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冬晴刻意退了一步,隱去部分身軀,不想直接承受他毫無掩飾的眼神,已經夠不起眼的她站在銜春旁邊,儼然是片最稱職的綠葉。


    想來也可笑,無所謂了好幾個月,從來不放在心上,偏偏到了這時候,千頭萬緒湧了上來,她居然感到害怕?!


    「趙公子,如何,你看得清楚嗎?」姚鳳著急地上前關切,就怕他說出什麽都看不清楚的話,砸了「百花穀」的名聲不說,還不知道要留他到什麽時候。


    趙係玦眨眼幾回,隻見黑少見白的世界突然闖入了幾道久違的繽紛,他像剛張眼的雛鳥,心急地想把這世界看清。


    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距離一一明朗在眼前,抓握在床沿的雙手不自覺顫抖著,床沿上的裂痕不管深淺他都能仔細瞧見,細數而出,左側置盆架上一條他用了數個月的白灰毛巾,他總算能瞧見其上頭白灰的顏色,老舊的程度與他身上穿的男裝幾乎如出一轍,說不定是同疋布料呢。


    他淡淡地笑了,記得他曾經扶著右前方的五鬥櫃想探路找門口,卻狠狠地跌了一跤,把旁邊那堆顧冬晴繁多卻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醫書推得滿地都是……房內他與顧冬晴用飯了好幾回的方桌原來就在窗欞下方……這些是多麽平凡無奇的事物,在他眼裏卻像染了光一樣絢爛奪目。


    他內心情緒澎湃激動,實在很想握著顧冬晴的雙手激訴他此刻溢滿胸口的喜悅,偏偏房內不隻他們兩人,再如何興奮的感覺都必須使勁壓下,不能脫序。


    他站起身,深深地朝姚鳳一揖。「在下趙係玦,見過姚穀主。」


    「啊……嗬,好,趙公子恢複得不錯,很好、很好!」再一、兩個月,待他傷後重創的身子骨調理完善,健壯如常人後就能把他請出穀了,非常好,好呀!「你能複原得如此快速,除了趙公子本身功底好以外,冬晴也是功不可沒。冬晴,來——」


    聽姚鳳一說,顧冬晴反而向後退了一步,手心拚命盜汗,不自覺地縮緊身子,想躲避師父直伸而來的纖指。


    趙係玦正想詢問顧冬晴的下落,房裏一口氣擠了近十個人,個個長相陌生,加上房內的光讓墨綠色布幔遮去不少,他想看個仔細卻不敢多瞧上幾眼,幸好姚穀主主先起了個頭,好讓他順勢而下。


    「冬晴!」趙係玦朝姚鳳所指的方向走了兩步,果然瞧見一名玲瓏嬌小,五官細致如繡畫,年紀莫約十六、七歲的姑娘,外貌特征就像銜春形容的那樣。還說自己長相普通不起眼,在他眼中,說她比瑤池天仙再美上三分也不為過。


    他激動地想拉起她的手,恨不得捧上她的小臉細細地俯望著,這不起眼的一刻,卻是他心心念念,朝思暮想七、八個月才盼到的。


    「趙公子,您認錯人了,我是銜春,大師姊在那裏。」銜春害怕地退後一大步,連忙揮手否認。她不敢去看顧冬晴的反應,更不敢理會身後幾位師姊彷佛嘲笑般的竊竊私語,究竟會給大師姊帶來怎樣的傷害。


    趙係玦尷尬地收回手,果然在姚鳳身後瞧見一名不到他肩頭的姑娘,身材比銜春再瘦弱一些,看上去不足十五、六歲,比銜春形容給他聽的還小,模樣不甚起眼,最多算上清秀。


    他起先還有點疑惑,無法將眼前的她與腦中曾經幻想出來的顧冬晴銜接上,尤其他錯認銜春在前,導致他一度錯愕無法回神,直到她眉心血紅的圓痣點醒了他,這確實是顧冬晴不錯,他才慢慢消化突如其來的衝擊,細細地打量起淡漠的她。


    顧冬晴自小在穀裏長大,已經二十來歲,看上去卻比及笄的姑娘還要嬌小年輕,難道是打從娘胎帶來的病根影響?


