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了避免她繼續繞著那新聞打轉,葉東旭開了個新話題。


    “不是。我之前是做助理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怎麽突然想做業務?”


    其實,第一次在帝國房屋門口喚她的時候,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氣質老練的女業務回頭;然而,事實卻讓他吃了一驚,她的模樣完全出乎他的預想。


    當然啦,見她被雨淋得落魄是一大原因,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脫除的稚氣。


    半晌,她的表情有些困窘,數度欲言又止。


    他靜了靜,微笑道:“不方便答也沒關係,你就當我沒說好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是的……我是怕我說出來會讓人見笑……”


    “見笑?”


    “因為……”她哈哈尷尬笑了一聲。“因為我想要當女強人。”


    “女強人和賣房子有什麽關聯?”他不懂。


    “你看吧,你笑了!”


    “我哪有?有嗎?我哪有笑?”


    好吧,可能有一點。


    之後,他送她回到帝國房屋的店門口。


    “很晚了,你騎車小心點。”


    他看著她從車座裏拿出一頂草莓造型的安全帽。他頓了頓,實在無法把她跟女強人聯想在一起。


    她戴上,拍好帶子。


    “那我回家了。謝謝你請我喝豆漿。”然後她擺了擺手道別。


    他微笑了一笑,道:“為了不讓你又偷塞鈔票給我,隻能帶你去別人家的店吃飯。”


    這句話來得出其不意。


    她頓了頓,突然一股溫溫熱熱的暖流從她頸後爬向四肢;她耳根熱燙,卻又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好害臊的?


    “反、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幫我亂加菜了。”


    為什麽會接這句話?


    好問題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她急忙發動摩托車引擎,然後戴上手套,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。“那,我先回家了,明天我負責開門,要比平常早起三十分鍾。晚安,掰掰,再見。”


    一連三個道別辭。


    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幸好她沒聽見。她油門一扭,轟的一聲就騎走了,葉東旭則是站在原處靜靜看著她離去的身影,直到她右轉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為止。


    好鮮的一個女孩,全然不同於他身邊的那些女人。


    想想,微笑禁不住又爬上他的唇角。


    他母親在他六歲時就離開了人世,所以他的生活裏幾乎沒有女性的存在。直到上了國小,他記得有些小女孩會假借課業之名來接近他,可是一個國小的男孩又懂得了什麽?


    國中高中就更不必說了,清一色的男校。倒是偶爾他在快炒店裏幫忙的時候,會意外收到一些女高中生送來的情書,可惜他的精力全投注在課業上,沒有任何一封情書曾經打動過他。


    一直到上了大學之後,係上開始出現不少前來示好的女同學,而那些女生都有同樣的特質--聰明、冷靜、自信……而且自傲。


    她們喜歡掩飾自己的感情,她們喜歡用理性來談戀愛,於是一場戀愛下來,約法三章,誰也不會越矩。或許是因為同是學習法律的關係,他倒也挺喜歡這種黑白兩清的規則。他記得,那些女孩總是條理分明,愛要說清楚,恨也會講清楚,從來沒有無厘頭的時候,更不可能會出現失控的場麵。


    思及此,女孩那張傻傻的笑顏浮上了他的腦海。


    他居然有點想念那個笑容。


    ……不是才剛說了晚安而已嗎?


    想了想,他不自覺伸手從口袋裏麵掏出她的名片。梁若穎。他毫無道理地在心裏念了一次她的名。


    漸漸地,他發現她的笑容變少了。


    她幾乎每天會來光顧他的快炒店,隻不過有時是中午,有時是晚上。所以,她每天的心情他幾乎了若指掌--當然,她愛碎碎念的習性,也讓他對於她的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。


    她總是會在點了一份炒飯之後,開始在他旁邊嗡嗡嗡地說她今天又學了哪些、去上課時學了什麽……叭啦叭啦,好多好多。


    很吵,但是他不討厭。


    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很好聽,也或許是因為,她總是把職場說得好像夢遊仙境一樣精采生動。總之,他不知道確切的原因,也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凡事都得精準刁鑽的日子。


    直到他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安靜。


    例如現在。


    “最近比較累嗎?”


    說罷,他追加了一盤牛肉炒a菜給她。她抬頭,眼神像極了宿醉之後第一次睜開眼的那瞬間。


    “……我說過不要亂加菜給我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這是同情菜。”


    “什麽同情菜?”她皺眉,連幽默感都沒了。


    “就是看你好像很慘,所以送你一盤菜的意思。”


    “嘖。”


    她悶哼一聲,毫無鬥誌地隨便夾了一條牛肉絲,既不掙紮,也不推辭。葉東旭睇著她的臉,心想:果然不太對勁。


    “所以你決定辭職了嗎?”他冷不防問。


    “啊?”她僵住,抬起頭來。“什麽呀……我哪有要離職。”


    “我看你好像快撐不下去了。”


    坦白說,他不意外。房仲一直是流動率很高的一個行業,再加上他一開始就不認為她適合走這一行,所以他當然不是那麽意外。


    他會問,隻是因為他不希望哪天突然意識到她不再光顧他的店了,才赫然發現她早已離開。


    半晌,她仍然沉默。


    “不想跟我聊嗎?”他再次出聲。


    “也不是……”終於,她放下筷子,毫無食欲。


    “不然呢?”他追問。


    她靜了一會兒,才總算道:“我們店長最近開始要求我去開發案件……意思就是叫我去找房子來賣。”


