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起,天有薄雪飄落。


    “莫怪這麽冷啊……”月映推開窗扇,呼出一口淡白的霧。


    前廳傳來奔跑的聲音,一路跌跌撞撞的,連同元寶兒的驚呼聲一並摻和,顯得非常混亂。月映笑了起來,轉過身,就等著那一大早來她房裏打擾的姊妹。


    “映映映——今天你有客嗎?”


    掀開彩色珠串長簾,探出頭來的長發姑娘,是隔壁廂房的冬舒戀。她一身輕盈的純白,狐裘鬆鬆的搭在肩上,挽著水袖。從袖口露出的一截指尖,晶瑩如玉。這是一個擁有極為性感美手的女人。


    三千閣裏都曉得的,冬舒戀還繪得一手好丹青。從她手中流出的仿畫幾可亂真,傳聞中,連畫者本人都不見得分辨出哪一幅畫是出自己之手。


    在閣裏,冬舒戀與月映的感情最好。


    坐在窗台上,隻披件薄氅就閑適的吹著摻雜薄雪的冷風,月映那一頭未綰起的長發沾上雪片,微濕的貼在她肩頭。


    “亥時三刻有一位。”她想了想回話。“怎麽,小王爺今天不來嗎?”


    “才不是。”冬舒戀嬌滴滴的反駁她,湊到她麵前,還爬上窗台坐到她身邊。“小王爺說要去鏡照河玩呢,有座漂亮的畫舫喔。”


    “畫舫?”月映奇怪的看她一眼,“畫舫你沒搭過嗎?小王爺那麽疼你,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弄來給你當玩具呢。”


    “不一樣啊。”冬舒戀微嘟起嘴,“那畫舫上,有一幅前朝皇後繡的百鳥朝鳳圖呢,裱裝得很漂亮,我好想看。”


    “所以?”


    “所以啊——我們今天去遊河吧?”她笑得很勾引。


    月映無奈的看著她。“我不能拒絕對不對?”


    “當然不行。”冬舒戀神氣的挺起玲瓏盈握的胸,“你亥時才有客,我們玩到黃昏就回來了。把今今天時間給我有什麽不好?”


    月映歎口氣。她就拿她這樣驕傲的任性神情沒有辦法。“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冬舒戀愉快的歡呼。


    月映笑看她一臉勝利的得意表情,把心裏淡淡的相思掩藏起來。


    薄雪紛飛輕旋。


    她回首。


    一年前的午後,冬日暖陽,是她遇見方少行的日子。


    今天的鏡照河畔,或許還有繡球招親吧。


    她輕輕笑起來。


    臨到午時,在許府內用膳的方少行,被一名小婢以許大掌櫃的名義,給傳喚到書房來。入房時,卻沒有見到許大掌櫃,一轉身才要出去,門就在眼前被緊合起來。


    “做什麽——!”他撲過去,卻扳不開門板。門外清晰的傳來落鎖聲,方少行用力的拍著門,他的身後被黑暗所籠罩。


    “請不要動怒,先生。”身後,傳來細柔而嬌嫩的聲音。


    方少行一愣,回身去看。


    在天光透不進的書房裏處,持一盞燈火走來的纖弱身影,在漸次明亮的光線之中,清晰的露出她的容貌。


    方少行在許府內教書時,都用薄簾與女眷隔開,他不認得她相貌,卻認得這個細細柔柔,虛弱嬌嫩的聲音。
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二小姐?”他有些困惑,卻下意識的戒備起來。


    持著燈出的女子纖纖弱弱,她有一張嬌養細嫩的臉龐。但她看著方少行的目光,卻讓他渾身寒毛直豎。


    “又是一年冬了呢,先生。”她輕聲招呼。


    方少行對於她說的話感到不解,臉上露出茫然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見狀,挽袖掩唇,輕笑起來。“先生可還記得,去年初冬,鏡照河畔,繡球招親?”


    拜那場繡球招親所形成的龐大人潮所喝,他才能遇見月映,這麽重要的記憶他怎麽可能會遺忘。


    但方少行並沒有這麽直白的回答。


    “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。”他謹慎維持距離。


    “先生為何不接那繡球?”許二小姐眼露哀怨,輕聲道。


    “這個……”方少行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要問這個。“總不好辜負那女子姻緣。”


    “先生可知招親的姑娘是誰?”