    瞧她的膚色偏蜜,五官小巧,除了那對如星河璀璨且剛毅的瞳眸外,臉上並無其他特別之處,隻要她斂下目光,悄悄立於一旁,任何人見過她,絕對是過目即忘,當真平凡到不能再平凡,說不定連注意到她都難,可一旦與她對上眼,就像磁石相吸,片刻難離,總覺得在她平靜無波的眼神下,蘊藏了無數的寶藏與智慧。


    乍看之下她確實平凡無奇,容易遭人忽視,但隻要多佇留兩眼,自然會發現她不同於其他人的地方,一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靜韻味,有如微風拂過、透著朝陽與清露的森林,令人心曠神怡。


    可當他審視的眼神慢慢從眉眼下滑,來到如花蒂尖削而下的下巴時,驀然眯起了眼。「你——」


    趙係玦臉色驟沈,眼底滿是震驚,無法置信的表情一覽無遺,他往前實踩一步,想再看個仔細,顧冬晴見狀輕斂秋瞳,螓首略垂,微微地側了身形,教他看不清楚她的長相,拒絕傾聽的意味相當濃厚,已經僵住的場麵更因為她這個舉動,寒意再添三分。


    就知道他把她想得過於美好,以至於把銜春誤認為她,這是人之常情,她可以理解,但她不諱言多少受到了他神色反應影響而感到情緒低落,隻能說她不夠堅韌才會以此為意,這不是一開始就猜想到的事嗎?她不怪趙係玦現實,而是該怪她自己竟然在緊要關頭,萌生了最不該有的希望。


    她的心竟然會覺得痛……


    這是她最不該有的情緒,等他傷好出穀,從此就是陌路人,他愛怎麽想都是他的事,她何須為了再也不相幹的人的一個眼神、一句話而感到挫折?


    空氣中彌漫詭譎,氣氛奧妙得可怕,身為穀中家長的姚鳳,再不情願也要跳出來圓場。「冬晴,你怎麽站在我身後?難怪趙公子認錯人。你們朝夕相處好幾個月了,應該有不少話想說,我們就——」


    「我前頭有事,你們聊吧。」顧冬晴收起桌上卸下的布條,在手上捆了幾圈就想往門外走去。


    趙係玦的傷勢已經不需要她親自監控,熬藥施針,由旁人代勞也能好好調理,從此刻開始,她要活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。


    如他所說的,獨善其身的顧冬晴。


    「等等,你——冬晴?」他連忙攫住比他想像中還細的手腕,心疼溢於言表。他與冬晴寢食幾乎密不可分,還不了解她的作息嗎?前頭能有什麽事情需要她煩心?這分明是在逃避他。


    他承認,冬晴的模樣與他腦海幻化而出的樣子無一處相似,但他心意始終如一沒有變過,反而更加強烈。她個子嬌小柔弱,彷佛一陣輕風就能吹折她的纖腰,過去八個月是她費心照顧,接下來的八十年,就換他為她付出。


    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顧冬晴竟然用力將他的手揮開,他慌了。從他能視物開始就不曾對上她的視線,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,他的呼喚得不到回應,這讓他的心莫名慌了起來,彷佛圈握在手中那隻得來不易的蝴蝶,就要不受他控製地脫手飛了。


    「冬晴,你看著我!」


    顧冬晴不理會他,直接推開房門,明亮的光立刻透門而入,趙係玦輕呼一聲,馬上舉袖架擋,猛烈的陽光阻絕了他的腳步,她於心不忍,卻強迫自己忽視。


    她幽幽淡淡地說:「你留下好好調養,別跟我出來。你大可放心,以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作數,用不著緊張。」


    「等一下,你是不是誤會什——」


    顧冬晴不給他機會解釋,趁著他尚在適應強烈的西照日頭時步出房門,半甩門扉,快步離開。


    師父交代她的事已經辦妥,她的責任已經卸下了,之後他是好是壞,與她無關。


    已經與她無關……


    那,為什麽她的心還是這麽痛?


