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赦怔住了。


    竺蘭卻已躺了下來,就在他的身子旁側,嚴絲合縫地肌膚相親,那被挨住的皮膚,迅速地像過了一場火似的,燎原地燒了起來,魏赦怔了半晌,才擠出一句:「蘭兒,你我還沒……」


    竺蘭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,驚破了他的思緒:「魏公子,等以後,我,還有阿宣,我們都會陪你一起。」


    那話也不知怎麽,突然擊中了魏赦的心髒,難以言說的宛如電流般的刺感在血液之中飛快攛騰,五髒六腑似都跟著作起了孽,鬱堵在胸口,醞釀出一股火山口的岩漿。


    魏赦的眼眶瞬時隨之湧出了一股陌生的溫熱。


    身側的呼吸如此靜謐,令魏赦幾乎想不起,從前一人仰臥在石頭上,在山巔平頂的曠野吹拂著夜風,其實心裏是何等的寂寞。


    他這一生最大的錯,便是對錯誤的人有過貪心和期待。所以當初被逐出家門時,才會天真得如同一張白紙,被戳透了髒腑。那時的恨,那時魏新亭和孟氏看他被逐出家門的眼神——鋒利,狡獪,藏著一絲隱隱屑笑,種種細節,迄今魏赦還能纖毫不漏地憶起。


    彼時還不懂,隻覺滿腔憤怒和深仇,無從排遣,便像是一個無處落腳的遊魂野鬼。


    想要報複,於是,他放任自己墮落,跌墜入世間最深的黑暗,在噬心的深淵泥沼裏跌得無法再光鮮靚麗地爬起,連累得魏新亭名聲盡臭,想要阻止這一切,魏新亭就必須付出代價。於是便有了莽山之戰。


    魏新亭一直認為,是他怯懦,貪生怕死,所以為山賊做了帶路人。


    但事實根本不是這樣。魏赦是作為不出帥帳的大當家,指揮隻會扛樸刀、紀律散漫的山賊,打贏了魏新亭調撥的朝廷數千精兵。


    魏新亭吃了一個大大的啞巴虧,說不出,隻能咽下去。


    深恩深仇,都還不夠,不盡償還。


    魏赦閉了閉眸,靜靜地說道:「其實我不是魏家的什麽長孫長子,名義上算是,實質,我與魏新亭並無半分血緣。」


    竺蘭吃了一驚,愕然地望向魏赦,他突然丟出這麽一句,不知內情的當然會驚訝。她支起了頭,偏目所見的是魏赦映著幽邃而皎白的月華的白璧容顏,宛如泛著晶瑩的玉質潤澤,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秀雅和寥落,竺蘭的胸口驀然一緊,忍不住朝他伸出的臂膀枕靠了過去,臉嚴絲合縫地依偎在他的肩頭。


    「魏公子……」她不知該怎麽說,一動不動地望著魏赦,目光充滿了溫柔,和自己都不曾覺察的愛憐之色。


    魏赦偏頭看了她一眼,目光不經意地撞上,竺氏忙別過眼睛,又輕輕吐了口氣,對著滿天銀河,平靜地道:「魏公子,你信我嗎?如果你信的話,可以告訴我,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。」


    魏赦微笑:「當然。」


    他也呼了口氣,沉吟半晌,似在考慮該怎麽說起。


    於是撿了隋白告知的簡要的,自己推測而出的重要的,說了出來,「我好像是……陛下的兒子。」


    「……」竺蘭的目光是震驚的。


    甚至她的身子再甫聽到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時,還彈了一下。


    她的反應不奇怪,魏赦自己當初得知之時,比她反應還要激烈。


    大梁的皇帝,天潢貴胄,高高在上。


    不單是竺蘭,連他從前還是魏家長子之時,都覺得高不可攀,可望不可即。


    不過現在,他是一點也不願即了。


    魏赦另一臂枕在頭顱之下,一副淡然處之無所謂的神情:「二十五年前,魏新亭隨禦駕征討北狄,身負重傷,險些不治,我的母親為了追隨他不遠千裏出神京,尋他而去,在軍中照料了他數月。也是在那時,陛下玷辱了她。」


    「隨後,大梁征討北狄順利,王師凱旋。沿途,我母親便已發覺懷有身孕。聽當時在我母親跟前伺候的老人說,她在發現這點時,第一的想法,便是先服藥殺了腹中孩兒。老人以為此舉造孽,拚命勸阻。一來二去的,因為耽誤了下來,她出現了早孕的種種反應,由此亦教魏新亭生疑。當初我母被酒醉的陛下拉去王帳的事,魏新亭也是心知肚明,他立時便推測出來,我母親的腹中已珠胎暗結,心下暴怒。」


    魏赦突然笑了一下,有些嘲諷的意味。


    「他若真是個肯衝冠一怒的男人倒好了,當初就殺了我也無所謂,但他卻貪生怕死,命我母親不得打胎,而一定要把孩兒生下來。」


    彼時魏新亭察覺到時,已入神京。


    皇帝待孟潤梨極好,宮中的寵妃也有所不及,當時魏新亭猶如萬箭穿心,可不敢有絲毫反抗。皇帝越是鍾情於孟潤梨,魏新亭便越是惶恐,陛下對孟潤梨懷孕一事已有所察,更不敢貿貿然讓妻子流產。直至舉家搬去江寧,這才稍稍好些,不過加害魏赦之念,他幾乎沒有停過,隻不過每一次一想起陛下對孟氏的種種厚待和垂青,魏新亭也隻好幾番隱忍,不敢擅動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萬戶侯 卷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微槿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微槿並收藏萬戶侯 卷二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