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可以走出去,找到那些人,告訴他們,他不幹了,然後他就可以轉身離開,把一切都拋在腦後,就這麽簡單。


    他霍地坐起身,低低再咒罵一聲。


    他娘的,他的腰在痛,頭在痛,全身上下都在痛。


    他需要酒,非常需要。


    可她不喜歡酒,她不喜歡酒鬼。


    狽屎,他管她喜不喜歡什麽,他真的應該就這樣走出去。


    沒錯,真的應該。


    深吸口氣,他拋下那沒來由的罪惡感,起身拉開門,大踏步的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他會去找壺酒止痛,然後離開這裏,去過他逍遙又快活的日子。


    天一亮了。


    她以為會一夜無眠,卻意外的入了夢鄉。


    再醒來,陽光已透窗而進。


    她起身梳洗,穿上外衣,將長發挽成簡易的髻,再戴上帷帽,然後開門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棒壁的房門緊閉,沒有傳來一絲聲息。


    她停在他門前,半晌,才有勇氣敲門。


    門內,無人應答。


    她再試一次,還是一樣。


    白露稍稍鬆了口氣,她以為自己已準備好該如何麵對他,但顯然這隻是她另一個自以為是。


    她轉過身,打算先下樓去吃點東西再說。


    行過廊,她下了樓,誰知卻一眼瞧見,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。


    不由自主的,她停在樓梯上,看著他。


    那個男人背對著她,那烏黑茂盛的發如野草一般強韌,高壯的身軀就像座小山一般,擋住了快半個窗景。


    明明,還隔著大半個飯廳。


    心跳,不知怎,跳快了些許。


    驀地,像是察覺了她的注視,他轉過頭來看著她,他的臉背著光,她看不太清,然後下一刹,她看見他拉開了嘴角,露出了白牙。


    那是抹笑。


    不由自主的,她舉步下了樓,來到他身前。


    「早。」他看著她說,替她從筷筒裏拿了雙竹筷,放在桌上,靠窗的那邊:「坐啊。」


    那兒,背對著窗,客棧外的人們,瞧不見她的臉。


    她走過去坐下,還未出聲,已聽他揚聲和小二哥點了菜。


    「小二,來碗豆漿,再加一籠湯包!」


    「得,馬上到!」


    才坐下,她就嗅到了那絲酒臭,原以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,但大清早的,沒人桌上真的擺上了一壺酒。


    她抬眼朝他看去,那男人嚼著油條,喝著豆漿,笑看著她,瞧著和前些天沒什麽太大的不同,就隻有那雙眼,布滿了血絲。


    她盯著他,要自已忍住,別多說什麽,但是當小二哥咚的一聲將豆漿和小籠包放上桌時,她終於還是脫了口。


    「你喝了酒?」


    「我腰痛。」


    「餘大夫給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。」


    「那沒有用。」


    她擰起了眉,抿唇不語。


    見她沉默,他瞧她一眼,她已垂下了眼,小手握著小二哥特別為她附上的調羹,卻沒有喝。


    晨光下,她眼簾低垂,素白的小臉看起來更加如冰似雪,無形的緊張,從她身上擴散開來。


    知她不信,他喝了口豆漿,方解釋道:「幾年前,我被人刑求,對方為了套話,以大量毒酒將我強灌,雖然僥幸不死,但所有的止痛丹藥對我都失去了效用。」


    她一怔,抬眼。


    他輕哼一聲,自嘲的苦笑著道:「諷刺的是,從此之後,隻有酒能令我的痛覺有暫時麻痹的效果。」


    瞧著他滿布血絲的眼,和那抹苦澀的笑,她一時無語。


    他收回視線,將油條浸到豆漿裏,再放入嘴裏咀嚼。


    客棧裏,人聲鼎沸,過往商旅們來來去去。


    然後,她聽到自己的聲音。


    「酒喝多了,會傷肝。」


    「我知道。」他頭也不抬的說。


    這一句,讓她心口驀然緊縮。


    那一刹,曉得他真的知道,但太痛了,不得不喝,他隻能在劇痛與傷肝之間做選擇。難怪他剛被救起來那幾日,會高燒不退,因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藥,都沒有效。


    所以,他才要喝酒,喝酒麻痹難忍的痛。


    「你放心,我沒有醉,我很難喝醉,今天不需要駕車我才喝的,明日要回去時,我不會再喝。」


    她知道他沒醉,雖然身有酒臭,但他的手很穩。


    看著那個大口大口的喝著豆漿,吃著燒餅油條的男人,她想說些什麽,又不知該說什麽。以酒止痛,隻會越喝越多,終有一日,不是酒會先對他無效,便是他會先因酗酒而死。


    但她想,他顯然比誰都還清楚這件事,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。


    「或許今天,你應該在客棧裏休息。」她提議:「我可以請掌櫃找個丫頭陪我。」


    「在他們忙得快哭爹喊娘,恨不得能多生兩隻手的這時候?」他挑眉,好笑的指著身邊洶湧的人潮問。


    她知道他說的對,這幾日是客棧每月最忙的時候,非但住房間間客滿,就連這樓下的館子,也少有空位,每一張桌子,幾乎是隻要有人起來,便立刻有人跟著坐下。這還是區為現在還早,若再晚點,和生人並桌一起更是常事,隻要還能挪騰出個位子來吃個飯、歇歇腿,沒人會在乎那位子有多小,當然客棧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。


    她自己空不出人手,怎能要人多騰個丫頭來幫她?


    他笑看著她,道:「算了,放心,我好得很,隻是走走路而已,礙不上什麽事的。」


    若不是她的毛病,她一人就能出門去。


    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,在這人潮洶湧的地方,她是不可能孤身一人踏出客棧的大門的。


    瞧著那雙眼滿布血絲,嘴角卻噙著笑的男人。


    我會保護你。


    昨夜他的承諾,驀然浮現心頭。


    相信我。


    一時間,心又輕顫。


    她不想欠他,可又想不出別的法子,到頭來,她還是隻能低下頭來,喝她自己的豆漿。


    市集裏,人山人海,叫賣的吆喝聲此起彼落。


    在這兒,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全都一應俱全,隻要是想得到的,那是一定買得到。


    鎊式各樣的商品雜貨從八方匯集而來,有的人搭船,有的人搭車馬,有的人就靠自個兒的肩背與萬能的雙手扛來提來。


    因為多年無戰事,從商的人多了,嶽州這兒的市場早巳擠不進所有的商旅,是以一到大市的日子,那是家家戶戶都在開門做生意,剛開始大夥兒還偷偷的做,可到了後來,市令抓不勝抓,也就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意思意思抽個小稅,抬抬手便過去了。


    這一來,那是和光明正大沒啥兩樣了,就隻差一紙公文而已,可這兒天高皇帝遠哪,誰管誰呢。


    於是乎,商旅們交易得更加熱絡,從珠寶街到藥市口,打東大門,到洞庭湖畔,那是人人都在賣東西,人人都在買東西。


    街上的人,非但有鄉下種田、打獵的人家,也看得見打遠地而來的胡商,有的人幹脆以物易物,有的人則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


    一整個晌午,白露是東市走完逛西市,南市走遍,再往城外走,她將昨兒個沒采買到的雜貨,全都一一補上。


    今日正式開市,人潮比昨兒個更加洶湧。


    幾家著名的店鋪子,早擠滿了人,可身邊那男人好用得很,她還沒開口,他已經替她擠出了一條道,護著她到了鋪子裏,讓她看貨下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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