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戲唱完了,人自然該散,場子裏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。謝韞便也起了身,往樓下走了幾步,忽覺不對勁,扭頭一看,周鶴鳴正怔怔站在原地。


    “雲野,”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,順著周鶴鳴的視線看過去,“怎麽了這是——”


    他未盡的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裏。


    對麵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,樓下飄灑著金紅紙,頂上高懸著琉璃燈。


    一雙含情目就流轉在光怪陸離間,被穠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,隻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,似是有些懨懨,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。


    “我去,”謝韞嘴角喟歎一聲,瞧見這二位的神態,頓時福至心靈,“小將軍,你豔福不淺啊。”


    他邊打趣人,邊張望著再去看,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,兩人大眼瞪小眼,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:“怎麽這姓夫的賴子也在啊!”


    還同周鶴鳴的新婚夫人同一包廂聽完了整場戲。


    謝韞猛地捂住嘴,不說話了,隻偷偷拿眼睛瞄周鶴鳴。


    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。


    周鶴鳴餘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,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,可鬱濯前天夜裏的話忽的又響起來,撞得他胸口生疼。


    ——“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。”


    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,行事落拓、不屈權貴,從沒使過什麽醃臢的手段,行得正坐得直,卻被鬱濯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,甚至於生出點心虛來。


    心虛些什麽呢?


    ——“我在意自己的生死,何錯之有!”


    ——“就連你,不也隻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?”


    鬱濯那晚的話占盡了理,叫他無從反駁,難堪極了。


    他想開口說並非如此,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鬱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;他想反問不該如此麽,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尋常燈火而難吐一字。


    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,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,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。


    ——“雲野,你要的太多了。”


    他越來越看不清鬱濯,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,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,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、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。


    分明被紮傷流血的是他周鶴鳴,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,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。


    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。


    譬如現在,他最後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,瓦舍勾欄裏,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台上,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。


    鬱濯噙著點笑看他,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。


    實在很不舒坦。


    這人怎麽總是如此慣於流轉風月場?


    周鶴鳴胸口堵得慌,再待不下去,轉身就要走,卻聽對麵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。


    “雲野!”


    周鶴鳴隻當沒聽見。


    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:“幹什麽這是?你妻叫你呢!”


    周鶴鳴拿眼神剜他,隻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。


    金隱閣裏麵溫暖,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,鬱濯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,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,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,周鶴鳴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。


    鬱濯看著他,眼睛裏全是繾綣著的深情,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裏浸過一遭似的,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。


    “怎麽想來聽戲,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。”鬱濯遙遙一指戲台,問周鶴鳴,“喜歡這樣的嗎?”


    周鶴鳴悶悶地應聲:“......還行。”


    “那就是喜歡了,”鬱濯兀自給他下了定論,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,那裏麵摻著周鶴鳴看不透的狡黠,“雲野覺得有趣,我也覺得有趣,實在情投意合。”


    鬱濯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,朝周鶴鳴遙遙繼續說下去。


    “既然喜歡,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周鶴鳴的眼睛倏忽睜大了,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鬱濯,隻對上一雙瀲灩含情的眼。


    這聲“好不好”,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,周鶴鳴一時怔愣,喉頭梗塞。


    鬱濯的聲音好似窗縫裏漫進的夜霧,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周鶴鳴,叫他不知如何掙脫:“人生苦短,春宵難得。”


    “這冬天實在太冷。雲野,我們合該共入暖帳。”


    謝韞倒吸一口涼氣,好歹將幾個髒字壓在舌根,夫浩安朗聲大笑,直歎“活色生香、精彩絕倫”。


    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|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,沉浮之間,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。


    周鶴鳴忍著躁意和羞惱,眸色深沉地說:“......跟我回去。”


    鬱濯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,聞言溫聲應道:“好。”


    ***


    夜色漸稠了,永樂街上白日裏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,紙燈籠裏透出微弱的光,映著冷白月色。


    起風了,又飄起小雪。


    鬱濯在這夜風裏攏緊了大氅,稍落後於隨周鶴鳴,隨他一起上了車輦,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們揮手告別,肥大的身子也鑽入了來時的輦轎,很快驅馬離開。


    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裏,被奇宏伸手攔住了。


    奇宏手上攥著韁繩,一臂擋在車簾前,隻說:“公子,已入夜了,還請早些回府吧。”


    謝韞傻眼:“我怎麽回去——用腳走嗎?”


