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岸山石矗立,數楹修舍後怪柏叢生,其實春陽正偏斜朗照廬頂,門前幾支新發的晚木蘭似霰珠般紛紛迸綻,零碎如玉。


    他認出是阿宣的聲音。停下來看向那座沒甚麽不同的教室,軒窗大敞,露出裏頭幾十個小孩兒圓滾滾的毛腦袋,他的便宜兒子阿宣,正是那室內焦點。視線偏移,隻見上首,先生傾耳聽著,掌中折扇和著節律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書案。


    「岑夫子,丹丘生……」


    不知不覺竟已聽到了這裏,魏赦的嘴唇微微翹了起來。這小孩兒隨他,過目不忘。


    《將進酒》雖是名篇之中的名篇,且作為讀書人,若說背不上一首李杜名篇,那也枉讀詩書。但這首詩卻並不是阿宣這般的入門學童、四歲小兒需要備得滾瓜爛熟的,他才四歲,能夠背得句讀清晰字字流暢,已是大不容易,難怪先生喜愛至此。


    竺氏一心開酒樓,為了她的兒子出人頭地,她鞍前馬後廢寢忘食,若這孩兒不爭氣,那她可真是太命苦了。


    沒想到她那個沒什麽本事的丈夫,竟能生出這麽一個惹人愛憐的兒子,令魏赦隱隱有幾分嫉妒。


    「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消萬古愁。」


    魏赦恍然之間回過神,那邊童稚的聲音已落地,一片寂靜之中,他聽到先生對阿宣讚不絕口,又是微微一笑,便在室外等候著。


    再過一炷香的時辰,阿宣便可以出來了,他想。


    「魏公子。」


    身後有人喚他。


    魏赦負手轉身,麵前慢慢走近一人,約莫耳順之年,著鶴氅道袍,須發銀白,精神矍鑠,看得出保養得當,身子骨非常結實,且這副麵容與往昔所見並無太大變化。魏赦微微彎腰,笑道:「山長。」


    嚴山長看向他,又看了一眼屋內靜坐讀書的學子們,臉色溫和:「有一封信,有人讓老朽轉交足下。」


    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封用燙金紙封緘完好的信,上書:魏赦親啟。


    魏赦從善如流地接了信,揚唇:「看來不是什麽好惹的人物,竟能使得動嚴山長作為信差,他約我何時相見?」


    「信上自明。」嚴山長淡淡道。


    魏赦從前亦是白鷺書院學子,甚至可以說是最為出色的門生,嚴瑞一向以為自己也不過是個俗人,若能得魏赦將其收作關門弟子,將來飛黃騰達,桃李下自成蹊,白鷺書院之名必將更發揚光大。可惜,可惜。


    除卻「可惜」二字,他實在不知,還有什麽字眼適用於魏赦。


    山中傳來撞鍾聲,蒼蒼杳杳。


    魏赦看了一眼騰起炊煙的層巒,薄唇壓平了一些,雙掌夾著信拜別嚴瑞:「失陪,在下要接兒子去了。」


    說罷魏赦便沿著布滿了落葉的小徑踅了過去,身影漸漸消失於了古道柏樹影裏。


    阿宣是最後一個出來的,背著他的小書袋,才走到門口,突然便撞見假山旁長姿孑立的魏赦,阿宣先是一驚,隨後圓溜溜的眼珠迸出了驚喜燦爛的光芒,甜甜地亮出了一口雪白乳牙:「魏公子!幹爹!」


    阿宣邁著兩條胖墩斷腿,活像個皮球朝魏赦活潑地滾了過去,小臉蛋上沾了墨跡,髒兮兮的,兩臂一把抱住了魏赦的大腿,沒一會兒,兩道黝黑的墨印子便蹭到了魏赦纖塵不染的雪銀蘇錦裳服袖口上。


    「……」


    魏赦彎腰一把將頑固的小蘿卜抱起來,看了眼周遭。


    四散而去的阿宣同窗,都用一種既驚怔又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們。


    自然了,他們應該奇怪的,因為書院有規矩,凡家長來接孩兒散學,都是不得入院的,除非是書院之中人。阿宣一向寒酸,書袋都是她娘親用毫不起眼的破藍布縫製的,沒想到他的爹竟會是麵前這個看起來得罪不起的顯貴。


    魏赦自然不介意阿宣當著外人麵稱呼自己,當下抱了阿宣往外走:「給你的零嘴全買好了,都放在你的小船上,今晚上讓你見識什麽叫真正的‘滿載而歸’。」


    阿宣歡喜無邊,「阿宣好喜歡幹爹呀!」


    小崽子有奶就是娘,幾包零嘴兒便能哄得服服帖帖,他怎麽還擔憂拿不下他的娘親呢。魏赦支起笑容,抬手在他的腦袋瓜後溫和地揉了一把。


    「不過,娘親來了發現我不在,該怎麽辦呢?」


    阿宣才出白鷺書院,立馬良心發現想起了竺蘭。


    「放心,你娘親很快會跟來的,我們在船上等她。」


    聽幹爹這麽說,阿宣便徹底放心啦,迫不及待地要吃他的酥糕了,恨不得立刻飛到船上去。


    上了小船,阿宣便似一條遊魚兒到了水裏,撒歡兒似的,拆卸魏赦買給他的零嘴,挖到一包栗子糕就狼吞虎咽起來,塞了滿嘴的栗子糕,吃得嘴邊全是碎末兒。


    魏赦伸臂護在阿宣背後,以免他吃得興奮,朝後仰倒跌入水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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