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燕冰垂下眼,一字字細細去讀,刹那間,即使是自視素來冷靜的她也不禁雙手微微顫抖,隻因上麵寫著—


    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,北燕公主陳氏燕冰,雍容嫻雅,貴極七國,明理大義,性和淑德,朕今昭告天下,願奉其中宮之位,金冊鳳印,望其內示六宮母儀典範,外弘兩國交好之情。世代永睦,賢德名傳,是為大悅。欽此。


    從北燕公主到天府帝國的皇後,陳燕冰的身分改變,居住的皇宮改變,七國的形勢也就此改變。


    冊封陳燕冰為後的同時,沈慎遠也正式下詔公告七國,即日起,北燕的土地和臣民正式歸屬於天府帝國,也就是從這一天起,七國已成曆史,變成六國了。而北燕國暫時被劃分為天府帝國的一個郡,國名變成郡名,吃穿住用皆可沿襲舊製。 沈慎遠對待陳燕冰的態度,從表麵上看,似是無可挑剔。他在宮內劃出約三畝大小的空地,大興土木,修建皇後的宮殿,取名飛燕宮。


    這樣的結果,讓陳燕冰鬆了口氣,卻在皇宮中掀起軒然大波。沈慎遠諸位妃子早對皇後之位覬覦多年,彼此勾心鬥角,無所不用其極,萬萬沒想到會被一個亡國公主搶去這光鮮亮麗的頭銜。


    幾位妃子難得有了共識,斷然不能便宜這個新皇後,至少要登門給她找些晦氣才好。


    她們盛裝打扮一番,前呼後擁地來到飛燕宮門前。這飛燕宮工期短,但因為用了最好的木料和工人,所以在兩個月之內就迅速建成。


    此前,陳燕冰一直和自己的隨侍居住在帝都的驛站內,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很少入宮,眾位嬪妃根本沒有和她見過麵。


    冊封大典昨日剛過,今日眾位嬪妃按例也該來拜望新後。每位妃子雖然來勢洶洶、咬牙切齒,不過手上也帶了些賀禮充樣子。


    到了飛燕宮前,眾嬪妃首推張貴妃為首,「姊姊,咱們姊妹之中你跟著陛下的時間最長,又最得寵,一會兒見了人,可千萬不能矮了氣勢!」


    「就是,陛下封她為後不過是看重她帶來的那些金銀珠寶,否則一個亡國的公主,不殺她已是天大的恩惠了。」


    張貴妃今年剛剛三十,因養尊處優,生性愛美,最喜豔色,看上去嬌豔如花,貴氣逼人。聽著幾位妹妹替自己打氣,也將平時和眾人爭寵時的那些不愉快都暫時收起,趾高氣揚地說:「好,一會兒我進去你們都不要說話,看我的眼色。」


    於是眾人簇擁著張貴妃一起進了飛燕宮,飛燕宮的太監總管張福見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位娘娘,陪笑著挨個請安,「貴妃娘娘好,安妃娘娘好,宋妃娘娘好,李貴人好,王貴人好……」


    張貴妃懶得聽他嘮叨,便擺手問:「皇後娘娘呢?咱們姊妹今天難得湊齊,是為了給皇後娘娘請安來著,她不出來迎一迎我們嗎?」


    「皇後娘娘剛起身,還在梳洗,請各位娘娘稍等一下……」


    「喲,太陽都昇得這麽高了,她一個皇後怎會起得這麽晚?咱們姊妹可是都跟著陛下的作息行走坐臥,不敢有絲毫的差池,萬一哪天皇上早上起來巡宮,咱們還沒有起身,不是要惹陛下生氣嗎?」


    王貴人年輕,快人快語,搶著出頭表現一下。


    張貴妃瞪了她一眼,「本宮剛才說了什麽?你都忘記了?」


    她這才想起自己似有搶張貴妃風頭之嫌,忙尷尬著後退回到眾人之中。


    張貴妃抬了抬下巴,續道:「既然皇後娘娘還在梳洗,我們就站在這廊下等候好了。」


    他並非陳燕冰的人,在這宮中待了十幾年,什麽人情世故不懂?今日這些娘娘分明是來給新皇後下馬威的。


    於是張福巴結著說:「貴妃娘娘,這天氣正值暑熱,哪敢讓各位娘娘在這麽熱的地方等著?旁邊的廂房通風涼爽,奴才再端些水果過來給各位娘娘解暑解渴,待皇後娘娘梳洗完畢,奴才就將各位娘娘引領過去,如何?」


