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語調徐平,回應的聲量倒是充沛蓬勃。這一趟去,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回不來,她如同以往,再一次問道:“這邊的都是邵家軍嗎?”


    “是!”


    “嗯,五十年前,邵庭的祖父與諸位的祖父,曾在此浴血奮戰,現在輪到我們守護祖父、守護家鄉的父母妻兒。請諸位同你們的祖父一樣,活著回來,告訴將來的子孫,今天自己有多麽英勇!”


    “是!”


    “這裏有家中獨子,或已有兒女的嗎?”


    “稟將軍,沒有!”李思容抱拳回答。


    邵庭淡淡瞅過眼前每一張麵孔,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輩,她都要叫一聲叔叔;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輩,救過她的祖父與爹爹、救過這個國家。而今,保家衛國的男兒們那滿腔熱血,奔騰得她都聽見聲音了。


    她彎唇,對他們有信心。


    “從現在起,不得出聲,出發吧!”


    眾軍頷首,以李思容為首,策馬緩緩前行,至新月坡時棄馬,依地形繞過沙丘底下,來到糧草帳篷。


    嗤人是遊牧一族,平常最重視糧草牲馬,如采子回報的一般,派了重兵守衛。


    邵庭數了數這一側來去的小兵,共計一十八人,她先高舉食指,揮往左右,第一隊立即分成兩組就埋伏位置,再比手勢讓第二組弓箭手往前,一切就緒後,她手往前一揮,一十八枝箭隨著她手勢方向飛出,命中敵軍咽喉,中箭後還有力氣要弄出聲響求援的,被湧上的第一隊人利落斬斷頭顱。


    肅清敵軍與潑油燒糧一並進行。隨著李思容領著第一隊人在最前頭斬殺,嗤人士兵開始竄逃,糧草營燒起漫天紅火時,嗤人軍營的號角拔聲響起。


    邵庭在潑油走火後第一時間下令撤退,奔到離新月坡還有百來尺時回頭照看,李思容與兩個士兵墊後,被二十餘個嗤人敵兵追擊,遠處甚至有馬蹄聲從敵營疾馳而來。


    驀地,一枝響箭射入李思容左腿。


    邵庭提氣掠奔,震驚於對方驚人的臂力與夜中視物的眼力。距離三十尺以上還能射中,最前頭騎馬的那個嗤人軍人太可怕了!


    “喝!”邵庭舉刀振臂,恰好趕到,揮刀擋開那個嗤人軍人再度投擊向李思容的蛇矛。


    “將軍!”李思容壓低嗓子痛喊,看見她抿唇又艱難的神色,危急中也隻想著護衛她。“您快撤,千萬不能栽在這裏!”


    “不怕,小李快跑到新月坡了,顧將軍那支軍的馬快,來得及救我們。”她持刀的右手發抖,讓蛇矛勁力震的。


    那家夥不能留,但是她也敵不過!她將思容護在身後,兩人一邊解決嗤人小兵,暗暗計算時辰,希望顧將軍快點再快點--


    遠方喧囂,塵沙滾滾,那嗤人軍人憤怒地仰天長嚎,搶過同伴的蛇矛又投擊過來,這回邵庭看清楚了,跨步凝氣於丹田,集兩臂之力格落他的矛。


    “邵庭將軍!快上馬!”顧破甫正值壯年,底氣十足,嗓音洪亮,吼聲一出,震懾了追兵。


    她的墨黑寶馬綠珠在月色下閃著奇異光澤,伶俐地閃過響箭往她跑來,她勾住轡餃翻身上馬,抓起思容讓他坐在身後。顧將軍派出的幾騎前行士兵將他們圍住,帶了受傷的士兵退回大隊裏。


    策馬追來的嗤人士兵眼見寡不敵眾,紛紛以嗤人族語怒罵。


    “不要戀戰,快撤!”


    “邵庭將軍說的對!”顧破甫命令下去:“大軍回營,回營!”


    顧破甫隊伍軍容壯大,將他們納入其中緩緩撤退。眾軍滿心的戒備在愈接近駐紮地時愈漸鬆懈,突然,邵庭耳邊一動,似有什麽自沙丘那端破空而來。


    咻!


