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濯沒有抬頭看綠春。


    手裏一輕,奏章被拿走,她放下已經酸了的雙臂,叉手欠身道一聲“謝陛下”,然後就沒怎麽客氣地站了起來。


    建明帝把呈到自己麵前的奏章拿在手裏,眼睛卻始終盯著沈濯。


    沈濯站得幹脆利落,絲毫沒有拖泥帶水,沒有扭腰肢,也沒有整理袍袖。就如一個天天上朝的官員一般,起立,低頭,叉手,看著腳前的大殿方磚。


    悄無聲息。


    建明帝等了她很久,沈濯卻再也沒有半絲動作。


    展開奏折,建明帝低頭看去。


    嗯?


    不是看慣了的沈信言那一手漂亮的館閣體,而是滿篇竭力藏在渾圓溫柔簪花小楷裏的犀利鋒銳。


    這是——哦哦,這是沈二的筆跡!


    竟真是一筆的好字啊!


    建明帝的目光又飄向了沈濯。


    沈濯依舊恭謹地站在那裏。


    她在等建明帝看明白那份奏章究竟寫的是什麽,然後——告訴他自己不懂,走人。


    建明帝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了奏章的內容上。


    國家——銀行?!


    為什麽覺得銀行這兩個字有點眼熟?


    建明帝挑了挑眉,認真地讀了下去。


    過了足足一刻,建明帝才再次抬起了頭,臉上有一絲茫然:“這個東西,如何生財?”


    國家銀行如何生財?


    連這個都不懂!


    你是皇帝嗎?你是豬吧!?


    沈濯頓時又笑又氣,脫口而出:“陛下可知道大通錢莊?”


    話一出口,沈濯覺得自己的腸子都要悔青了!


    幹嘛要接話,幹嘛要接這個話茬兒?!


    當在辦公室聊天打屁嗎?


    還是當在課堂上跟老師瞎扯!


    建明帝的眼神對上沈濯深深低著的頭,一絲笑容從唇角慢慢地漾到了臉上,接著,哈哈大笑:“沈卿此計大妙!”


    沈濯一愣,禁不住抬起眼去看建明帝。


    那張奸計得逞的中年油膩男的大臉非常清楚。


    得意,痛快,幸福,貪婪,種種神情不一而足。


    沈濯重又低下了頭,心頭一陣懊惱。


    md。


    被皇帝騙了。


    他就是想迷惑自己,讓自己沉不住氣開口!


    而自己竟然上當了!


    建明帝現在的心情簡直可以用“美麗”來形容!


    他已經想了起來,這個“國家銀行”語出太祖全集。


    多少年來大家一直想要弄明白這個詞兒是什麽意思,可從先帝到自己,從國公們到翰林學士,都兩眼一抹黑。


    可是,沈信言竟然猜到了!


    這個家夥,真不愧是自己慧眼識珠從萬萬人中挑出來的大才子!


    聰明!


    而且——


    建明帝的目光滿含笑意地再次落在沈濯的頭上。


    這家夥教出來的女兒,也是個再靈透不過的好苗子!


    臨波好眼光!


    這樣的女孩兒,絕不能讓她流落到旁人手裏去!


    建明帝情不自禁地看向太子。


    卻發現太子正高高地挑著眉,一臉好奇地看著自己。


    可惜了。


    建明帝覺得無比後悔。


    若是早知道沈家的這個女娃娃是這樣的,定給太子做正妻多好!


    有這麽個聰明姑娘幫著,太子就算是耳根子軟些、人蠢一些,守成也是夠了的。


    而且,這姑娘還能給自己栽培出一個英明睿智的好皇孫出來……


    太可惜了。


    建明帝的目光又落在了衛王身上。


    這孩子是個跛足……


    就算是那個新羅公主日後可以,那什麽,也不能讓沈二嫁給自己這個跛腳兒子——沈信言會炸的。


    衛王察覺到了建明帝在看他,略帶著一絲疑惑,衛王抬頭與父親對視了一眼。


    建明帝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眼神。


    “沈氏女,爾父的奏章,可是由你謄寫?”


    沈濯恭敬應答:“回陛下的話,是。”


    建明帝追問:“家中可還有旁人見過這份奏章?”


    沈濯心中一頓,躊躇道:“這個小女不知。父親從來不與小女談講政事。”


    太子譏笑著插話:“可是扯謊!若是沒與你說過,你怎麽知道要謄抄奏章,送來宮裏!”


    沒有人理他。


    建明帝接著問:“是何人令你謄抄奏章,今日送來?”


    沈濯舉手加額:“父親病重,叔叔說起昨日朝上事。家中不欲父親令名受損,所以將父親準備好的奏章拿出來,打算請父親同僚呈上。


    “然而小女整理時不慎碰灑了墨汁,髒汙了原件,所以才自行謄抄。卻趕不及叔叔去國子監的時辰了。是以曾祖命小女送至宮門。”


    建明帝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個小丫頭,謊話圓得還挺溜。


    “所以你並不知道家中還有誰見過此稿?也沒問過你那新入府的西席是否知曉此事?”


    沈濯半刻猶豫都沒有:“家中先生們都愛京城風尚。近日春光正好,所以一直在外遊逛。小女已經半個月沒有聽課了。也不知道他們是否與父親討論過什麽事。”


    “你能看得懂這奏章?”建明帝的眼神幽深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個話有點兒不好答。


    沈濯猶豫了一下:“小女喜商賈事,所以能看懂。”


    朝堂上立即有人大聲嗤笑。


    衛王的聲音也跟著惋惜:“本是潔淨女兒家,如何沾染阿堵物去?”


    建明帝看了衛王一眼,笑意淺淡:“朕聽說,宮中采購布帛,中標的吳興沈記裏,你也有參與?”


    沈濯低頭答是,聲音清亮:“正是。”


    竟是坦坦蕩蕩。


    這下子,連宋相都皺起了眉頭,不讚同地開口:“自古男主外、女主內。沈氏女當貞靜自守。這些事原有你父母處置,你怎能與分了宗的原族伯對麵合作此等雜務?沾染了商賈錙銖必較的習氣,如何是好?日後怎能靜心在家裏相夫教子、孝敬公婆?”


    沈濯忍不住直起身子,抬頭看向那位頭發胡子白了大半、站在文臣隊伍第二位的老人。


    “敢問您是?”


    宋相捋須自矜:“老夫宋望之。”


    哦!


    沈濯恍然大悟。


    難怪昨晚公冶釋從宋府來探爹爹的病,還問起了自己。


    敢情是這位老人,想看看自己是不是“宜室宜家”啊!


    沈濯笑眯眯地答他:“回宋相的話,小女乃是家中獨生,日後不僅要相夫教子、孝敬公婆,還得要贍養父母、給曾祖和祖母養老送終。小女不懂得柴米油鹽、不懂得掙錢花錢、不懂得親疏世故、不懂得人情冷暖,是不行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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