    張貴妃瞥他一眼,「那可不行,本宮素來隻住正殿,從不住偏房,這裏是中宮正殿,你讓本宮去偏房休息是什麽意思?」


    他嚇得連忙跪倒,「娘娘恕罪,奴才嘴笨說錯話,娘娘尊貴六宮無人能比,當然不能去偏房休息,要不奴才這就去搬些椅子來,請娘娘自擇一處……」


    「不必了。」正殿大門霍然打開,陳燕冰淺笑盈盈地站在那裏望著眾人,「以貴妃娘娘的尊貴身分,怎能肅立中庭寒院?請各位姊姊妹妹進殿,不知諸位要來,燕冰起身太遲,實在是怠慢了。」


    第一次看到這位新任皇後,所有人都是一臉驚訝。不僅驚訝於她的語氣和善謙遜,更驚訝於她臉上竟有一塊紮眼醜陋的胎記。


    要知道在這皇宮中,即便是最低等的宮女,也不允許麵部有如此要命的殘缺,以免服侍主子時引來主子反感不悅。而一朝國母,居然是個鬼麵皇後?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?


    張貴妃在最初的吃驚之後,心中得意驕傲之氣更盛,款步上前,主動去挽陳燕冰的手,笑咪咪地說:「那我就托大喊你一聲妹妹,妹妹剛來天府,這宮裏有什麽吃不慣、住不慣的,盡管和姊姊說,哪個奴才伺候得不好,也和姊姊說,姊姊一定幫妹妹出頭出氣。」


    陳燕冰笑道:「好,有姊姊這句話,妹妹就放心了。」將眾嬪妃迎進殿內,她吩咐太監總管,「有什麽新鮮的瓜果都端過來吧,我剛才聽你提到,正好解了我這時的煩惱,免得幾位姊姊在這麽熱的天氣裏在我這裏受了暑氣,我心裏就過意不去了。」


    這宮中,所有娘娘,隻要被冊封為妃的,在人前都以「本宮」兩字自稱,除了見到比自己等級更尊貴的妃子或是皇上,才勉強自稱「臣妾」,可像陳燕冰這樣,已經貴為皇後,在嬪妃麵前卻以「我」字自稱的,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。


    幾名妃子互視一眼,掩麵而笑。


    安妃柔聲問道:「皇後娘娘的北燕皇宮裏大概沒有咱們天府這麽多的規矩禮數吧?」


    陳燕冰親自起身為各位妃子倒茶,微笑回應,「北燕乃是小國,不過皇宮之中也有自己的規矩,可兩國畢竟風土民情有異,所以我若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還要請各位姊姊指正。」


    說著,又對隨身宮女吩咐,「柳兒,幫我去打開後堂那樟木箱子,裏麵有我為諸位姊姊準備的薄禮,正好今天姊姊們到得齊全,我也可一一送上。」


    張貴妃回身從自己人的手上拿過錦盒,「我也是帶著賀禮來的,哪敢讓妹妹先送?你是皇後,理該我們先把賀禮送上的。」


    她打開那個錦盒,拿出一把檀香扇,續道:「這扇子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,姊姊娘家隻是個貧寒的翰林,比不得妹妹的北燕國,在七國之中都以富庶聞名。這扇上的書畫是姊姊自己的拙作,一番心意,還望皇後妹妹不要推拒。


    陳燕冰接過那柄檀香扇,打開一看,畫的是宮簷一角,春燕銜泥築巢的景象。


    「姊姊的畫工真是精妙,字寫得也好,妹妹就欣然受之了。」她微笑著點頭讚許,然後回手從柳兒懷中拿過一個最漂亮的錦盒,雙手遞到張貴妃的手上,「這是妹妹的小小薄禮,實在不成敬意。姊姊知道,自從北燕歸了天府,北燕的一草一木其實都已歸屬陛下,這剩下的一些東西是妹妹自小從父皇母後那裏得到的賞賜,留在身邊並無大用,早聽說姊姊是絕代佳人,應該比我更加匹配這些寶物。」


