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他的說法,那會看書的就會寫書?會吃藥的就會開藥方?顧冬晴相當不以為然,冷冷地道:「你就會?」


    「當然,何難之有?我就算沒有詠景的文采,口述出一幅畫簡直易如反掌。你仔細聽好,先從背景,天空的顏色、雲朵的形狀開始敘述;再來是中景,幾年的油桐樹、樹幹多粗、花開與否等等。你再試試。」


    「對我難如登天。」顧冬晴繼續削竹,不理會他的要求。


    「穀裏不是沒有孩子,你身為大師姊,不用念書哄他們睡覺嗎?」


    「不用。」她念了兩行就自行讀了下去,時常忘我,找她念書隻會讓孩子更鼓噪睡不著,根本沒得聽故事。


    「真好,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、五歲,小時候都要我給他們念書,才肯乖乖上床就寢……」他語調倏降,如寒冬臘月。


    「想家了?」


    「還好,就是不知道家裏怎樣了。」人事、景物是否依舊?他隻能在夢裏推想。


    顧冬晴取出磨石使勁地磨著竹身,趙係玦陷入沉思,兩人吹著清風,安然無語。


    「做好了,你使看看,不夠長的話我再重削一支。」


    趙係玦撐著紫竹杖站起來,一開始不習慣,晃了兩下,穩住身形後還真覺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,竹身又不紮手。


    「看不出來你挺厲害的,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順手。」顧冬晴個頭小歸小,本領倒滿多的,真想看看這不到他肩頭的小姑娘,暗地裏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,才會厲害成這樣。


    「順手就好,我領你走一回,你可得牢牢記著。」領他走回房門口,又走回清心坡。「你記著,出了房門口直走三十步,右邊有塊白英石,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兩步,然後右轉,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。坡上有棵油桐樹,你走在草皮上記得用竹杖小心點地,別讓樹根絆倒。


    「清心坡周圍剛好圍了一圈大石頭,你要回房間朝哪個方向走都可以,打到石頭就隨著陣形繞,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間的路,直走二十步,左轉三十二步。」


    「你知道得可真清楚。」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,他都不知道從他房門口到大廳有幾步距離。


    「因為我失明過。」


    什麽?!趙係玦震驚,足下險些一滑。「你是說跟我一樣,什麽都看不見?」


    「不然呢?」他說這什麽廢話?


    趙係玦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,她失明過,嚐過他此刻的痛苦,不知為何他想起來就心疼。


    「何時的事?好端端的怎麽會失明?」


    顧冬晴本來不想說,都過去了有什麽好講的,但在看見他為此發急擔心的神色,心又軟了。「十幾年前了吧。我打娘胎出來就帶著一些病根,師父怕我養不活,從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藥草,結果目力愈來愈差,後來就什麽都看不到了,甚至還吃出一身異香。」


    小時候身體不好,幾乎臥病在床,出門吹點小風就連夜咳個不停,能做的事除了看書外,便是她興不起興趣的刺繡,加上「百花穀」早年並不好過,她無法幫忙穀裏種菜養雞、喂魚除草,師父又竭盡穀裏的物力財力為她的病情奔波,不少師妹為此眼紅,認為師父偏心,而她天生個性清冷,師妹們自然就少與她親近往來,除了霓裳和銜春會主動找她攀談,其餘的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有事才來找她幫忙。


    若是讓穀裏的師妹們知道師父與她的關係不僅隻於此,還是血脈相連的母女,恐怕她在穀裏的小話都能淹成溪了。幸好她有先見之明,不顧娘親反對,堅決拜師。


    「你目力全恢複了嗎?」趙係玦心擰得好緊,當時她還是不滿十歲的小丫頭,究竟是如何撐過來的?


    他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瞎了,青天霹靂卻不得不麵對接受,至少知道自己還有得救,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將失明的驚慌,麵對的是即將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黑暗裏,無法視物識人的恐懼。


    她一介弱女子,是如何撐下來的?


