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夏的天候,盡管太陽早已西落,換上黑色天幕,迎麵而來的風,依舊帶著一份凝滯的悶氣。


    尤其當身邊還圍繞著很多人時,那股悶熱就更難消解。


    再尤其當她手中握著關乎命運的簽時,她更加渴望來陣及時雨,讓她免於悶熱的荼毒,遺憾的是,太陽下山了,西北雨大隊早就收工了。


    「快點,學姊,你們是第一組簽王!」


    身後的學弟妹鼓噪著,教許夕夏更加死瞪著手中抽到的簽,再緩緩看向身旁和她配對的同班同學方慶至。


    方慶至年輕俊雅的臉龐布滿戲謔笑意,像是無聲嘲笑她的膽小。


    和他同班三年,要是連他這點眼神都猜不出來的話,等於這三年和他白混了!


    「走!」拉著他,帶著萬夫莫敵的氣勢,許夕夏在身後學弟妹的起哄聲中,和方慶至踏進校園最北角的地帶。


    夜晚的學校大樓,燈火稀疏,教人很自然地聯想到各式各樣的校園傳說。


    於是,當他們越過大樓的穿堂後,許夕夏的腳步很明顯的放慢,圓亮的大眼不斷注意著四周,整個人緊繃得像是拉到極限的弓,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她暴走。


    「哈!」


    方慶至突然發出一個聲響,果然瞧見她當場跳起,然後反應極快地抬眼瞪他。


    「方同學,你認為很好玩嗎?」她磨著牙,說起話來很用力。


    「還好。」他壞心眼的笑答。


    「你……還不都是因為你!你為什麽要答應參加試膽大會?剛剛抽到簽王的時候,你明明可以拒絕,為什麽不拒絕?」許夕夏圓亮的大眼像是噴著火,清秀的臉龐布著細微汗水,她邊說邊不斷地抹著。「這什麽鬼天氣?在這種時候還玩什麽試膽大會?走,我們回去,不要理他們。」


    「怕了?」他淡淡地拋出球。


    「我怕哈!」她立刻扣了個殺球反擊回去,但氣勢在麵臨穿堂後方黑暗的花園時,開始萎縮。「我隻是……覺得……下過雨後,空氣很悶。」


    打死她也不承認,她有那麽一點點的怕黑,那麽一點點的怕校園傳說。


    「那我們到前麵去,花園池塘邊比較涼。」方慶至反抓著她便往前走。


    「喂、喂!」許夕夏喊著,卻隻能被拖著走,雙眼直瞪著他扣在她手腕上的大手,再抬眼,看著他高大的背影,她不禁想,何時他的身高追過了她,就連手掌都變得這麽厚實有力?


    他這樣抓著她,她的心跳更急了,但不是因為怕黑,而是因為他靠得太近。


    三年同窗的情誼,不知道何時開始變質,他們本來是很哥兒們的,可是現在,隻要他貼得太近,她就很難管得住自己的心跳,她好怕他會發現她失速的心跳聲,好怕他會發現其實她對他的感覺已經變了……


    「不要抓著我啦!」為了掩飾羞怯,她隻能用自豪的嗓門藏起心跳聲,再趕緊甩開他的手,免得她藏得很深的情,會順著皮膚,滲透到他心裏,讓他發覺。


    然而甩得太用力,再加上沒看見地上積水的水窪,教她腳下一滑——


    幸好他及時抱住了她,讓她背後貼著厚實的胸膛,透過輕薄的衣料,傳遞著又沉又急的心跳……那是誰的心跳?


    「小心一點。」他說。


    許夕夏滿臉通紅,趕緊站直身子,暗自慶幸這裏很暗,他絕對看不見她早已紅透的臉。有點不自在地瞪著水麵,她找著藉口說:「都怪他們啦,要試膽也不給手電筒,這裏這麽暗,很危險耶。」


    「有月光。」他指著上方的下弦月。


    月光輕薄,在沒有太多照明的空曠區塊裏,灑落淡淡銀輝,淡得隻能讓人勉強辨識花園裏大概的輪廓。


    「月光有手電筒亮嗎?沒事搞什麽試膽大會。」她忍不住咕噥著。這會沒興致看月亮,隻希望她臉上的熱意趕緊消散。


    「有什麽關係?反正我們快畢業了,再讓他們鬧著玩的機會不多。」方慶至不以為意地走在前頭,不告訴她,其實試膽大會不過是他要學弟妹配合,方便幫忙撮合他跟她的契機罷了。


    看他穿著y形背心,顯露寬廣的肩頭,底下配了件寬鬆的牛仔五分褲,很輕鬆休閑的打扮,略長的發,讓那張稍嫌淡漠的臉看起來更加成熟,但隻要認識他的人都知道,他是個健談的人,偶爾還很毒舌。