    “低頭!”她一手到背後壓住思容,自己偏頭,驚險地閃過一箭。


    4箭雨瞬地向那不甘心追逐過來的嗤人軍人飛去,他舉起大盾,百來枝箭咚咚咚地釘在上頭,隨著他揮刀左劈右砍,競沒傷到分毫,單人一騎,威猛昂藏得嚇人腿軟。


    “此人危險!”邵庭下了批注。“他雖然隻有一個人,但沙丘後必有埋伏,此刻若然追擊,恐怕要損失不少兄弟。顧將軍,咱們往後遇見此人,務必留心,隻可智取,無法以力勝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顧破甫記在心裏,一時眼見也是驚訝。


    此時雲散,月色明透,照得那人輪廓深深淺淺。鷹鼻銳目。邵庭暗自記下他的樣貌,讓自己別忘了他此刻悲憤的心情與衝天怒氣,一有不慎,今天在那裏的就會是她與她的±兵。


    她扯韁夾馬,身軀隨著綠珠蹄步而晃動,一絡發絲垂下來拂過側臉。


    “噫?那人好厲害,竟然真的差點射中你!”顧破甫驚嚷。“還是現在回頭宰了那個大患才好!”


    “您別中了他的誘惑,此人不是莽夫,從他第一個躍馬追來,可見反應敏捷,不知是嗤人營裏哪一個將帥。”邵庭一把握住長發,為方才驚險膽寒,慶幸老天今天站在她這邊。他的箭精準到她幾乎避不過,原本纏緊了的發帶鬆脫,發髻現在才垂散開來。“還是快些回去吧,思容傷得不輕。”


    “是!”


    大軍繼續前行,回到駐紮地後立即有人把傷員送到軍醫那兒。


    邵庭抬頭,月亮已經偏西。“交給各位了,我回京一趟,五日後回來。”


    “啊?在這當口?你是要去哪兒?”顧破甫問。


    “一點事兒。”話說完,挑了兩名邵家軍的子弟隨行,自己回帳篷把被震傷的右手虎口上藥纏布,戴頭巾換棉袍,改作男人打扮,收拾簡便包袱係在背後,三人看來都像一般平民,輕裝快馬上路。


    “唔,莫不是跟白天的軍情有關?皇上把邵庭將軍叫回去密商?”


    “笨!既然是機密軍情,你還敢講!”顧破甫敲了傳令官一把。“可以說的,邵庭自然會說出來相商,既然她想先去處理,咱們安靜等她五日便是。這五日可要守好了,要是鬧出什麽事來,別說咱麵子沒處擺,更對不起邵老將軍!”


    “是,我這就去看看有哪沒部署好的,免得嗤人族來報複。”


    傳令官在營中奔走,顧破甫研究攻破敵軍的陣式,邵庭一行人幾乎累壞胯下駿馬了。


    月色下,誰也沒閑著,隻除了某個悠閑的男人--


    距離邊境有三百裏之遙的安王府裏,當今聖上的七弟端木永霖,正眈眈虎視著羊皮屏風,屏風上描繪卓豫十州二十六郡,以及周圍大小鄰國。


    邵庭在的地方,就在以雪江為隔,與嗤人族領地接壤的北郡關口。


    有人入內,替他添上熱水。浴桶裏熱氣氤氳,他兩臂擱在浴桶邊緣,讓來人拿絲巾替他擦手擦背。


    “各個驛站都備了好馬嗎?”


    “依您囑咐,都是能日行千裏的上好良駒。”青硯專心伺候,半晌才淡淡探問:“您就這麽有把握,邵小姐會應了您的要求回來?兩年前您苦苦求她,她都沒放心裏,去了邊關就沒回來過,信也沒捎過一封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是小娘子嗎?有的抱怨,怎麽不幹脆多做點事兒?”永霖側過頸子,閉上眉目,讓青硯按壓僵硬的肩頸。


    “小的是替您擔心……”一邊指壓一邊道:“三王爺到八王爺六位爺都到齊了,除了皇上要宴請使節團分身乏術,派太子來道賀以外,整個卓豫境內的權臣貴族都要來看您娶親,萬一邵小姐沒趕上,您的臉麵不就活生生往地上砸了嗎?”


    永霖嘖了聲,以掌潑水,濺得青硯一臉濕。


    “有你這麽詛咒主子的麽?什麽砸地上,你敢講,看看有沒有人敢聽!”


