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,很痛很痛,她滿臉血汙泥沙,唇角卻竟然揚笑。


    “綻梅,我杜家就剩這株獨苗,性子嬌慣壞了,還望你好生擔待。”


    疼痛至極,零散的記憶片花不受控製地衝湧而入腦海裏——


    “綻梅,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,那麽,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——”


    “姑娘,你走吧,哪裏來便哪裏去,一切珍重。”


    “綻梅,你可糟了,先生親自來逮你。”


    “綻梅,我就要一個新的,你做的,上麵繡著『李』字的錢袋……”


    那日白茫的雪花紛飛落至她眼前,她想起李玄玉望著她的瞳眸總是好美。


    她手捧著為他做的鞋,想給卻不敢給,她望著他滿肩滿臉的雪花,想拂卻不能拂。


    他說心有牽絆,便是甘之如飴,那麽,他的牽絆裏,可否有她?


    綻梅眼楮一閉,意識跌入全然黑暗裏……


    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,前頭有光,光暈中有人。


    綻梅舉步追去,身軀明明感到沉重,步伐卻是前所未有的輕盈。


    “娘?”前方的女子回首,綻梅一見她的容顏,眼眶便泛淚。


    許久未見的娘停步,回首僅望著她笑。


    “娘,你要去哪兒?”


    娘朝她搖首,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句什麽,綻梅沒聽清楚,她還沒聽清楚,娘前行的步伐卻越發急促,眼看著就要隨著那道光消失在盡頭。


    “娘,你別走,你等等綻梅,綻梅隨你去……”別留她在這片黑暗裏啊!綻梅用力大吼,娘卻沒有停下腳步……


    “娘、娘,你別走,你等等綻梅,綻梅隨你去……”


    “綻梅,你究竟想去哪兒?”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夢中微抬的手。


    第五次了,這是今日他踏入這房裏來之後,聽見她喃喃地這麽說著。


    李玄玉眉峰緊蹙,眼神死死地望著因背傷太嚴重,非得趴臥在榻上歇息的姑娘,生平首次感到讀聖賢書無用。


    他隨著小虎子尋到她的時候,她早已奄奄一息,而她現在渾身是傷,一身狼狽,明明極其虛弱,卻不願張嘴喝藥,燒了整個上半夜,終於開口說了些什麽,竟是說著要隨她娘去哪兒?她娘不是早已過世了嗎?


    她想隨她娘去……她不想活……


    這念頭像道雷電一樣劈進李玄玉腦子裏,合理化了他自識得她以來,她那些種種奇怪的作為——


    她認偷簪、她不怕責罰、她淨顧著要讓杜虎離開,獨留自己與一幫惡人相搏;她臉上那股總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氣,若有所思、空靈飄忽的神情……


    她不想活,她早就不願活了嗎?


    李玄玉端來了換過好幾個服侍都無法順利讓她喝下的苦藥,唯恐踫疼了她的背傷,讓她枕靠在自個兒懷裏,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往她唇邊湊近,心中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火氣。


    “綻梅,醒來。”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?他懷中的姑娘不為所動。


    “綻梅,醒來,你得喝藥,你燒了大半夜。”李玄玉又喚,姑娘的眼睫掀了掀,眸子仍然緊閉。


    “綻梅,我是玄玉。”綻梅輕嚶了聲,眉心娶攏,身子動了動,像是周身傷口極疼、極難受似的。


    “綻梅,我是玄玉,聽話,張嘴,你得喝藥,喝了花燒才會退,傷才會好。”哄小孩呢,他這是……


    真啟唇了?見她雙唇微微打開一條細縫,李玄玉忙將藥碗湊到她唇邊。


    一口、兩口……很好,快咽第三口……


    “嘔——”李玄玉還來不及感到欣慰,綻梅全吐出來了。


    李玄玉沒空管自個兒身上沾到的藥汁,取來幹淨布巾為她拭淨嘴角,又再度循循誘哄。


    “綻梅,張嘴。”姑娘這回對他的話語全無一點反應,僅是軟軟地伏靠在他胸膛。


    是睡沉了嗎?她是該睡,但是,也得喝了藥才睡……


    “娘……等等綻梅……”


    李玄玉懷中又傳來一聲微弱的低語,未料這聲虛弱微喚竟徹徹底底將他惹惱得七竅生煙。


    他想起他今日見她額麵滲血,有如斷線娃娃倒下的破敗模樣;想起杜虎為她又急又氣,哭到涕淚縱橫的模樣……她真以為人心是鐵打的?真以為她命如草芥,無人會為她傷懷?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為,恣意妄為?


