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醫生的來電,對他而言,像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顆震撼彈,而家裏的狀況更是讓他的心繃到極限可是,真正出狀況的人是夕夏,也許她有所覺,又也許她天性樂觀沒發覺,但痛苦難受的是她,他所受到的衝擊恐怕不及她的十分之一。


    所以,就算再累,他都不能倒,他必須撐著她,帶她走過所有危難。


    「可是我今天差點燒了廚房……」她扁著嘴。


    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,她明明擬定好所有作戰計劃,老天卻像要嘲笑她似的,讓她犯下這麽可怕的錯誤。


    如方爸說的,如果燒起來了,怎麽辦?甚至害到隔壁鄰居怎麽辦?


    她光是想象就害怕得受不了,愧疚到想打自己。


    「明天我就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,這麽一來,也許多少可以加強你的記性。」他摩挲著下巴,說得再認真不過。


    「我才不要。」她伸出雙臂,撒嬌地說:「我隻要你就好,把你登記在我的名下。」


    方慶至動容地擁著她。「怪了,你是吃了什麽怪東西,說話這麽甜,改天也帶我去吃。」


    聞言,許夕夏好氣又好笑地拍著他的背,力道一點都不客氣。


    「你要謀殺親夫?不過是要你帶我去吃而已。」他裝得橫眉豎眼,準備要對她動私刑。


    「吃什麽?我又沒吃。」


    方慶至長睫顫了下。「你晚餐沒吃?」他記得打電話給韶晴時,她說她們剛吃過牛肉麵。


    沒來由的,他想起夕夏說買了拌飯,但他並沒有在家中看到外食的飯盒……這意味著什麽?


    「我……」她不禁怔住。


    她想不起來,她隻記得韶晴說要請她吃飯,可是到底有沒有吃,她真的想不起來……


    見她眸色閃過一絲惶恐,方慶至用力將她抱住。


    「我也沒吃耶。」他試著讓語氣平穩。


    「你?」


    「等等弄點簡單的麵,我們一起吃好不好?」他笑問著。


    「好。」許夕夏輕點著頭。愈是努力回想,額際便痛得難受,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,就別想好了。


    方慶至起身穿好衣服,狀似漫不經心地說:「對了,明天下班後,我們再去醫院一趟吧。」


    正起身的許夕夏一怔。「做什麽?」


    「婚前健康檢查。」他挑了個比較沒有壓力的說法。


    事實上,之前趁夕夏洗澡時,他已經跟醫生聯絡過,把時間改到明天,而以她現在的狀況,他不能直接點明是醫生的意思,換個說法,應該比較不會讓她的心裏產生負擔。


    到時候,再拐個彎假裝要跟醫生道謝,好了解情況。


    「喔。」她垂下眼,不禁想,那麽……他是不是會發現她生病了?


    不行,她不能去,一旦知道結果,他肯定不會丟下她不管,可是他的父母呢?難道,她非得要等到他們父子撕破臉才要做出決定?


    所以,眼前是她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候了。


    許夕夏睡得極不安穩,像是後頭有什麽正不斷地追趕她,黑暗從身後鋪天蓋地而來,教她尖叫出聲,驚懼地張開眼。


    「夕夏?」方慶至走到門口。


    她張大眼,瞪著逆光的人,恐懼地蜂起身子。


    方慶至不禁怔住,不敢輕舉妄動,而是站在門外,用最柔的嗓音喊著,「小懶蟲,已經七點了。」


    許夕夏直瞪著他,心狂跳。


    他是誰?


    為什麽用這麽親密的口吻喚她?