    “是,小的知錯。”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僭越了,縱使是受寵的小廝,讓主子難入耳的話還是忌憚。


    “她回來要用的房間準備妥當沒?”


    青硯沒敢再多嘴,安分照實回話。


    “都好了,前天就把邵家從前伺候小姐的丫鬟請來了,從房裏擺設到胭脂水粉都聽她的吩咐,明兒個會由她跟宮裏來的嬤嬤替小姐換喜服。然後,還有一件事兒,小的不知該說不該說……”


    “講。”


    “那丫鬟在小姐日後專用的房間裏辟了片書牆,放的全是兵書,還有……”


    “說。”永霖吩咐,並沒有不耐。


    青硯委屈地道:“那間房,小的原本布置妥帖,連小姐坐的椅墊子都用了最好的絲綢布料,牆上還掛了皇上賞賜您的鬆山遇雪圖,但今天一去瞧,整個兒被改成武器房了!圖被收在一邊,刀槍箭戟掛得叮叮咚咚,寒森森的,嚇死人了!哪裏是閑散休息的地方?”


    “哈哈哈!”永霖大笑。“連個丫鬟都比我安王府的下人有膽識。你們筆墨書硯四人皮要繃緊了,否則往後貪懶可有軍棍伺候。”


    青硯臉色發黑,一時難過地含淚。


    “小的們知道要聽話,這本來就是小的們本分。但是您為何要委屈呢?小的替您不值。”


    “我哪裏委屈了?”


    “這兩年來您勤訪邵府探視邵老將軍,就連您生母惠妃娘娘那兒都沒走得這麽勤,成親這等大事也是全由您奔走,連送帖子也是您親自去,您做了這麽多,給邵小姐做足了麵子,她卻還不曉得會不會回來成親!”


    永霖悠悠一笑。“她會回來。”


    青硯不解。“您怎麽這般肯定?”


    這個問題永霖沒回答,隻噙著深深的笑,歡喜道:“她一定會回來。”


    邵庭奔馳了大半夜,三匹馬兒裏隻有綠珠的體力還綽綽有餘,甚至愈近故鄉愈顯精神,另外兩匹馬連騎士都快累垮。


    一過了邊境兩罩交戰地帶,她心裏放心,連帶不舍子弟兵跟著奔波,起了要兩人在驛館等她的念頭。


    跟隨的兩人萬般反對。


    “將軍,萬萬不可!讓您孤身上路,兄弟們會看不起咱們的。”


    “就是呀,將軍隻帶了我倆出來,出營的時候大夥兒千交萬代,要保護好您,一根頭發都不能少地回去。我們兩個盡管不濟事,但求將軍別丟下我們!”


    邵庭微皺眉頭。


    “我隻考慮怎麽做對大家好。這趟離開,是要處理私事,五天內來回京城與邊關,太難為你們了,馬兒也挨不住,既然是我自個兒的事,接下來的路還是我自個兒走就好,免得連累--”


    “將軍呀!”


    “不要呀!”


    兩人隻差沒下跪。


    邵庭正傷腦筋的當口,一旁驛站官員拱袖迎上來。


    “敢問這位可是邵庭將軍?”


    “我是。”


    “太好了!下官恭候將軍多時了,安王爺日前送來寶馬三匹,請將軍切莫耽擱,趕緊上路回京。”時逢征戰,安王爺手掌大權,不少軍務與賑餉撥糧要經由安王爺之手,此次事態緊急,延宕不得。“請隨下官來。”


    邵庭跟到馬廄,果見好馬三匹,這些馬她眼熟,全出自某人的私藏。


    她眨眨眼,掂量係在馬鞍上的包裹。


    “裏頭有幹糧和水,安王爺交代,要委屈您在馬上用膳。”


    她聽了表情少有變化,隻問:“你們倆都還行?”


    “行!”異口同聲。


    “好吧,咱們換馬,繼續趕路。綠珠,你留在這兒,回頭再來接你。”


    她對著愛馬交代,綠珠卻似有靈性,馬頭仰高嘶了聲,接著左右甩頭,甚至去咬一旁馬匹鞍上的包裹。


    邵庭不禁喃聲:“你這是要跟我回去嗎?”


    綠珠又嘶了聲,前蹄抓地,似在說它還能跑。


    “好吧,你也許久未歸了,就讓你回去見見翠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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