    “牌樓太高,看不甚清。”他歉然道。


    “先生不知?”她一臉詫異。“原來如此,先生不知那女子是誰嗎……”她笑起來,如釋重負。“既然先生不知,那麽罪不在先生。”


    “??”他不能理解什麽時候他有罪負了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臉上喜悅,眼睛都眯起來了。“先生,您可曉得那日繡球招親,牌樓上的姑娘正是奴家。”她有些埋怨,有些嬌羞,“先生不接繡球,讓奴家好難過,今日方才聽聞先生無辜,一定是伺候小婢沒有告訴先生原委,才使得先生未接繡球……”


    “等、等等。”方少行聽得毛骨悚然,連忙喊停。“二小姐……”


    正在興頭上的許二小姐沉醉在喜悅之中,沒有理會他的阻止。“奴家傾心於先生己久。”她說著,臉上紅暈難掩,“今日得知先生心意,奴家晚些就回稟父親,等候先生下聘。”


    “二小姐,你誤會了。”方少行冷汗浸濕背心。“在下己經有了心係女子,不敢辜負二小姐終生。”


    她怔了一下,隨後又笑了。“奴家不畏輿論,將真心剖予先生……先生不必這麽害羞。”


    害羞?他正在婉拒啊!方少行更覺得難以溝通,急急道:“在下確實已有傾心之人,不敢辜負二小姐良緣,還請二小姐喚人將門打開……”


    “是誰?”她幽幽問道。“哪家女子如此幸運,能得先生之心?”


    “這是在下的私事……”方少行拒絕回答。


    她幽怨的瞪來,銀牙輕咬,“還請先生告知,如此奴家也能死心。”


    方少行略一猶豫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見他有所動搖,立刻乘勝追擊。“莫非是先生欺瞞,其實並無心係之人?既是如此,先生何不……”


    “在下心係之人,乃青樓之女。”方少行抿了抿唇,冷著聲音道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臉色一白,隨即又一挺腰。“男人三妻四妾,實乃常事。奴家既為正妻,自然要心懷大度,協助先生納得一妾……未嚐不可。”


    方少行臉色略沉。“在下不喜如此倫常,娶妻當得一生一世,不可輕言納妾離異。”


    聽他這麽說,許二小姐喜上眉梢。“先生對奴家如此深情,奴家這一生都追隨先生。”


    方少行不禁頭痛起來,他歎口氣,“二小姐確實誤會,在下欲娶的,是那心係的青樓女子。”


    “青樓之女,低三下四,先生怎能娶入這麽不幹不淨的女子做妻?”許二小姐幽怨的說著,還要說服他,“先生若娶得奴家,方不辱家門。奴奴家為正室,當然不犯‘七出’之罪,如此一來,先生要多少青樓女都——”


    “我方少行,隻對一人誓言終生。”他低聲而嚴整道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含怨瞧他。“……哪家青樓女,竟得先生如此傾心?”


    見她咄咄逼人,方少行的倔強脾氣也上來了,緊閉嘴巴一聲不吭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無視他滿臉不悅,再行進逼。“先生若要奴家死心,何不說出那人是誰,讓奴家曉得先生不是有意欺瞞,這長安城內多少青樓,先生莫非還是胡說?”


    方少行實在厭了她這樣逼迫。“……三千閣。”


    “三千閣?”許二小姐毫不放棄,還要再逼,卻陡然臉色一白。她想起來了!她在鏡照牌樓上繡球招親過後,便慢慢傳出來的流言——她銀牙暗咬,“莫不是那青樓女人假扮成儒生,與先生每月皆會於茶樓之中?那樣女子無恥難堪,先生怎麽與她同同流合汙……”


    “是我先去招惹人家。”方少行生氣她這樣汙蔑,急於為心上人辯駁:“月映堂堂正正,驕傲行走於世,哪裏難堪?”


    許二小姐卻臉露鄙夷。“月映”二字一出,她原本的焦急慌亂,都淡化下來,變成一種自恃身家的從容自傲,那種輕蔑感從骨子裏散發出來。


    方少行直覺不對勁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淡淡一甩袖。“三千閣內,十二金釵的月映嗎?”