    空氣中彌漫著下過雨、濕氣混著泥土的味道,銜春邁著細碎的腳步,不顧泥濘飛濺髒了她新裁製的繡花裙擺,飛快且慌張地奔向藥室,祈禱能在顧冬晴離開之前,將她攔截下來。


    「大師姊!」她還沒進到藥室,就在外頭捏著嗓音疾呼,幸虧老天有眼,讓她在努力十來天後,逮到了許久不見的顧冬晴。「大師姊,我總算遇到你了!你快去看看趙公子吧,他不吃不喝三天了,再這樣下去,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又要耗損啦!」


    銜春都快急壞了。大師姊平日深居簡出,明明同在「百花穀」內,就是有辦法躲得不見人影,就連細微的桂花殘香都嗅不到,偏偏趙公子複原那日師父便離穀外出,迄今未回,她實在找不到人作主,現在總算讓她遇上了。


    「……他不吃不喝,找我就願意吃飯咽水了嗎?」顧冬晴從藥爐取下剛熬好的滾熱藥汁,緩緩地倒入已經備好放在一旁、用熱水燙過的瓷碗。


    雖然嘴硬說過趙係玦不再是她的責任,每天一早她還是會固定為他熬上一碗湯藥,擱在藥室等銜春來取,半個月來不曾間斷,卻再也不見趙係玦,所以複原的情形如何,她一概不知。


    「藥熬好了,你端過去吧,我等會兒還有事。」得到穀外東村一趟。


    「百花穀」東邊不足三十裏的地方有座小又不起眼的村落,傍溪立村,全村上下不到百人。這幾天她心煩意亂,在穀中遲遲無法定下心來,索性到穀外教導村民辨識幾樣簡單又容易取得的草藥,換取片刻的忙碌。


    信誓旦旦說要做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,但少了趙係玦當生活重心,她突然忘了八個月前所過的生活究竟是什麽模樣,不管做什麽,看書也好、製藥也好,通通把他考量進去,甚至還想趕在除夕之前,為他縫製幾套新衣。


    但想到他視力恢複,瞧見她時錯愕的反應、難過的眼神,她的心便像被什麽東西給擰住了,緊緊揪著不放,掐得她呼息窒塞……


    停!她不能再想了。


    顧冬晴急促地喘息著,握著藥壺的素手差些滑鬆了開。


    「端過去有什麽用?趙公子連藥都不喝!大師姊,你就行行好,親自端藥過去,讓趙公子好好看看你吧!那天你跑了出去,趙公子撕下衣擺蒙眼後,立刻跟著你的腳步衝出去,你知道他回來時的表情有多落漠、多失望嗎?趙公子為了找你,睡在清心坡上好幾回了,隻因為你跟他說過,清心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。」銜春說著說著,不自覺紅了眼眶,撲簌簌地淚掉下來。「大師姊,趙公子真的很可憐,看起來像是去了半條命,你就去見他一眼,就一眼好不好?」


    銜春聲淚俱下,顧冬晴有些震撼,事情當真這般嚴重?


    她還沒有做好見趙係玦一麵的準備,心智尚在遊移之間,然身體卻早一步有了動作,端起剛熬好的湯藥往他房裏走去。


    才剛到他房門口,纖指離門還有兩、三個拳頭的距離,門突然被人用力向後拉開。她還來不及反應,便連人帶藥被擁個滿懷,湯湯水水灑了胸前半片濕,幸好她一路走來涼風拂麵,湯藥已呈溫涼,否則此刻她早就推開了他。


    「抱夠了嗎?」連他的樣子都還沒看個仔細就先撞進他的胸膛,他究竟知不知道懷裏抱著的人是誰?


    「冬晴……你跑哪裏去了?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不知道?」趙係玦死都不願放,就怕他一放手,當日顧冬晴拂袖而去的情景又會再次上演。


    他沒有嫌棄顧冬晴的意思,絕對沒有,這半個月來他無一刻不活在懊悔之中。那時他一心一意隻想看清楚她的模樣,就算她再淡然無謂,過年就是個二十三歲的姑娘了,但看起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,心裏對此多少都有些厭煩的,而他竟然……就算他是無心的,終究還是傷害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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