    她努力地回想,可是腦際閃過的尖銳痛楚讓她不禁抱緊了頭,痛得發出呻吟,伴隨著一股強烈的作嘔感。


    「夕夏!」方慶至衝進房內,一把將她抱起。「頭痛嗎?」


    「放開我!」許夕夏怒吼著,朝他手腳並用地推拒。


    他卻用更大的力道將她抓住。「是我,慶至!」


    許夕夏怔楞地看著他,感覺眼前的模糊逐漸清晰。


    「慶至……」


    她怎麽會把他給忘了……


    「你確定可以一個人在家?」臨出門前,方慶至再一次詢問著。「真的不用我帶你去看醫生?」


    如果可以,他甚至想馬上把她綁到醫院,因為,她早上的狀況真的嚇到他了。


    「哎唷,我睡迷糊了嘛,尤其我頭痛得很,所以……」許夕夏企圖要以嘻笑帶過這個話題。


    事實上,她也嚇到了,不隻是他陌生,就連自己也是陌生的。


    「你頭痛的頻率太頻繁了,我還是覺得應該再找醫生診斷,再做一次詳細的檢查。」她惡化的速度讓他膽戰心驚極了。


    她垂下眼。「反正不是晚上就要去醫院了嗎?你要是真不放心,到時候再一起檢查不就好了。」


    方慶至沉吟了下。「中午,我中午回來接你。」


    「嗯,好吧,我得要在中午以前把畫稿完成。」


    「不要讓自己太累。」他擁著她,親吻她的額。


    「嗯,我知道。」


    「不要亂跑。」他輕撫她耳垂上的耳環。


    「知道。」


    再三承諾,將方慶至送出家門後,許夕夏才回到自己的房裏,打開電腦,完成剩下的畫稿,傳送過去,然後再上網查詢一些資料,一一記在行事曆裏,再擱進她的包包,接著抓出小行李箱,隨意塞了幾套換洗衣物。


    將一切都打點妥當之後,她環顧四周,抽出擱在電腦桌上的筆記本,一一地寫下她的內心世界。


    她的世界開始緊縮,急劇擠壓,景物快速消失,速度快到她連尾巴都抓不住,逐漸模糊,不再清晰,而記憶像是一片漆牆,不斷地剝落,隻剩一片荒蕪。


    總有一天,她的世界裏,就連自己也不存在……


    鬥大淚水驀地掉落,暈開她的筆跡。


    不知道第幾次問了為什麽,但再問也沒有答案。


    就好比她強撐著要自己必須樂觀麵對,可當恐懼排山倒海而來,她光是要說服自己不要害怕就已經耗費所有心力。


    她以為沒什麽大不了,可是當身旁有那麽多愛著自己的人,她不知道要怎麽麵對,尤其當她的存在變成負擔的時候,她實在找不到任何讓自己繼續待在他身邊的理由。


    她好累,好累……


    最可怕的是,她連慶至都不認得了,慶至一定發覺她的不對勁了,對不?


    撫著耳垂上的耳環,仿佛上頭還殘留著他的溫度。


    為了他好,她必須離開。


    帶著足夠的錢和行李,依照她查到的路線,拉著小行李箱,她頭也沒回地走,因為就怕回頭,她就再也走不開。


    方慶至到了公司上班,不知怎的,總覺得心神不寧、坐立難安,於是等到會議結束,公事安排到一段落之後,他提早在十二點以前回到家中。


    然而,房裏半點聲響都沒有。


    深呼吸一口,他踏進許夕夏工作的房間,隻見她房內的用品如往常般擺放著,他拿出手機撥打,那頭卻是關機狀態,教他眉頭緊緊攢起。


    回頭要離開,卻撞到她的電腦桌,架上的筆記本掉落在他的麵前,翻開的頁麵上,有著她極為娟秀的字體。


    他拾起一看,意外看見裏頭像日記般的記錄,記錄的是關於她和他,簡直就像是兩人之間的交往年表,然而再翻過下一頁,狂亂的字體教他胸口狠抽了下——


    我明明這麽愛你,為什麽會忘了你,為什麽還要再忘了你!


    我不甘心!我不忘,絕對不忘!


