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歲的徐青站在沈府門口,看著兩扇緊閉的門板,臉上青紅交錯。


    他出生書香世家,祖上也出過好幾個高官,最高做到二品官。


    而他,年少風流,天資聰穎,二歲識字,三歲能書,七歲作詩,神童之名傳遍江州,人皆言,有了他,徐家家勢必然更高上層樓。


    所以娘親因受不過手帕交的糾纏,私下與其訂下婚約時,爹爹是不喜的。士農工商,商人最末,將來想在仕途一展長才的兒子怎好娶個商人之女為妻呢?


    但爹爹是個信人,雖不滿意這樁婚事,許下的承諾卻不輕言更改,於是婚約便一直維持著,直到今日,徐家意外,一夕傾覆,爹爹枉死,娘親鬱鬱,自殺隨爹同往黃泉,徐家僅剩他一人。


    娘親臨死前隻道,沈家夫人與她從小一起長大,情同姊妹,沈小姐又是他的未婚妻,讓他離開江州,前往投奔沈家,好好讀書,以便將來重耀徐家門楣。


    他不知道徐家為何會突然垮了,爹娘沒有告訴他,可他不笨,從爹娘不說一句敗亡原因,他便知道徐家的傾覆必有陰謀。


    但知道又如何?他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年,有什麽力量和資格對抗那股弄垮徐家的勢力。


    因此他謹遵母命,一待葬完爹娘便離開老家,來到沈府,投靠未來丈人。


    他記得自訂親後,沈家老爺、夫人年年拜訪徐家,沈老爺和善可親,每見他課業,便誇他人中龍鳳,將來必是國家棟梁。


    沈夫人更對他愛惜有加,親手為他縫衣做鞋,要他讀書時,也得顧著身體,千萬別熬壞了,兩家的大人都會心疼的。


    他對這對未來的嶽父、嶽母印象極佳,曾在心裏立誓,有朝一日,若遇風雲,得以騰飛九天,必將他們當成親生爹娘般孝順。


    唯有沈小姐——說實話,對於這個沉默,總是睜著一雙圓圓晶亮的大眼看他,卻一語不發的姑娘,他的印象並不深刻。


    他隻記得她容貌雖非上等,卻清清秀秀,猶如汙水潭中拔出一根秀竹,亭亭玉立,風一來,她隨風搖曳,既不與群花鬥豔,更不與其爭香。


    她的安靜讓人不由自主地忽略她,以致多年來,他與沈晶晶說過的話,十根手指數得出來。


    所以對於這個妻子,他心裏並不是很滿意,不過看在沈家老爺、夫人和自家爹娘麵上,他也不曾提過退婚的要求,隻想著將來高官得中,還怕沒有相得的紅粉知己嗎?


    因此,娘親讓他投奔沈家時,他是懷著倦鳥歸巢般的心情來到沈家的。


    爹娘都死了,他已經沒有親人,天地間唯獨一人,如今的他亟需一份溫暖,一份類似親人、家庭的嗬護,畢竟,他再天縱英才,也還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年。


    可他作夢也想不到,來了沈家,不僅沒有尋到那份溫暖,他更連沈家老爺、夫人的麵都沒有見到,就被下人拿掃帚趕出來了。


    那些童仆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行,一副窮酸樣也想高攀沈家小姐,不自量力!


    他本以為是下人蠻橫,高聲呼喊那向來疼愛他的沈老爺、夫人,請他們出來說個分明。


    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麵,倒是把徐家贈予沈家的訂親信物——龍鳳玉佩丟了出來。


    龍鳳玉碎,恰如徐青被打碎的自尊。他這才清楚地理解什麽叫人情冷暖。


    原來所謂的好女婿、未來的人中龍鳳、國家棟梁……那些溢美之辭隻是建構在徐家的家勢上,一旦那些條件都被剝奪了,在沈家人眼中,他徐青也隻是個乞丐不如的東西。


    他被打出沈家,一身的傷,滿心的恨,通紅的眼瞪著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,想著家破人亡的悲、千裏投親卻遭羞辱的慟……自眸底透出的怒火直恨不能將眼前這偌大宅第焚毀殆盡。


