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彌不打算在京裏多待。建明帝也不想讓他在京裏多待。


    調令下來的第三天,宮裏又賜出了盤纏,還有小內侍帶了建明帝的口諭出來:“從長安出去往西,是太祖口中絲綢之路。施卿可暫代天使,一路慢慢行去。臨行前來宮裏陛辭,朕給你帶些東西走。”


    口吻親和若此,簡直令沈信言都為之側目,打趣施彌道:“看來你那日的行止陛下極滿意。這樣散漫直白的家常話,怕是太子殿下都少有聽聞。”


    施彌苦笑不已,搖頭道:“出鎮洮州十年啊。陛下若是不對我好些,我一年半載地便鬧著辭官怎麽辦?”


    眾人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夫妻兩個打點行裝,不過三兩日收拾完畢。施彌看看無甚遺漏,便請旨去見。門下批了後天。


    沈訥糾結了許久,夜來枕上,細聲與夫君商量:“我們再回京城,隻怕真要十年以後。到得那時,也不知我姨娘尚在人世否……”


    施彌沉默。


    畢竟十月懷胎生了沈訥,修行坊那邊說破大天,也是血脈相連的關礙。


    翻了個身,背對著沈訥,施彌低聲道:“你自己安排罷。我和驤兒不會去的。”


    沈訥鬆了口氣。


    她本也沒打算讓丈夫和兒子去那邊府裏看姨娘的臉色。
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沈訥令人往修行坊送信,問下午過去的話,老鮑氏是否在家。


    誰知,信送到了,老鮑氏也回了“在家專等”。展眼間,卻是跟在送信人的腳蹤便追著來了!


    好在邱虎一家出門訪友,施彌帶著施驤去跟沈信成叔侄逛京城,偌大的西府,隻剩了沈訥一個人。


    老鮑氏風風火火地闖進來,身後隻跟著一個品紅。


    “你們夫人呢?那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親生骨血!讓她來見我!”


    親女兒,老鮑氏認為自己總算可以站直了腰杆說話了。


    沒想到親娘已經變成了這般粗俗市儈模樣,沈訥隻得命人請她進了自己的屋子。


    老鮑氏的目光掃過眼前的家具,嘴角一撇:“我就知道!那人有點子好東西,都搬送到她親女兒屋裏,怎麽會給你?!”


    沈訥規規矩矩地給她屈膝行禮,委婉分辯:“我們馬上就要出京,這裏隻是借住。這滿屋的東西,都跟我並沒有關係。好不好壞不壞,有什麽打緊。”


    品紅卻覺得不對勁兒,仔仔細細地看了,又悄悄地伸手去劃那櫃子,明白了過來。趁著沈訥吩咐人給老鮑氏上茶的工夫,悄悄地附耳告訴老鮑氏:“這是好貨,西北的胡楊木,看著跟尋常的楊柳差不多,其實貴著好幾倍呢!”


    老鮑氏眼神一亮,貪婪之色一閃,終於給出了一些正經姿態:“你們幾時進京的?幾時走?如何不見我女婿和我外孫?”


    還能正常說家務事,這就好。


    沈訥如實告訴她:“回來述職的,才來了七八天。皇上給施郎親自指了新地方,在西北挺遠的。又催得緊。大概後天就要走了。”


    卻沒有提起施彌和施驤的去向。


    老鮑氏眯起了眼。


    這是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見到施彌啊——竟是防著自己呢!


    哼了一聲,老鮑氏當年算計韋老夫人的心眼兒重新動了起來:“我這些年都惦記著能瞧一眼我那親外孫,不然,我死也閉不上眼。你也知道的,你哥哥又沒個兒子。


    “今日來得急,我給我外孫預備了好些東西也沒帶著。要不下午,要不明天,你帶著他來家吧。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吃我做的炒米?我親自下廚給你炒。”


    說著,拿起帕子去摁眼角。


    沈訥心裏頓時酸澀起來。


    她小時候為什麽喜歡吃老鮑氏做的炒米?那是因為老鮑氏從來都不愛管她,隻會去百般地疼愛沈信誨。唯有沈信誨哪日吃剩了的飯,老鮑氏才會炒了讓帶給住在桐香苑的沈訥。


    而跟著韋老夫人生活,穿衣吃飯一如沈謐分例的沈訥,哪裏就少這一口炒米了?


    隻不過,那代表著親娘對自己僅有的一點牽掛顧念罷了。


    沈訥垂下了眼簾,道:“因要去西北邊鎮,恐怕會極危險,數載都回不來。施郎帶著孩子去了京郊寺裏吃齋祈福,怕是要臨走才回來。”


    臨走才回來。


    騙鬼嗎!?


    老鮑氏年來養出來的脾氣終於按捺不住了,繃著臉冷笑:“人家大女婿說留京就留京了,還授了大官。你丈夫卻得去西北邊鎮吃風沙抗西番。到底誰親誰近,你心裏難道真的沒數嗎?


    “當年我就不肯讓你嫁給那個窮酸。你爹爹繞了多少個圈子,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商正房,一位當時炙手可熱的小九卿,一個戶部裏的實權主事,擺在你麵前讓你挑。你就偏不聽,就好似你親爹親娘是要害你一般,死活非要聽沈大的嫁給這姓施的。


    “如今怎麽樣?連你這親娘都嫌棄,你當他還會把你當回事?尤其是孩子。七歲了!長什麽樣兒我都不知道!你是我養的!就是再過一萬年,你身上流著我的血這件事,也變不了!你那兒子是我親外孫這件事,也變不了!


    “不讓我見?不就是怕我沾你們的光麽?你們一群就要去西北要飯的叫花子,還有什麽能讓我圖謀的?


    “他姓施的是有良田千頃、店鋪百間,還是有仆從如雲、奴婢似雨?!進京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。跟人家侍郎府沒親沒故,他也好意思厚著臉皮來白吃白住!我能貪到你們的什麽?


    “你哥哥如今好好歹歹,也是刑部的正經官員,也是在天子腳下見過大世麵的。我有你哥哥養著,不會花得到你半文錢!我那金貴的姑奶奶!”


    “娘,那富商六十歲,我當年才十六歲;那小九卿是要納妾;那主事是個瘸子!娘!您說您有我哥哥養著,那嫡母給我的嫁妝、大嫂給我的添妝,您為什麽要扣下一半?我們出京第一年您給我寫信,又是為什麽要我丈夫的三個月俸祿?


    “娘,我雖然木訥不會說話,可我不傻。嫡母對我很好。去西北是陛下欽點跟大兄沒有關係。我丈夫兒子不見您是我的主意。我的確不想讓您在我兒子麵前敗壞我。


    “我也當娘了,我也疼兒子。跟您一樣。”


    沈訥淚流滿麵,可從頸到背,挺得筆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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