    周鶴鳴拉開半邊簾子,麵無表情地問他:“沒有你,能有今天這一出嗎?”


    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,委屈道:“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?還讓你倆遇上了,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,你們合該謝謝我......”


    周鶴鳴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,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,口中道:“謝公子,實在對不住,我們家夫人耐不得冷,不乘轎子快些回去,恐又要染上風寒。”


    鬱濯在轎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,安安靜靜坐著,聽見這話,噗嗤一笑,撩眼看周鶴鳴,說:“原來我這麽矜貴。”


    周鶴鳴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,不搭理他。


    鬱濯“啊”一聲,又湊近一點,周鶴鳴警惕地看著他,問:“你又要做什麽?”


    “雲野,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。”鬱濯輕聲說,“我也答應了,怎麽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?還叫我在旁人眼裏成了個蠻不講理的。”


    這旁人,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。


    周鶴鳴側目看他,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裏,手也攏在袖裏沒露出來,正用一種頗為無辜的好奇目光看著他,清輝灑在他臉上,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。


    可眼下的小痣委實紮眼。


    周鶴鳴又把腦袋轉回去了,沉默片刻,他問:“病好了?”
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鬱濯頷首,“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,不然早該凍結實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至於,”周鶴鳴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,說,“......那狼毫我還你了。”


    鬱濯笑著瞧他:“院中撿到的?心上人的東西,撿著了幹嘛要還。”


    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裏隻有他們兩個人,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,車輪碾過沿途積雪,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,在這樣近的距離下,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。


    周鶴鳴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,沒頭沒腦地說:“你在乎的。”


    “在乎什麽?”鬱濯隻一瞬便反應過來,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,可周鶴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,又重複了一遍:“你在乎的。”


    鬱濯麵色怪異,恍惚之間,他下意識反駁:“你聽錯了。”


    刹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,鬱濯眼睫輕顫,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,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麽胡話,被周鶴鳴聽見了。


    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,塵封十三年的往事隻被堪堪掀起一角,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,他朝遠離周鶴鳴的方向,不動聲色地挪了挪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不承認?”周鶴鳴沒打算放過他,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,試圖講道理給鬱濯聽,“他身體不好,你還給他買糖,哄他喝藥。”


    “你分明在乎的。”


    鬱濯猛地偏頭,一雙眼睛裏早已褪去濃情蜜意,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幹二淨,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,恨不能生生剜下周鶴鳴的皮肉。


    鬱濯冷笑一聲,沒好氣道:“他生病,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,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,他取不著,凍得半月沒下來床。”


    “我爹知道了收拾我,叫我跟他道歉,讓我給他送藥。他見那藥是我送的,又嫌藥苦,一點不肯喝,我怕再挨一頓揍,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。”鬱濯挑釁般指指自己,“糖最後全進我肚子裏了。”


    他說完,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,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。


    “我不好好哄著他,下次如何能夠再好生將他戲弄一番呢?”


    這笑起先還拘著,漸漸便愈來愈放肆,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,近乎癲亂之時,被周鶴鳴一把揪住了衣領。


    “鬱濯!”周鶴鳴的怒氣竄成盈天火,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,嗬斥道,“他是你親弟弟!”
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這世上哪兒來那麽多兄弟情深。”鬱濯笑出幾滴眼淚,他很快抬袖拭去了,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,“嗔癡貪念,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!”


    “要是真兄友弟恭,怎的不讓讓我?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——萬人敬仰,好不快活!遠勝今日敗犬一般,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!”


    周鶴鳴一把鬆開他,鬱濯便跌回到軟座上,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。


    他還在笑。


    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,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髒汙長夜裏戛然而止,卻又好似無止無休。


    周鶴鳴冷眼看著他,拳頭攥得太緊,幾乎細細發起抖來,想不通這人為什麽永遠都這樣討厭,稍想對他好些,他便用刺紮得自己滿身是血。


    實在可惡至極。


    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幹二淨,周鶴鳴一字一句道:“你就算是撫南侯,也不會受萬人敬仰。”


    “你永遠也成不了他。”


    鬱濯不笑了。


    鬱濯起身端坐,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麵上,他的眸子睨向周鶴鳴,問:“我為何要成為他?”


    “他這麽個病秧子,什麽也做不成,分明遠不及我。”


    鬱濯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,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,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。


    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,霧裏看花,難辨真假。


    “雲野,我隻願做我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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