    可是我記不住,記憶像指縫的沙,抓得再緊,卻隻留空虛……


    對不起,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,我不要你為了我犧牲工作後,還要再為了我犧牲什麽。


    已經夠了、夠了……


    方慶至瞪著筆記本,踉蹌地退了一步。


    不是他的錯覺,夕夏的記憶確實出了問題,而她自己也已經發覺了……


    他想著她的健忘和恐懼,偶爾的恍惚和不經心……很多事情都透露著訊息,但他卻沒有好好細想!


    緊握著手機,他立刻打開追蹤係統,連線公司的平台,展開地圖顯示出她的定位,旁邊立刻標出她所在位置。


    然而,因為她一直在移動中,唯一能確定的是,她走的是一號國道。


    不多細想,他立刻衝下樓,駕著車朝她移動的方向而去,將油門踩到極限,黑亮的房車在烈日下迅捷如黑豹般衝刺。


    他心急如焚,幾乎快要控製不了情緒。


    他怕夕夏想不開,做出什麽傻事……他認識她太久,知道過於樂觀的人一旦遇到打擊,遭受的反撲力量會讓她變得非常消極而怯懦。


    他明明一直守在她身邊,他卻犯下這麽可惡的錯,讓她一個人在家!


    她一定很害怕,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他,而他,竟沒能在她脆弱、尋找依靠時,成為她最有力的支柱,他到底在幹什麽?!


    他急、他惱,腳下的油門不敢放鬆,就怕多耽擱一秒,他就會永遠失去她。


    所以,他與日追逐,從北向南奔馳,天色漸暗,盯著手機上的指標,看著路線由西向東接台74再轉台14,進入國道三號,他不禁怔住。


    難道說,她要去的是……秘密基地?


    許夕夏包車來到山莊,住進了一間房,看著外頭的天色,神情有些恍惚,直到她的手機鬧鍾響起,她才清醒過來。


    忖了下,顧不得累,連晚餐都不用,她拿著備妥的手電筒直朝她記憶中的秘密基地而去。


    然而,她卻又錯估了山上的天氣。


    身上的薄外套根本擋不住寒冷的山風,吹得她不住顫著,然而她卻怎麽也不願回頭,偏執地朝微弱記憶的方向而去。


    她不斷走著,但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,望向天空,陰霾籠罩,沒有半顆星子可指引她方向,仿佛老天都在跟她作對,連唯一的慰藉都不願給她。


    走著走著,她不禁疲憊地依著樹坐下。


    她怕黑,可是她卻獨自走進黑暗……她不怕黑了,因為她最怕的事情發生了。


    本來她是想要到秘密基地看螢火蟲,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想未來到底要怎麽走,可她卻找不到秘密基地。


    明明在一個月前才來過的,現在卻一點印象都沒有。


    她遺忘的速度太快,快到她再怎麽拚命記,也記不過遺失的速度,那麽,她該怎麽辦呢?


    拖累她的家人和慶至?


    她不希望慶至再為她犧牲什麽了,他應該放開她,自由翱翔著,可是在這個時候,她卻好想他。


    他一定發現她不在家了吧,是不是心急如焚地四處找她?


    就算是他,也猜想不到她在這裏吧,因為她想看螢火蟲,再看一次螢火蟲,想著他說他會如螢火蟲般指引她方向,帶她回家。


    可是,這裏好黑,什麽都沒有……她貼在樹幹上,淚水無聲滑落。


    山風纏著白霧,如浪般吹拂,凍得她渾身發顫,她卻連動也不想動,放任思緒一點一滴地走進空無,直到腳步聲突地逼近,教她警覺地往後看去。


    「夕夏?」


    「你是誰?」她驀地以手電筒照射過去。


    方慶至直盼著她,緊抿著嘴,忍著不發出任何嗚咽。


    他要沉著冷靜,不要被她的字句刺傷,那陌生的眼神、那淡漠的口氣……「夕夏,我到底要跟你做幾次自我介紹?」話出口的瞬間,淚水跟著傾落,情緒徹底崩潰。


    被遺忘之於他,就像是被徹底抹殺,在她的腦海中,他一次次地死去……


    「你到底是誰,不要再過來了!」她吼著,仿佛受困的野獸不斷咆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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