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一出口,沈濯立時便後悔了,唰地一下把馬車的簾子放了下去。


    輕輕眨眼,眸中的赤紅漸漸褪去。


    自己這是怎麽了?隻要想到他看到他,便能氣成這個樣子?!


    “因為你這一世命定所遭受的一切苦難,都源於他的一句話……”


    頭一次,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,在她的腦海深處,悠悠響起。


    起勢前有歎氣,落句後有餘韻。不突兀,不驚悚。


    沈濯不僅沒有暈倒,沒有眼前一黑,甚至,連一絲一毫的異常反應都沒有。


    端坐在車裏,沈濯聲色不動,唯有身子被震撼得微微發僵。


    “你是誰……你這話是什麽意思?他何時對何人說了什麽?!”沈濯強壓住心底的劇烈震動,盡最大的努力鎮定下來,在心裏默默地問那個魂魄。


    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。


    你終於肯將原主今世的命運,會經曆的那些事,仔仔細細說給我聽了!


    “你先應付眼前。這件事,你有閑暇時,我再告訴你。”那蒼老男子的聲音溫和慈祥,讓人如沐春風。


    沈濯吸了一口氣,想要在心裏叫住他。


    我才沒心思應付那個渣男!


    我現在就有閑暇,我想知道原主的命運,我想知道我爹爹母親的命數!我娘何時病逝的?病因是什麽?我爹為什麽那時候目眥欲裂?為什麽我聽到夢中有人說他丟官,有人說他入獄,還有人說他謀反?他拿刀到底是去做什麽?!


    內裏心潮澎湃,外頭人看起來,沈濯卻是一言不發,沉默不語。


    玲瓏和曾嬸看著她激動急切的表情、同時卻緊緊閉住的嘴唇、摁在膝上緊握成拳的雙手,還有死死地盯著麵前腳下的樣子,麵麵相覷。


    小姐這是,怎麽了?!


    福順在外頭豎耳傾聽,卻再也沒有聽到沈濯的吩咐,心下有些發急。


    對麵的人已經不耐煩了!


    秦煐冷冷地看著對麵猛地掀開又燙手般放下的車簾,心裏莫名一股怒火。


    從女兒到爹爹,都是這樣!


    自己難道是洪水猛獸?沈家父女二人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勢!


    尤其是……


    他不是傻子。父皇每次笑著對他提起“沈二小姐”時的意味深長,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。


    元宵節前,父皇甚至提出讓清江侯夫人帶著羅氏和沈濯去承天門觀燈,可朱閔竟然當場拒絕了。


    ——連沈家的親戚,都知道他們家對自己避若蛇蠍!


    沈信言是一個治世能臣,他心裏非常清楚。


    如果是衝著沈信言,他甚至勉強願意順從父皇的意思去做這件事。


    可是!


    若是沈家是這樣一個態度,沈濯又是那樣跋扈狂妄的無知女子,自己又何苦要委屈自己?!


    秦煐極少控製不住自己地冷哼了一聲,狠狠摔下了手裏的車簾。


    呲啦。


    厚實的羊絨車簾無情地張了個口子。


    車裏陪他坐著的詹先生有些無語地看著那個口子。


    嗯,他家殿下畢竟還小,少年人,被無視了,發脾氣,很正常。


    詹先生看了看秦煐,決定不請示了,當即主動下車。


    兩隊人馬正在詭異地沉默對峙。


    尤其是胖一和福順,簡直是大眼對小眼。


    兩個人對視那麽久,早就看出來了對方是誰!


    福哥?!怎麽是你?你不跟縣令大人窩在衙門裏頭烤火,大冷天的怎麽跑這裏來了?馬車裏剛才那位漂亮姑娘,是啥人呢?竟然能讓你趕車?


    尹胖子?!怎麽是你?大名鼎鼎的吳興財迷,什麽人能讓你心甘情願地當馬前卒領路探路?!當年跟我們家縣令大人吃飯,你還嫌棄他村氣呢!