    世俗人情,他今兒個才算真正明了。


    難怪爹爹一直不太滿意這樁親事,說商人重利,難有真情,可惜他年少無知,卻被沈家人一番甜言蜜語所惑,方落得如此下場。


    怨誰?怪誰?他隻能恨自己有眼無珠。


    咬碎銀牙,繼續瞪著兩扇門板,心如火焚,突地,喉口一甜,一絲鮮紅自唇角滑下,卻是被怒氣震傷了心脈。


    徐青恨恨又把湧上喉口的鮮血強咽下去,暗暗發誓,隻要他不死,如此羞辱,總有一天要沈家人百倍償還!尤其是那塊徐家祖傳的龍鳳玉佩——那曾是先帝爺賞賜給徐家祖先的光榮,就這麽支離破碎了,彷佛印證了徐家今日的敗亡。


    哪怕他能忍下今日所受之罪,也絕不能容忍沈家人將徐家曆代的榮耀踩在腳下。


    他會回來的,總有一天,他要他們跪在他麵前,懺悔今日的所作所為!


    那時就不是他們毀婚,他會給沈晶晶一紙休書,告訴大家,誰才是那個不自量力之人!


    他一定會功成名就、一定會回來報此大仇,一定——


    沈府——


    沈晶晶端坐繡閣,等待奶娘回來告訴她,前院發生的爭執如何。


    她年方十八,雖未完全長成,但清麗的眉眼已隱隱能看出再過兩年,必是妍麗嬌娥。


    若她的神色不是那麽清冷,多點笑容、少些淡漠,會比現在美麗十分。


    可惜……也許是生在商人之家,看慣了商人逐利、見利忘義之事,她曾勸爹娘,行商也可講信修德的,比如那第一信商。


    無奈她爹娘對“信義”二字不屑一顧,隻道商人不貪,早晚要飯。


    所以她家的糧行總是大鬥進、小鬥出,暗中貪墨的錢財,不知凡幾。


    因為爹娘不擇手段地追逐金錢,倒也使得沈家商行越做越大,金銀如水,滾滾而來。


    但人總是不知足的,有了錢就想要有權、有地位,於是她娘親想方設法替她與徐家訂下親事。


    她爹娘也知徐家老爺不喜沈家做生意不擇手段,因此年年造訪徐家,總是小意奉承徐夫人和徐青,隻把二人哄上了天,樂得找不著北,這才勉強將這樁親事維持至今。


    可誰知徐家突然垮台,數日前她才聽聞爹娘相對懊惱,多年辛苦,盡成泡影,早知徐家這般無用,當初費恁多心思幹麽?


    二老將徐家從老到小詛咒了一遍,又歎,如今沒了徐家,卻去哪裏再找一戶書香門第或官宦之家結親,藉以提高沈家地位?


    二老對於他們的獨生女沈晶晶卻也當成貨物一般,待價而沽,絲毫沒有親情可言。


    沈晶晶自幼生長在這種環境,看多了勢利、聽多了世情黑暗,哪怕有顆再熱的心,也在這日日追名逐利之中,消磨成空。


    她對自家爹娘已不抱希望,要他們明白什麽是感情,還不如教魚飛上天快一些。


    二老指望不得,她便隻能暗地裏為自己打算,私下培養自己的人脈、勢力,用爹娘給的月例,在外偷偷開了間小商行,由奶娘負責,專賣些女子愛用的繡線、絲帕、花粉。


    因為價錢公道、童叟無欺,生意倒也做得很好,每月都有數十兩白銀的淨利,三年下來,她的體己私房已近三百兩銀,算是小富婆一個。


    有了錢,她心裏也有了底氣,將來嫁入徐家,哪怕公公不喜、夫君不愛,她也有本事養活自己。


    而若出現意外,她與徐青婚事告吹,爹娘又想如她幼年時那般,將她“賣”予其他富貴名門,她便逃家,隱姓埋名,自去經營她的小商行,好過被人當貨物般買賣。


    隻是萬萬沒想到,這意外……唉,徐家的垮台真真完全打亂了她的安排,而她爹娘對徐青的冷酷無情更是教人心寒。


    她雖不出繡閣,但從房間窗戶望出去,卻能遠遠瞧見前院下人們將徐青打出去的情景,聽他嘶吼著:沈伯伯、沈伯母,我是青兒……你們不記得了嗎?