    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,他也不允!她想隨她娘去,她休想!


    李玄玉讓她枕在他肩頭,一手環過她的肩,托住她下顎,張嘴含下藥汁喂入她口裏。


    他感覺到姑娘身子掙了掙,但他沒鬆手,反又更使上力,一口一口地強迫灌她藥。


    他迫她張嘴,鉗住她身子令她無處可逃;他喂她,強行將藥汁灌入,如此霸道蠻橫的作為連他自個兒也感到吃驚。


    然,不這麽做,他胸中一股悶氣便無處可發。


    她想撇下他去哪兒?在他已被她牽動出太多心緒了之後?


    那舉措本意隻想喂藥,後來卻變成吻,黏纏的吻、懲罰的吻、不甘的吻、不舍的吻。


    他戀戀地貼在她唇瓣,情不自禁地將暖舌探入她,汲取吸嗅她唇間的香氣,明明沾染苦藥氣息,卻是從未嚐過的芳美……他一吻再吻,細細吮舔她嬌嫩唇瓣,沒人教導過的事情,做來卻是如此熟練自然,她軟軟的胸房抵著他,柔滑的青絲拂過他麵龐……


    很重……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極為強悍,她掙不開……綻梅試著掀動了幾次眼睫,都沒能順利睜開眼,環繞她的那股氣味似曾相識,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爾雅男子……


    “……李大人?”綻梅迷茫地睜開眼,意識混沌,圓眼半合,狹窄的視界裏見到的不是李玄玉還是誰?
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李玄玉環抱她的雙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態勢,他在等她醒轉,等了足足半夜,他怎麽肯放?


    綻梅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她枕靠在李玄玉懷裏,尚還虛軟的身子微微使力,便要從他胸前離開,未料僅是這麽略微一動,牽動周身大小傷口,四肢百骸皆疼。


    李玄玉豈會不明白她要做什麽?無視她的驚呼,健臂一攬,又將她擁得更緊。


    “別動,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了,還在意男女之防做什麽?”


    綻梅聞言怔了好大一怔,抬眸驚愕地望向李玄玉。


    如此蠻橫的語氣,不像她認識的李大人,而他眸中延燒怒焰,又是為什麽?這兒是哪兒?好像似曾相識又好像沒有來過,她怎會在這裏?杜大娘呢?小少爺呢?


    小少爺?!綻梅想起來了!


    無暇顧及李玄玉是否仍抱著她,綻梅在他懷中仰起臉容,急急開口便問,“李大人,杜大娘呢?小少爺呢?他們可否安好?這裏是哪兒?姑爺他們呢?香粉鋪——”


    “無事。”李玄玉拍了拍她,“這裏是縣衙,杜大娘和小虎子皆平安,在客房歇下了,至於周萬裏那行人,我已經提了,過幾日再開堂。”


    衙裏?縣衙?


    是,縣衙裏有給遠道而來擊鼓鳴冤的百姓們的便房,怪不得她從未實際踏入過,卻又瞧著眼熟。


    而李大人提了惡人,那很好,暫且是無事了,隻是,好像有些極重要的什麽,從她仍昏沉不濟事的腦海中滑過,她還來不及捕捉到,便溜走了。


    頭好沉,也罷,不想了。


    “李大人,多謝您的照料,綻梅想睡了……”綻梅眼睫掀了又閉,一放下心來,連睜眼都覺好累。


    她那陡然放下心,便想沉沉睡去的模樣瞧得李玄玉心口直跳,猛一陣心驚膽戰,雖然大夫說她已然無礙,但他真怕她聽見大家安好,心無掛礙便咽氣而去。


    “綻梅,你還欠我個錢袋,你記得嗎?”