    兩個人的眼神交流來來往往幾個回合,卻都不敢開口說話,生怕壞了主子的事。


    正在二人眉來眼去之時,詹先生整理了一下質樸的灰緞黑羊皮裏的大氅,已經慢慢地走到了沈濯馬車邊,含笑躬身拱手:“車上,敢是沈二小姐?”


    這一句話問出來,場中眾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。


    終於有人來破冰了。


    福順也輕輕鬆了鬆肩膀。


    拉車的馬就像是感受到了這些,動了動脖子,打了個響鼻。


    車身跟著動了動。


    詹坎也動了動身子。


    第一次見這位傳聞中的沈二小姐,他還真也有點兒緊張。


    車簾挑起,沈濯已經安然跪坐好,腰背挺直,雙手籠在袖內,波瀾不驚:“正是。閣下是?”


    詹先生拱手微笑:“在下姓詹,名坎,字遇庭。乃是三皇子殿下的幕僚。”


    沈濯連眼神都不給他,目視前方,淡漠疏離:“詹先生何事喚我。”


    另一邊馬車上,秦煐不曾挑起車簾,但聽著那道聲音,後背越發挺直,雙拳緊握抵在膝上。


    ——若是曾嬸和玲瓏看見,會覺得非常詫異。


    因為這個姿勢,跟剛才沉默的沈濯,如出一轍!


    隻不過,沈濯的表情是急切,而秦煐,是憤怒!


    從頭到腳的,熊熊燃燒的憤怒!


    詹坎看到沈濯的表現,則眉心輕輕一跳。


    她竟然坐得住……


    還能麵不改色……


    這個沈二小姐,想來非常人可比……


    “二小姐想必也是來尋找北渚先生的?”


    沈濯一字不發。


    詹坎含笑續道:“有誌者,皆求賢若渴。二小姐如此,沈侍郎如此,我們殿下,自然也如此。”


    竟然提到了她爹?


    還說她爹是“有誌者”?!


    這是在威脅自己,要散布自家爹爹是個野心勃勃的人麽?


    沈濯的眼神危險起來,居高臨下,緩緩地投向了詹坎。


    詹坎被她有如實質的淩厲目光刺得頭皮發麻,不自覺地脖頸微彎,看向地麵。


    所見女子之中,唯有臨波公主能夠給他帶來這等威壓!


    這小姑娘,絕對是自己生平僅見的厲害人物!


    詹坎輕輕地吸了口氣,又抬起了頭,笑容寧和,字字帶有深意:“太祖登基,野無遺賢。國朝向有唯才是舉的政令。我們殿下奉命出京,先到洛陽。原想著散散心,順著運河走了幾日,不料便來在了吳興……”


    散心?!順著運河散心?!


    沈濯麵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。


    詹坎見勢不妙,忙軟下身段:“此中另有其意,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。因此,還望二小姐能夠……”


    守口如瓶?!


    沈濯已經不耐煩了,張口截斷:“我隨母親回鄉祭祖,貪戀山水,日日暢遊。不曾見過甚麽生人。至於哪位貴人曾經前來尋訪過什麽人,我不知道,沒聽說,也別告訴我。”


    不知道,沒聽說,別告訴我。


    三句話一句比一句狠,直直地摔在了詹坎的臉上。


    枉費詹坎人送外號“生平無大事”先生,四十來年的養氣功夫,在這三句話跟前,險些破了功!


    沈濯那邊已經冷冷地點頭示意,命人:“放下車簾。回府。”


    詹坎看著被幹脆利落隔斷的漂亮小姑娘,以及果斷爽利抬腿就走的馬車,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
    唯有身後傳來秦煐的聲音,那一把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住的怒火,幾乎將在場的人都燒個半死:“還嫌我的臉被打得不夠狠,是嗎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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