,依稀能聽見骨頭摩擦著骨頭,發出的細微「咯吱」聲。


    正應和上太後扣上茶蓋、精瓷磕碰出的脆生生的響動。


    當真是一點都沒跟她客氣。


    「娘娘是主子,要體麵,奴才也不想為難娘娘,撕破臉,大家都不好看,也請娘娘體諒一下奴才的難處。」


    元韶容不服氣,扭著身子要起來,膝蓋才和地麵分開些,又被內侍摁住後頸壓回地上,「砰」地一聲,骨頭幾乎磕碎。元韶容咬著牙,險些疼暈過去,幾次掙紮下來,雙腿都快不是她的,這才認了慫,不情不願地說了句:「臣、臣妾謝恩……」


    聲音細如蚊呐,太後撫著手上的金累絲甲套,沒聽見。


    元韶容一咬牙,擴開嗓門,「臣妾謝恩。」


    太後吊了下眉,聽見了,沒搭理。


    「臣妾謝恩。」


    統共四個字,元韶容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遍,嗓子都快冒煙,氣息嫋若遊絲。


    偌大的暖閣,十多雙眼,她堂堂一個淑妃,就這麽狼狽地蜷縮在地上,跟隻過街老鼠一樣。


    滿頭珠翠寶釧都因剛才那一摔,「劈裏啪啦」散落在了地上。青絲淩亂地半鬆半泄下來,光潔的前額抵在冰冷的地麵上,大夏天裏,那寒意能紮進人心底深處去。


    方才是不願意跪,現在倒是不願意起來了,恨不得縮成球,當場刨個坑,把自己給埋了了事。


    想她憑借兒子都風光了小半輩子,皇後見了她,都不能把她怎麽樣,現如今卻在一個小丫頭片子身上栽了跟頭,連太後宮裏的一個小小內侍都敢在她麵前耀武揚威了……


    她以後還如何在後宮立威!


    元韶容貝齒緊咬,狠狠剜了沈黛一眼,就算自己暫時落魄了,也要給她一個威懾。


    可沈黛壓根沒工夫搭理她。


    雲頭榻上,她被眾人圍簇著,坐在一片光瀾裏。宮人幫她打扇子,扇底香風緩送。她劉海輕薄而柔軟地覆在額上,時而隨風撩起幾縷,露出兩道彎彎的柳葉細眉。


    太後遞給她一盞新砌好的茶,並一碟禦膳房新製的茶點。臨安新進貢來的上等明前綠,全是最嫩的茶葉尖兒。沸水一煮,隔老遠就能聞見裏頭怡人的清香。


    沈黛馨馨地笑起來,甜甜道了聲:「謝謝皇祖母。」嚐了顆菓子,接過茶盞,托在纖白的掌心裏細細品著,時不時轉頭,同太後交換吃茶的心得。


    剪影映在窗格紙上,襯著案頭的白玉蘭,端端是一幅上等的仕女畫,國手丹青難描之姿。


    一拳打在棉花上,元韶容簡直要氣吐血。


    十根尖尖指甲扣進地磚縫裏,指尖因過於用力而發白,手背隨之迸起幾道青筋,宛如皮下蜿蜒遊走的細小毒蛇,不僅沒死心,還因著仇恨的滋養,「嘶嘶」吐出了毒信。


    苦盡甘來的人,最害怕的就是從蜜罐子裏,重新跌回到原先掙紮過的苦潭中。她一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,尤其是從苦日子裏熬出頭之後,患得患失,眼裏就更是容不得半點沙子。


    今日之事已經鬧到這步田地,若是就這麽草草收場,不僅自己以後在沈黛麵前、在六宮嬪妃麵前都抬不起頭,連帶著蘇元良也要跟著遭殃。


    更何況……


    她腦海裏兀地浮現出一抹朦朧的身影——


    素白的一身衣裳,不染纖塵,宛如瑤池仙境吹落的一片雪。臉上盈盈笑著,美皙如玉,顧盼燁然,滿城的花都開了,可出口的話卻是:


    「不成功,便成仁。」


    俊容籠在飄渺的月光下,有種遙遠而陰狠的味道。語調森寒,如從天外而來,卻又似割喉的纖細弦絲,順著她周身每個毛孔鑽進去,讓她在大夏天裏硬生生驚凍出一身細密的雞皮疙瘩。


    窗外蟬鳴如浪,一陣緊似一陣,也仿佛有了催命之兆。


    這事,她從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。


    元韶容用力閉上雙眼,齒尖死死咬住下唇,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,方才勉強將那人的身影從自己腦海裏打散出去。急急喘息了幾口大氣,她終於克製住周身細微的顫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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