    綻梅一怔,有些不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開口提起這件事,仍是費力睜開眼,頷首緩答,“綻梅記得,過幾日,待綻梅好些了,便為大人做好嗎?”


    “好,記得便好,你睡。”


    “李大人,綻梅想睡,還有請大人放開綻梅……”綻梅略微動了動螓首,伸手,綿軟無力的輕推了下李玄玉胸膛,她知道她現下四肢發軟,但這麽躺賴在大人身上什麽話?


    李玄玉蹙眉盯著她,她身子不舒服至斯,忙著問完他人情況之後,便淨來顧著要他放開她?


    他心生不悅,越惱越怒,沒回話,更沒打算放手,大有一副要抱著她睡的態勢。


    “……大人得放開綻梅,綻梅才能睡。”綻梅又說了一次。


    “不放。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綻梅不解地望著李玄玉。


    她迷蒙麗眸卻望出李玄玉一發不可收拾的火氣。


    “你不想活,我偏不願放;你還欠我個錢袋,想這麽撒手便走,我不允也不讓,你休想!”


    “……李大人,您在說些什麽?”她是還沒醒透嗎?李大人很怪,明明就是同一個大人,卻又不像是同一個大人?他瞧來很惱她啊,為什麽?


    “我在說些什麽,你自個兒心裏明白!”他也知道,他這場氣發得既沒來由也沒道理,今日那險惡情況之下,她是得保護杜虎,可他就是氣。


    “我說過許多次了,你淨顧著別人,都不顧自己,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?你鬥不過,也別拿你自個兒出氣,你高燒不退,好幾個人喂你喝藥,偏偏你就是不張嘴,好不容易張開了,卻說要隨著你娘去,你、你你你——”氣!那個公堂上辯才無礙,下筆如行去流水的李玄玉呢?


    “對不住,李大人,綻梅睡沉了,給您添麻煩了……藥在哪兒?綻梅現下喝便是。”她不知道自己睡著時令李玄玉如此頭疼?也不知道她如此丟人,睡著時嘴裏竟還喃喃喊著娘?大人說她不喝藥,可、可她嘴裏有藥味兒?綻梅不解地舔了下唇瓣。


    “你已經喝完了。”李玄玉用力瞪了她一眼,“我用嘴喂的。”也不知想為難誰,李玄玉重重強調。


    綻梅雙頰紅豔,頭更昏了,她此時該說多謝大人嗎?


    或許,她心中隱約明白李玄玉對她幽微含情,然,微分懸殊,對於他的,或是那些她刻意弄不明白的心思,她隻能迫自個兒不去想、不去問。


    “李大人,綻梅真的想睡了……”


    她的亟欲閃避惹得李玄玉更惱了。


    “你既沒惱我輕薄你,又為何不應我?你明白我喜愛你,又為何不理踩我?綻梅,你不喜愛我嗎?既不喜愛我,為何替我做鞋?又為何不對我生氣?”


    “大人憂心綻梅,喂綻梅喝藥,那不是輕薄,綻梅不須對大人生——”芳唇遭劫,一個重重的吻落向她嘴,李玄玉周身的男人氣息朝她兜頭罩下。


    不是輕薄嗎?好,那很好!


    他真是氣她,氣她這張總是極知進退分寸,每句話都極為得體,卻逼不出半句真心的嘴。


    他吻她、咬她、吮她、舔她,恨不得再從她身上逼出更多點什麽,再回應他多點什麽,吻得她頭重腳輕,氣喘籲籲,他卻還無法罷休。


    他不放她,不放,不能放,既放不開也不願放。


   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?


    “李大人……”綻梅奮力推開他,眼眶蓄滿不知為何想落的淚,“李大人,綻梅不喜愛你,綻梅也不夠資格當大人的知音人,大人應當去找個好人家的姑娘,一個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喜愛我你為何要哭?”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淚,“綻梅,你為什麽不想活?你又為什麽不願活?你不敢回應我,在意的又是什麽?是身分嗎?我告訴你,我本是窮苦人家出身,那些身分尊卑我不——”


    “李大人,您別說了,綻梅想睡了,今日勞煩大人費心照料,您也早些回房歇息。”綻梅打斷李玄玉,不顧扯動傷口的疼痛,身子趴躺到榻上,以背相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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