    驀地,他回過頭,俊雅的五官分外出色,而吝嗇的笑,通常隻給她。「你站在那裏幹麽?」


    發現自己看傻眼,她羞窘地瞪著地麵。「看地……」突地,瞧見一抹銀青光芒忽明忽滅閃爍而過,嚇得她快步衝向前,一把撲向他。「啊——」她發出慘烈的尖叫聲。


    麵對她沒預警的投懷送抱,方慶至的心狠狠顫了下,畢竟是稚澀的年紀,很難坦然的接受和表白,教他隻能別扭地說:「原來你也有海豚音。」


    懷裏的女孩,三年來都蓄著俐落俏麗的短發,身材修長,對於打扮總是隨興,就連現在,她也隻穿著船型寬t恤配上一條粉色五分運動褲。


    正因為她自然而毫不造作的姿態,他才會破例允了她當哥兒們,但曾幾何時,他想要的是一種……不同的改變?


    而此刻,她就在懷裏,沒有縫隙的貼觸,讓他的肌膚泛起陣陣激栗,就連心跳都亂了,教他懷疑,她會不會聽見他的心跳聲?


    「你在說什麽鬼話,我當然有海豚音!」她沒好氣地罵著,眼角餘光瞥見銀青光芒似乎率眾包圍著他們,教她不禁倒抽一口氣,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

    方慶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,不禁低笑著。「連螢火蟲你也怕?」


    「……螢火蟲?」她回神,看向那閃動的光芒,猶若傾落在凡間的星子,將他們圍繞,這樣絕美如夢境的場景,教她不禁笑咧著嘴。「原來學校裏有這麽多螢火蟲。」


    「都快要畢業了,你竟然現在才知道?」他沒好氣地道,指著另一頭的人造池塘。「學校一直致力於各種生態保育,你仔細聽,有螽斯的聲音。」


    黑暗中傳來清亮的唧唧聲,像是二部、三部輪唱,聲音此起彼落。


    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學校的夜晚這麽漂亮、這麽熱鬧。」


    「那是因為你從來不會仔細地看周遭的一切。」他寓意深遠地暗示著。


    「……對耶。」她很認同他的說法,因為她很少在校園裏遛達。瞧著四周,她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還貼在他身上,羞窘地將他推開。「哎唷,熱死了。」


    她的反應讓方慶至略微不悅地皺起眉,無聲罵她粗神經後,隨即悻悻然地走向花園裏設置的涼亭。


    「喂,你走這麽快做什麽?」他一往前走,綺麗的夢境瞬間消失,背後陰風陣陣,嚇得她拔腿跟上。


    坐在涼亭裏,方慶至直瞪著亭邊的池塘,不想理她。


    「幹麽,你在生氣喔?氣什麽?」認識他太久,隻要他一個動作,她就能懂他的喜怒哀樂。


    「夕夏,我們要畢業了。」他突然道。


    「嗯。」她很自然地坐在他身旁。


    「將來,我們會讀不同的大學。」


    「嗯。」她知道呀,誰要她的腦袋沒他好。


    「未來,也許我們沒有機會再這樣並肩坐在一塊。」他說著,側睇著她。


    許夕夏抿了抿唇。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」她也知道,畢業之後,代表著一切都結束了。


    進入大學生活,兩人想要繼續保持聯絡並不容易,而且男與女之間,要以哥兒們相稱一輩子,更是難上加難,如果可以,她真的希望永遠不要畢業,一直停留在這最快樂的時刻。


    「就這樣?」他瞠眸瞪著她。


    「不然咧?」她納悶反問。


    她表現得雲淡風輕,把不舍和分離的傷悲藏在心底,卻發現他眸底像是藏著什麽,要她趕緊發現,不禁有些困惑。


    方慶至閉了閉眼,有股衝動想要剖開她的腦袋,看看裏頭裝了什麽。


    罷了!托著腮歎口氣,他瞪著亭子邊的草叢,突見一樣東西,就探手一拿,攤在掌心,挪到她麵前。


    「……這是什麽?」她問。


    「螢火蟲的屍體。」


    「咦!可是上頭好像有什麽……」


    「螢火蟲的壽命極短,閃爍著光芒隻為了尋找注定的另一半,想在這有限的時間內,以光亮讓對方找到自己。」


    在許夕夏聽得一愣一愣時,方慶至又說:「螢火蟲一生隻為愛而活、為延續而活,雖然軀殼會死去,但牠還存在著,隻是把體內的養分供給寄生的菌種,長出了菌菇,這就是能量不滅定律。」


    她瞅著他認真的表情,心跳莫名加快,彷佛在絕望無期的黑夜裏,瞧見了曙光乍現的一瞬間。


    「夕夏,有些東西會變,卻是永遠不滅,隻是轉換了,你懂嗎?」他眸色有力地傳遞著訊息。


    在那黑色眸底,許夕夏看見了螢火蟲的光芒,瞬間,她懂了。


    「……明年夏天,要不要陪我看螢火蟲?」他不動聲色地問,握著她的手卻緊張得泛濕。


    她朝他笑著,羞澀地點了點頭。「好。」


    因為他,她開始期待明年夏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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