    「不奢望全好,看得見就不錯了,再試藥下去,我怕眼睛好了,五髒六腑卻壞了。」藥下多了就是毒,她身體可禁不起藥物一再摧殘,既然不要求目視千裏,能自理生活便行,那她何必為了那一丁點兒的目力累垮自己。


    「你……」趙係玦羞愧到說不出話來,顧冬晴目力不好還挑燈熬夜為他讀醫書,結果他用什麽態度回報她的心意?


    誤會、猜疑、易怒及不諒解!


    因為她走過、苦過、掙紮過,才會對他輕易放棄生命的言論感到不滿與憤怒,她刻意放手不管他生活上的瑣事,就是要他早點適應、早點獨立,證明他不是廢人。


    他竟然到現在才明白!


    「油桐花快開了。」顧冬晴突然冒出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,尚在自責中的趙係玦心情一度轉換不過來。


    「我目力恢複時,恰好是油桐花開得最絢燦的時候,綠白相間,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致,不知不覺就在清心坡上站了一天,看著旋風而下的油桐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跟前,那種最純粹的感覺最令人感動。我想明年油桐花開,你就能親眼看見了。」她研究古醫書有成,就差一味關鍵就能同時解開那兩道互為藥引的毒性。每解一項毒性,他就得調養一個月的時間才能解下一道,等餘毒盡清才能醫治他的雙眼,以免欲速則不達反而害了根基,這輩子複明無望。算算,前後時間也得花上一年才成。


    「是嗎?」他異常冷靜,無法想像油桐花開是怎生美景,隻知道他鼻間縈繞的桂花香更為切實,他抿了抿唇。「顧冬晴,我更想看你。」


    「……你說什麽?」


    「比起油桐花,顧冬晴,我更想看你。」他想看看在他心中換過一層又一層形象的顧冬晴,究竟是什麽樣子。


    顧冬晴語氣倏冷。「我不好看,別聽聲音就把我想成天仙美女,你一定失望。」


    「咳!」他確實把她想成如天仙般美好。「總之,我想看你就是。」


    「等你傷好了再說吧。」就怕到時候他太失望,迫不及待離開「百花穀」,她自己幾兩重她清楚得很。


    天際飄來一朵烏雲,細綿的雨絲撫落臉龐,帶來沁心涼意,但是他體內毒性未清,盡量不要受寒,還是回房比較穩實。


    「回去吧,下雨了。」


    他對她的美好想像就隨便他發揮吧,待時機一到,他幻想出來的樣子自然會破滅,不用她多費唇舌。


    滂沱大雨,趙係玦仍然沒有忽略輕細的開門聲響,立刻轉醒,遲疑了一會兒才翻身下床。


    來的人沒有桂花香氣,走路也比顧冬晴穩實些,他沈聲問:「顧冬晴呢?」


    「公子別緊張,我叫銜春,大師姊跟師父還有其他師姊妹出穀采藥了。」


    銜春一進門先頓了一下,她本以為趙係玦模樣受盡毒發折磨,就算再好看也損了皮相,何況是普通人會落得何種下場。當初他被師父帶回穀的時候,上前接應的師姊們回來沒說他一句好看,她自然而然認為趙係玦平凡。


    銜春臊紅雙頰,擱下顧冬晴吩咐的膳食與湯藥,端起熱騰騰的早飯準備喂他。


    「謝謝姑娘,趙某自理即可。」他知道銜春是出自一片好意,然而她溫柔送到他嘴邊的飯菜竟引得他反感,暗自慶幸顧冬晴要他自行摸索適應,為他係住最後一絲尊嚴。


    唉,他果然對她太多偏見、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了。


    他突然想念起顧冬晴輕柔如排簫的清脆嗓音,以前覺得刺耳的話,現在想起來全是隱藏了無盡的關懷,而且銜春端來的飯菜少了平時的甜香,他愈吃愈低潮沮喪。


    「銜春姑娘,你知道冬晴何時回來嗎?」


    「一般都是兩、三天吧。燕歸山離『百花穀』不遠,隻是地勢陡峭,窒礙難行,進到深山裏得花上近一天的時間,通常師父帶人過去都會多留一個晚上,盡量多采些少見的藥材。」她不該多嘴,卻忍不住多說兩句,大師姊麵冷心善,卻窮於表達,她怕趙係玦無法體會大師姊的好。「大師姊為了找出讓你不再受藥浴之苦的辦法,翻遍了上百本古醫書,不顧自己身子虛弱,堅持親自上燕歸山為你尋藥,免得旁人錯判,其實大師姊——」


