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年他被主子派駐在大鯀,除了每年除夕前會返回別院一次,其他時間忙得不可開交,往來消息多是派人送信。


    “你這性子也不改改,小姐剛從外頭回來,別說汗沒擦上一把,等換下一身衣服,用過膳,有話慢慢說都來得及。”巴大貝碎碎念著天青。


    “事情真的很急。”天青看了繁德兒一眼。


    “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來那麽嚴重。”


    “比天塌了還麻煩啊。”天青看了看小姐,又噤了聲。


    “進屋裏說吧。”看著越發清醒的天青一眼,她踏上台階,進了正廳。


    小丫頭馬上端出了繁德兒喜歡的胭脂茶。


    “小姐還空著肚子呢,一早喝什麽茶。”如煙隨後捧著一漆盤的奶酪盒子,怪小丫鬟不會看眼色。


    小丫鬟差點跪了下來。


    這些年,別院除了雞鴨還養了乳牛,有了牛乳,她說想吃奶酪,把作法說上一遍,如煙的巧手就把奶酪變了出來。


    可是這種東西好吃歸好吃,沒有冰庫怎麽都不耐放。


    冰庫別院是有現成的,至於製冰,找來硝石,她要的奶酪加冰,絕世夏季冰品就出爐了。


    別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,人人吃了驚豔得要死,大家嚐過一輪以後,天青決定了,這種好東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。冰塊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的,乳牛,聞所未聞的人更是多得很,這樣好吃到讓人覺得幸福的點心怎麽可以不拿去賣來賺錢?


    於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兒的同意後,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點賣了個翻天。


    她還隨口說了說:“這地方不知道有沒有芒果,要是有就好了,天青,你知道嗎?芒果冰沙、千層芒果蛋糕……都是會叫人口水直流的好東西啊。”


    隻要有芒果,其他步驟都是可以克服的啊,誰叫那個越紫非什麽都沒有,就是銀子最多,現在家裏她是老大,她想怎麽花誰敢作聲。


    反正那個一出去就像丟掉的混蛋也說了,這一家子的錢隨便她花,要是能花光,算她能幹。


    她怎麽能違背那個一去就不知道要回來的混蛋的托付,當然能有多用力花,就給他多用力花嘍。


    隻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夠,還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幹,據帳房說,這姓越的家產是越來越多了。


    天青看見提到“芒果”的繁德兒時,她還是一點也沒有女孩樣的小姑娘,她的臉上微微地露出向往,甚至在回昧著什麽……


    他當時看了怦然心動。


    但也隻是瞬間,他立刻殺死心裏不該有的念頭。


    “小姐,您可以詳細把那個芒果的模樣說給小的知道,方便我派手下們去找,如果有著落也許我們可以種在自己的田莊裏,收成後做成您說的千層芒果蛋糕,大鯀的人愛新鮮,也許能賺錢也說不定。”


    繁德兒笑得很開心,她拍著他的肩膀,就好像哥兒們。


    “天青,我看人的眼光不錯呢,你不隻有經商才能,最厲害的是你對商機的嗅覺,非比尋常啊。”


    她的手很小,貼在他的肩上,那溫度滲進了衣料,滑入了他的皮膚,他臉上可疑的紅了……


    想起過去,天青又局促了。


    不過,繁德兒的聲音很快讓他清醒。


    “你怪她做什麽,是我一進門就喊渴,她不給我茶,能給什麽?”


    一家之主揮揮手讓小丫頭進去,免得惡魔女管家婆哆嗦個沒完,把青春拿來聽她發牢騷,那多劃不來。


    她隨手把如煙拿來的奶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。


    “先吃點這個填肚子吧,如煙,你讓人把早膳直接關到正廳來,也要準備天青的分。”


    “小姐,這不成。”準備天青的分絕對沒問題,可是在正廳吃飯,這是哪門子規矩?