    他的聲音那麽悲傷,又充滿孺慕之情,沈晶晶雖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,卻能猜到他當時心裏的委屈與哀怨。


    他才十八歲,雖自幼有神童稱號,卻如嬌貴的花兒般,天塌下來都有爹娘撐著,焉知外頭風雨的淒冷?


    而她……因爹娘重利無情,一顆心早被世情冷暖磨練得堅如鐵石,反而比他更成熟、更懂得怎麽在這滾滾紅塵中生存。


    沈晶晶越聽他的呼痛叫喊,心便越疼,不知不覺便想起童年時,她也是這般被爹娘傷害著長大。


    如今的徐青就好似小時的她,但當年,她有奶娘陪著,而他……家破人亡,又被沈家退婚,孤獨一人,他要何去何從?


    因此,她請奶娘去了解情況,順便看看有什麽能幫他的,就當……她替她爹娘償還沈家欠徐家的債吧!


    也不知等了多久,日陽漸往西邊落下,銀月初升之際,奶娘終於回來了,一身風塵仆仆、滿臉感慨。


    沈晶晶先扶奶娘坐下,又倒了杯茶給她,待她緩下一口氣後才問:“奶娘,他……還好吧?”


    嚴氏搖頭,歎了口長氣。“小家夥是個硬脾氣的人,被趕出去後,我見他在門口站了半天,眼裏的恨意……唉,我看他氣得吐血,隻怕對沈家的仇是至死難休了。”


    “他被氣得吐血了?”沈晶晶莫名心裏一疼,彷佛看見小時的自己。


    某一天,她得知自己多了一個未婚夫,被爹娘帶著去徐家拜訪。徐家人都很有禮貌,就連對他們不甚有好感的徐老爺也不曾口出惡言,待人接物處處合宜,但天生聰敏的她還是察覺自己不受歡迎。


    因此回家後,她便纏著爹娘想退掉徐家這門親事。


    她是沈家的獨女,一直以來,爹娘待她也算不錯,談不上百依百順,卻也錦衣玉食地供著,還請來各種老師教她琴棋書畫、女紅中饋。


    所以幼時,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寵的,是爹娘心目中的寶貝。


    但那一天,爹爹一巴掌打醒了她。爹爹說:花這麽多錢養她至今,讓她學會恁多才藝,為的就是將來能給沈家掙回更大的利益,豈容她說不嫁就不嫁?除非有比徐家更好家勢的人肯娶她,否則這門親是結定了,由不得她破壞!


    之後,爹娘罰她三天不準吃飯,而那年,她才六歲,是奶娘每天偷些米粥、饅頭給她果腹,否則現在她還不知是死是活呢……


    那日之後,她徹底明白,在爹娘心目中,她並不是什麽掌上明珠、千金小姐,隻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。


    那種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,比鞭打、針紮更加疼上百倍。


    而這樣的“背叛”從六歲至今,她不知經曆了多少次,因此對爹娘,除了彼此擁有血緣之外,已沒有任何親情可言了。


    可徐青從小順風順水,何曾經曆過這等風霜?他此刻的心情必然與她六歲那年時一般,痛徹心腑吧?


    她莫名起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。


    “那……奶娘,他此刻身在何處?可還安好?”


    嚴氏愣了一下。她與沈晶晶雖非親生母女,卻更勝親生,否則多年來,她也不會拚著被老爺、夫人責罰,死死護著這位小姐。


    而沈晶晶對她也是敬重非常,否則怎會放心將自己的月例錢全部交給她暗中運作,更將自己將來的打算悉數告知,期使將來有個意外,兩人可以一起脫出沈家這座牢籠,相依為命過活。


    嚴氏很清楚沈晶晶自幼受到的傷害,因而對人生出極度的不信任,更養出一副冷淡心腸,事不關己、己不操心。


    所以對於她讓自己去跟蹤徐青,又處處關懷他,嚴氏不免訝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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