    「……我全知道,真的,我都知道。」如果他一開始就用心感受顧冬晴冷漠的態度下所蘊藏的真心誠意,現在也不會被心虛愧疚反噬而痛苦不已。


    他從來沒有這麽想見一個人過,就算他此刻目不能視,都希望能夠待在她的身邊汲取花香。


    「銜春姑娘,你說冬晴是怎樣的人?」他突然好想知道顧冬晴的事,愈多愈好、愈仔細愈好,彷佛多了解她一分,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了一寸。


    「大師姊呀……」銜春想了很久,最後竟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。「那公子你說大師姊是什麽樣的人?你跟大師姊相處一陣子了,這問題不如就問你吧。」


    「這……」他對顧冬晴的了解能有多深,不過簡單幾點。「一開始我以為冬晴是個難相處的姑娘,說話直接、毫不修飾,態度強硬,沒有轉圜的餘地,後來發現她是個不錯的姑娘,想法直來直往,對人沒心眼又不愛計較,隻是想得不多,所以忽略了不少地方,但是跟她明講,她不但不會生氣,還會改掉你認為不妥的地方。」


    「公子很了解大師姊呀,她就是這樣的人,聲音好聽,醫術又高明,個性雖然冷淡,但隻要用心跟她相處,一定能體會到她不同的一麵。可惜大師姊身子不好,都二十幾歲了,看起來還像個十六、七歲的姑娘,說不定我們兩個站在一起,公子會錯認我年歲比較長呢!」看得出來趙係玦聽得津津有味,偏偏到這裏她就得打住了。「大師姊的想法直白淡然,再重要的事到她麵前全不值一哂了,實在沒有什麽趣聞可以跟公子分享了,其餘的就留待公子自己發掘吧。」


    「嗯,這些就足夠了,多謝銜春姑娘。」他難掩失望卻又不能如何,暗自期待顧冬晴歸期即近,鼻間隨時飄來清甜的桂花香,以及她優美如仙樂的美妙嗓音。


    趙係玦度日如年,一來是與銜春話不投機,無法暢所欲言,與顧冬晴連日相處之下,客套恭謙竟然令他感到些許不適,甚至排斥拒絕,一心想趁著在「百花穀」內養傷期間,盡可能地放鬆心境,享受全然的自我,可惜除了顧冬晴以外,他無法對其他人敞開心胸,有什麽講什麽,就怕在言談之中泄漏了他的恐懼,壞了旁人認定他該有的形象。


    二來顧冬晴三日未歸,到了第四日傍晚,他體內的毒性未施針壓製,開始恣意侵蝕他的五髒六腑,疼痛難耐,渾身像被萬蟻狠狠鑽咬,痛不欲生。他咬牙不肯呼疼,額上青筋如錯生枝椏,穩穩盤踞,就連呼息,氣都進不到肺裏。


    趙係玦急促地喘息著,首次有瀕死的錯覺。以前水裏來、火裏去受的傷不知凡幾,卻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煎熬。


    以前總想著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,有什麽好怕的?此刻他卻感到不甘心,他還沒有親眼看過桐花紛落的美景,他還沒有看過顧冬晴,他想看顧冬晴,他不甘願就這樣死去!


    「撐著點,沒事的。」顧冬晴如排簫輕揚的嗓音驀然響起,稍稍解了趙係玦痛苦中仍懸念不忘的相思,手邊更是不忘為他施針,確切排解他rou體上的折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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