    “我懶得動了,你行行好吧。”她雙手合十。


    “都怪浮屠,什麽河西走廊的戰馬非要他去挑不可,那什麽走廊可是遠在天邊,他一不在,猴子就作怪了。”如煙抱怨。


    浮屠坐鎮家裏頭的時候,起碼猴子還懼他幾分,他這一出遠門,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沒了。


    “猴子大王我肚子餓了,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,來點什麽好吃的吧。”她誕著笑,跳起來就想去拉著如煙的胳膊撒嬌。


    浮屠不是去玩,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擁有的上萬匹戰馬。


    會派浮屠去,是河西走廊那上萬匹的戰馬天青管不來,而且他在大鯀的產業就已經夠他忙的了,把人都榨幹了,可不是她所為。


    浮屠曾是軍人,他懂馬,戰馬和普通的馬匹最大不同就在於,普通的馬匹中一百隻裏也不見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戰場的好馬,如今有上萬匹,叫人瞠目結舌的數量,浮屠仍管得輕鬆愉快。


    專業人才就要各司其職,這樣才能物盡其用……呃,不,是人盡其才嘛。


    更何況這些年,她師傅不也管習慣了,不放他出去溜溜,他的心還會癢呢。


    她這是孝敬師傅的男類法子。


    略過天青在別處的產業不提,單單就馬匹數量,而且還保證每一匹都能隨軍遠征,繁德兒隻擁有這一項,就簡直可以說富可敵國了。


    “得得得了,別來賴我,我去弄就是了。”如煙暗自大歎了一口氣。


    這麽憊懶的主子真是長了眼睛沒看過,即便從來不做姑娘打扮,但骨子裏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啊,這……這以後要怎麽嫁人啊?


    繁德兒回來落坐,往嘴裏丟了個小零嘴。


    “欸,又讓你看笑話了。”嘿嘿。


    “怎麽會是笑話,小的希望小姐永遠保持現在活潑動人的模樣,這是大家的幸福。”


    “確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惡夢?”她閑閑的吃小點。


    “就算是惡夢,也會是這輩子作過最值得的一場夢。”他眼神真切熱烈,像有鬆枝的火把燒著。


    “好吧,你這好聽的話我收下說吧,我聽著,有什麽事不能派信鴿、遣人送信,要這麽心急火僚的趕回來。”她不以為意的揮手,要天青言歸正傳。


    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奶酪,表情嚴肅了起來。


    “要亂了。”


    “要亂了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這幾年,這世道,還不夠亂嗎?”


    戰爭,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戲,談笑間攻城略地,戰場卻是小人物麵對的修羅場,戰火侵襲下,人事物剎那灰飛煙滅。


    這些年,蓋世王朝宮方版本再怎麽說是歌舞升平,小老百姓的苦楚,明眼人都看在眼裏。


    皇帝好戰,連年對外用兵,國庫空虛。


    國庫空空,世族撒手不管,皇帝不省心,老百姓就慘了,征稅的名目多不可數,加上澇旱一起來,百姓要平安沒平安、要吃食沒吃食,許多過不下去的百姓,帶著一家子離去,老人、小孩死在家裏,或是不甘願的進山裏,當了盜匪,起先劫劫財,糊口飯吃,後來野心膨脹了,財色人命都不放過,形成了一害。


    苛政猛於虎。


    “我們有良心會這麽想,那些門閥外戚,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這麽想。”天青的生意很大,無論水上、陸上都有他的人,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靈通。


    “怎麽,以前隻是地方上起來鬧一鬧,這次連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嗎?天青,消息正確嗎?”飯菜丫鬟們流水般的送了上來,她卻什麽胃口都沒有了。


    “正確,以前藩王兵力不足,了不起就也浪費財力、物力往京城大動幹戈的跑上一趟,成不了氣候,但是這次,王氏一族暗中出了力,小的看來,情況和以前有所不同。”這才是他擔心的地方。


    打仗從來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,兵力、財力、糧食、武器、人員、民仗,少一樣都不成。