    張貴妃輕輕打開蓋子,驚喜得倒抽一口冷氣。原來,這錦盒內是串翡翠項鏈,由十三塊翠綠如碧水般通透的上好翡翠,從小到大結環而起,當真價值連城。


    其他妃子此時也從陳燕冰的手上一一收到禮物,每個人打開都是驚喜讚歎,雖然東西比不上張貴妃的貴重,但也都是價值不菲的名貴之物。


    頓時殿中一片歡喜之色,人人嬌笑如花。


    張貴妃嘖嘖讚歎,「皇後妹妹真是太客氣了!」原本僵硬的表情也舒展許多,拉著她的手裝模作樣的又噓寒問暖一番,這才「依依不舍」的告辭了。


    望著那一票鶯鶯燕燕氣勢洶洶而來,浩浩蕩蕩而去,始終在旁邊不發一語的柳兒咬著唇瓣開口,「這些娘娘們,這樣欺負公主殿下……」


    「人在屋簷下,豈能不低頭?」陳燕冰重新展開張貴妃送給她的那柄檀香扇,剛才還優雅溫和的笑容斂起,眼中迸射一絲冷厲的光。


    她豈不懂張貴妃此來的用意?又豈不懂這扇麵上的寓意?但是她嫁到這裏本為保住百姓不被屠戮,江山不再被戰火肆虐,那自己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?


    「把這扇子收起來,還有她們帶來的這些東西。」她將檀香扇丟回扇匣中,隻覺得多拿一下都是對自己的羞辱。


    她以前不是個喜歡裝假的人,但離開北燕前,望著那被烈火熊熊吞噬的皇宮,她鄭重告訴自己,從今日起,她陳燕冰要為北燕的百姓而活,更要為自己而活,隻要能達成這個目標,她可以付出一切代價!


    原本她想要的隻是一個妃子的位置,或者說,是可以淩駕於尋常妃子的位置,比如貴妃。


    她知道天府皇宮之中已經有了一位貴妃姓張,而天府的宮規,最多還可再立一位貴妃。沈慎遠曾經有過一位皇後,據說和他感情深厚,卻不幸早亡,他便一直懸置中宮之位,沒有再立,所以她也沒有做這樣的妄想。


    可老天是捉弄她捉弄得太多太久,才給她一個這麽大的「驚喜」嗎?


    北燕亡國公主—天府冷宮皇後。


    她的名字或許還真的很契合自己的命運,燕冰—北燕飛燕,冰冷一生。


    她幽幽一歎,轉身時瞥到桌上銅鏡中的自己,沒有刻意妝點的麵容,自小就習慣的青色胎記。她不具任何在後宮爭寵的條件,很好,她並不想過那為了皇帝一顧而拚掉性命的生活。


    看天色尚早,沈慎遠這時應該已經散了朝,第一天正式做皇後,司禮太監告訴她,按例,正午時分,她要去江山殿請安問候,與沈慎遠同吃午膳。之後就沒有她的事了,沈慎遠晚上決定留宿哪一宮,一般會在晚膳之前決定。


    此時距離正午時分還差一個多時辰,她該趁機讀完昨天隻讀了一半的《賞心悅論》,這是她昨天無意中從書房架上發現的書,沒有作者名,寫的都是些機智有趣的小故事,讀來很有意思,可以打發時光。


    伸手去拿那本書時,忽然聽到殿外一聲尖利的叫喊,那平日很是莊重的張福忽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來,一手指著殿外,臉色蒼白,雙目發直,哆哆嗦嗦道:「皇、皇後娘娘……快!快去……江山殿!陛下……陛下出事了!」


    她的手陡然僵在那裏,一股冷氣從指尖竄入心髒,讓她從頭到腳似是被寒潭之水浸透全身。


    怎麽?江山又要有變嗎?


    誰也沒有料到,正值盛年的沈慎遠,會在江山殿中突發腦疾,陷入昏迷。


    陳燕冰趕到江山殿時,不僅是太醫,宮內所有重要人物都已到齊,就連剛剛從她那裏離開的張貴妃等人也提著裙擺匆匆跑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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