    他聆聽著。


    “可是,能賣的房子大多都是屋主排斥中介商,再不然就是早就被其他的房仲給簽走了。所以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,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。”


    “原來是這樣。”他點點頭。


    “這還沒完。”她繼續往下說:“店長就開始教我怎麽去搶別家的案件。他要我假裝是要買房子的客人,然後去向對方的業務套話,接著再拿那些資料去反查屋主的身份,之後再--”


    “再去找屋主,請他跟你們簽約。”葉東旭替她接話了。


    她頓了頓,點了頭。


    葉東旭暫且不語,思忖了幾秒,才問:“這讓你壓力很大嗎?”
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……”她吸了口氣,又重重歎出:“有些業務人很好,很親切,又很客氣,我一想到自己正要搶走他的案件,就覺得很……良心不安。”


    聽了,反倒是葉東旭也歎了息。良心不安,禁語又卷土重來了。他苦笑了一笑,心想,果然還真的不適合。


    “那你辭了吧,你不適合做這一行。”這是他由衷的建議。


    “我不要。”她不假思索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不要?”難道又是為了要當個莫名其妙的女強人?“又不是隻有房仲才可以當女強人。”


    “因為我是抱著要賺百萬年薪的決心才來的。”


    葉東旭一楞,久久才理解了。


    原來如此。原來“女強人”是這樣來的。在她的心目中,高薪等於女強人,女強人等於高薪。


    然後他不受控製地失笑出聲。


    “一點都不好笑!”她臉一紅,氣得起身就要付帳離開。


    “別走。”他無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

    被他這麽一抓,她僵滯住,而他也在下一秒之後醒神過來。


    “啊,抱歉……”他急忙鬆手,辯解道:“我不是在取笑你,隻是覺得……你太單純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不就是取笑了嗎?”嘖,她拿出皮夾,抽了兩張百元鈔,扔在桌上。“不用找了。”


    哼。


    她拿起提包邁步就要走,並且告訴自己,再也不要來這家店!


    隻差沒發毒誓而已。


    “若穎。”


    突然,他喚了她的名。


    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。她聽得好不習慣,卻又覺得異常地--該怎麽說呢?似乎不怎麽討厭他這麽叫她,甚至心窩裏好像有點軟軟的感覺……


    “幹嘛?”她重振氣勢,惡狠狠地回頭。


    好吧,惡狠狠是她自以為的。


    在葉東旭的眼裏,她仍然弱得跟迷你兔一樣,完全不需要用到“痛宰”這兩個字,隻要動動手指塞住她的鼻孔她就會窒息。


    但……這到底是什麽樣的聯想?


    他輕咳兩聲,清清嗓。


    “你先過來坐著。”他拍拍身旁的圓椅子。


    她考慮了兩秒,照辦。


    然後他看著她的眼,看得她有些發窘。


    “你要說什麽快說,我要回家洗澡睡覺了。”她避開他的眼神。


    “你呀,”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訓女兒。“我知道那樣的年收入很誘人,可是你有想過你會犧牲掉哪些東西嗎?”


    “當然有。”她答得理直氣壯。


    “是嗎?”


    才怪。他壓根兒認為她隻想到“百萬年薪”這四個字。


    “時間是一定要犧牲的。再來呢?”他會一條一條細數給她聽。“還有你的自尊心,你必須纏到屋主答應跟你簽約為止,不管他怎麽罵你、怎麽唾棄你,為了達到最低業績,你沒得選擇。”


    她抿抿唇,無法反駁。


    “接下來呢?你剛才說的良心。”葉東旭不放過她。“業務可能對你很親切,於是你不忍心騙他;但是有什麽辦法?弱肉強食,就算他再怎麽親切,你還是必須反咬他一口,不是嗎?


    “還有一些潛在的人身安危你也一定沒想過。等到你開始銷售了,一個女孩子單獨帶客戶看屋,你知道你必須承擔什麽樣的風險嗎?強奸未遂、重傷害、甚至隨機殺人,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--”


    “我不想聽了。”


    她突然離座,直直走出店外。


    “若穎,若……”他喚她,可她卻不再折返。


    他歎息,垂下頭。


    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吧。辯論,仿佛早就成了他的本能,而說服人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。


    他想起她離去前的表情。


    無庸置疑,她受傷了,被他以一種“為了你好”的名義,狠狠地從她心上踩了過去。


    事實上,他在兩條道路上掙紮。


    一條,是毫不留情地打擊她,讓她永遠離開房仲業這個圈子;另一條則是出手幫她;她需要案子,他就替她找案子。反正事務所的凱子很多,炒房的投資客也很多,相信他們手邊一定有很多房子在等著脫手。


    但,這樣真的好嗎?


    他幫得了這一次,那下一次呢?如果她不能自己跨過這一關,那就代麥她根本入不了這一行。


    當然,理性絕對是支持前項論點--他不該幫,幫了她便是害了她;幫了她隻不過是讓她苟活久一些罷了。隻不過,每當看著她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淺,甚至漸漸地從她臉上消失,他說什麽也不忍。


    說來也好笑,正是這個“不忍”害得他今日如此。


    想了想,他籲口氣,望向店外。


    幫嗎?還是任她自生自滅?世上有些遊戲規則並不是他插手一次就能夠翻盤改變的。


    所以,最適當的方法還是別管的好。


    別管的好。


    隔天,她看見葉東旭蹲在“帝國房屋”的門口。


    她脫下安全帽,熄了火,有些納悶地看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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