    有王氏出力,如虎添翼,這場亂,很有得瞧了。


    蓋世王朝疆域遼闊,所有的勢力以玉、越、葛三大世族是龍頭。


    而這三家各有各的勢力,繁德兒住在這裏好些年,隻聽說他們鬥得平分秋色,倒也沒聽過誰把誰鬥倒過。


    這次,王氏出手,看起來是厭倦了目前的局勢了。


    “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意嗎?”繁德兒問。


    “行會的生意遍布全國,哪裏有戰爭都會受影響,差別在於影響的是點還是麵的問題。”這些年的經曆讓天青已經是個見多識廣的商場梟雄,說出口的話頭頭是道。


    她思索了下,“其他地區先按兵不動吧,至於會被戰火波及的地方,店鋪能歇的先歇著,不能歇的就算進呆帳裏,人員部分,盡量減少損失到最低。”


    “知道了,我馬上去辦。”


    沒有太多停留,盡責的天青快馬加鞭回大鯀去了。


    繁德兒在正廳坐了半天,讓丫鬟們把飯菜撤了,慢慢的走回遙水小宿。


    八年,好長又好短的時間。


    多年的曆練讓她明白,要在一個地方站穩,權力和力量的重要,但是她要是沒有像天青、浮屠這樣的得力下屬,沒有這些人,就像是沒有翅膀的鳥,是飛不起來的。


    水閣上層層的青色紗帳隨風飄動,恍若蝴蝶翩翩飛舞,廊橋下的荷花開到一個極致,花香得招來取蜜的蜂和蝶。


    她想起別院還有了處種滿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。


    踩上廊橋的腳轉了彎,穿過曲折的抄手遊廊,一刻鍾後她來到了開闊的後院。


    穿過月洞門,果不其然,塘裏的荷花已經開得滿滿。


    她就地坐下,脫下鞋襪,兩腳泡入了荷花塘裏。


    她發出舒服的歎息聲。


    風沙沙吹過,輕柔的吹起她的衣袍。


    一些久藏,難以開口的心事,因為這樣的寧靜,因為這樣的景致開了一個口子,糾纏的心思,一圈圈,像她腳下水麵的漣漪一樣,散了開來。


    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?都過了多少年了,還不想回家嗎?


    這些年,他看那座山,還看不厭煩嗎?


    然後她大刺刺的躺了下來,也不管兩腳還泡在水裏麵。


    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。


    浮雲款款,淺淺相依。


    “這天有什麽好看的?”


    她看得癡了,突然有人出聲。
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,就是好看。”她懶懶的、下意識的答……接著,怔了下,眼光從遠方挪回來,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腳上。


    那腳穿著一雙雲履。


    那履沾著不少黃泥,顯然,走了不少路,而且,看起來是用一種很迫切的方式在趕路。


    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雙腳的長度,也不管這樣的動作合不合宜,看在別人眼裏會是什麽樣子。


    量完了,她忽然說:“鞋子髒了,脫下來洗一洗。”


    那人也沒二話,不避諱的當著她的麵脫下鞋子隻剩下白襪。


    她起身,兩腳從荷塘裏收了回來,赤著腳,拾起那雙鞋,便往遠處丟去。


    這一丟,鞋子飛過和別院相通的水道,咚地一聲掉進了河裏了。


    嫉妒那雙鞋子可以陪著他去天涯海角,走千山萬水。


    很可笑的心態對吧?


    這叫嫉妒吧!


    她的心狂跳,這舉動不屬於她設想了千百萬次兩人再見該有的情景裏,她千想萬想,所有的想象裏都沒有這一樣。


    可那又怎樣?她就是想這麽做。


    “想我了?”越紫非的聲音有幾分縹渺。


    “你也想一起下水,清醒清醒嗎?”霍地轉過頭來,怒氣衝天。


    可是就這一眼,一眼,像有千言萬語。


    她忍不住心頭一顫,趕緊錯開目光。


    “小九。”


    這名字有多久沒有人喊過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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