    他愣住了,不明白怎麽待嫁閨閣的二小姐也曉得青樓名妓的姓名。


    望著他一臉微怔,許二小姐嬌嬌滴滴的笑起來,她勝券在握。“先生心裏覺得奇怪,怎麽奴家曉得那個月映。”


    “還請二小姐指教。”他心下提防。


    微掩唇,她笑得很驕傲。“說起來,那也算是女承母業吧……那位己無清白的名妓,曾是許家的一分子。她的母親是家父從青樓之中納入的妾室,聽說是小有盛名的琴師呢。”


    方少行聽著她說話,心裏模模糊糊的捕捉到什麽關鍵。這樣以妾室嫁入富商家中的琴師身分……他有印象的,曾在哪裏聽過?


    見他皺眉,許二小姐心中大喜。


    正妻所生,身家清白的閨閣之女,怎麽比拚不過妾室所出、投身青樓的低賤女子?方少行會選擇的當然是自己!


    她興致勃勃的繼續說:“那位琴師嫁給家父為妾,卻還不安分,與昔日相好猶有往來,還懷了孕呢!家父大人大量,允許她生下來,產出的嬰孩正是後來那名妓月映。她母親生下此女之後,越發的不安分,竟然讓自己女兒去給相好送信息呢,誰曉得這孩子是不是給人汙過清白了?後來,她母親在冬雪夜裏等她傳回信息,卻在候她翻牆回來的時候,自己跌到井裏去了。這一下子驚動府內上下,那遲歸的女孩兒曉得出事了,居然不給母親送葬,卷走家中金銀就此出逃。”


    許二小姐微頓,偷瞥方少行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,心中更覺有把握。


    “許府內出此家醜,無奈至極,隻得封鎖消息。那出逃的女孩兒也無顏再承許姓,就起用她母親的姓氏,自此高掛豔旗,在那三千閣裏,妄言名妓呢。”她說到了底,沉默聽著的方少行卻沒有回話。


    許二小姐認定他的麵無表情是因為己經怒火中燒,必然對月映痛惡欲絕、死了那被迷惑的傾慕心。


    她婉靜微笑,“先生不知那賤女如此無恥,其母等同於這逆女所弑,對其傾心,也是不知者無罪。先生莫要自責,奴家對先生之心,從未曾有改。”


    方少行沒有看她,目光掠過她的存在,往門口望去。


    “二小姐還不喚人來開門嗎?”


    “先生終於明白奴家一片心意了?”她喜不自勝地問道。


    方少行握掌成拳,輕抵於門。“請二小姐喚人來開門。”


    許二小姐見他臉色沉冷,曉得不能太過逼迫,於是自袖裏拿出一枚小鈴,輕搖幾下。


    隨著鈴聲搖響,門外傳來開鎖聲音,門扇被拉開,一名小婢低著頭,不敢看向方少行。


    方少行頭也不回,淡淡一句“告辭”就此離去,下午的課程他托言身體不適,未曾再回許府。


    薄雪淡淡紛飛,緩緩流動的河水冰涼,浮著薄薄雪片,卻還沒有凍結成冰麵。河麵上畫舫仍舊出遊,一座一座或大或小的舟子相距甚遠,在河麵上飄飄蕩蕩,漫遊輕搖。


    沿岸柳樹垂枝上結著薄雪,一點枯色綠景上滿滿的霜白。


    天還大亮,才過午後而己,冬日陽光溫厚而格外受人歡迎,明亮的光照下那華美畫舫閃耀奢麗珠光垂紗,吸引岸上行人視線。


    眾人都在揣測,這華麗畫舫是哪位貴人所有,上頭坐的又是什麽樣的美人才子,風流雅事。


    垂紗細細密密,將滿舫春光都遮掩得隱隱約約。


    其中,似乎有人影晃動,那妖嬈姿態嬌美無雙,似是佳人行走。


    清脆笑聲、香風裘裘,其中更有曼聲吟詩唱詞的聲音,其音珠玉般溫潤而剔透,如此美聲,真羨煞岸邊被佳人吸引的遊客,恨不得此時此刻身在舫中,一睹美人風流之色。


    一把琵琶輕放在懸起珠簾的檀木柱旁,修剪圓潤、一點嫣色的指尖從琵琶弦上收回去,穿過畫舫的冬日微風帶動她衣袖,撩起幾下朦朧之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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