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,你素來關心國事,對地方之事也十分明了,可否請您不吝賜教,替綻梅列出幾項李大人治理霽陽縣有成的治績,綻梅手上尚有李大人的著作,或許綻梅能帶著這些物事,尋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幫忙。”


    “綻梅姑娘,這萬萬不成。”宋賢搖頭擺手,連忙撇清關係。“你想為李大人陳情,這陳情狀我可寫不得,李大人身為堂堂一縣縣令都能被論罪摘官,我一介草民,家中尚有妻兒——”


    “先生勿要擔心,綻梅字雖寫得不好,但會寫字,不如請先生口述與我,先生不必擔心字跡暴露,若有萬一,綻梅也絕不會牽連先生。”


    “綻梅姑娘,這、我……”唉,姑娘言之鑿鑿,他又不想惹禍上身,真是令人好生頭疼。


    “夫子,你課堂上說的那啥仗義相助都是騙人的!我以後再也不來聽你的課啦!綻梅,你瞧,我就跟你說讀聖賢書無用唄!”


    “小少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唉、欸、綻梅姑娘,小虎子,這……”唉,他是讀過許多聖賢書,但聖賢書哪裏有說踫上這等情狀該如何是好?


    宋賢來回踱了好幾步,理智與良心各執己見,不肯相讓,最後,他歎了好幾口長氣,終於困難地做了最終定奪——


    “小虎子,你去為綻梅姑娘研墨,我們進書齋吧。”


    洋洋灑灑列了好幾張紙的,自李玄玉上任以來的霽陽縣治績、一本李玄玉編寫的農林之收、一串李玄玉給的玄玉司南佩、一支孫管事相贈的玉簪,和幾盒杜家香粉鋪裏令官夫人們趨之若鶩的鴨蛋香粉,這些便是綻梅所能想到的,或許能幫上李玄玉的所有東西。


    可沒有人願意相幫。


    自學堂書齋離開之後,綻梅回杜家,拿著這些物事,請杜大娘幫忙詢問與香粉鋪有往為的官夫人們可有人願意幫忙,杜大娘卻說她早已問過,那些官夫人們沒有人願意相助,即使原本有意願的,在回府問過夫婿之後也被斷然拒絕。


    最後,她隻能跟堅持與她同行的杜虎走至縣衙,想將懷中揣著的這些物事遞交給李玄玉。她想,希望這書危難時能派上用場,保他一命,而司南佩與玉簪,他也可換了銀子,身上有些銀錢,總是好的。


    未料綻梅與杜虎才走到縣衙,卻早已被相熟的衙差們擋在門口,說是李玄玉不願相見,請他們離去。


    是公務太過繁重不願見他們?或是他猜知她已經得知,所以才不願相見?


    不論原因是什麽,都已經不重要了。折騰了半天,一切皆成幻影,她沒有法子好使,就連李玄玉一麵也都無法得見。


    綻梅雙肩一垮,信步離開縣衙大門,心思紛亂,走了一段路,眼看著杜家香粉鋪就在眼前,便轉頭對杜虎說道︰“小少爺,你今日隨我跑了一天也累了,我還有個地方得去,不如你先回家休息好不?”
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


    “小少爺,你聽話。”


    “不要!”杜虎雙臂一伸,擋在她身前,橫眉豎目地瞪著她。“你想去那惡人家,求他們放過李大人對不對?不然為何你不帶上我?”


    綻梅心一驚,未料她的心思會如此輕易被杜虎識破,她確是想去廣順行周府,求小姐高抬貴手,不要為難李玄玉。


    “小少爺,沒的事。我不帶上你,自是因為天色晚了,我怕耽擱得久,再晚連城門都要關了。”


    “城門關了又如何?廣順行又不在城外,咱又不出城!”杜虎又哼了好大一聲,再度對大人這些胡謅之話感到不以為然。“李大人那日來家裏時早說啦!他說,若是他這次上京,有個什麽萬一,你一定會跑去那惡人家為他說情,低聲下氣,做牛做馬,搞不好連自個兒下半生都要賠給惡人,李大人要娘好好看著你,我也會好好看著你,我才不讓你去!”


    “小少爺……”綻梅望著心直口快的杜虎,又想起心思細膩,總要處處為她著想的李玄玉,心中一陣難受,情不自禁地啟唇說道︰“小少爺,綻梅好用沒……”


    她奔走了一天,一事無成,就連心上之人一麵都無法見到,綻梅胸口沉悶,忽感一陣頭重腳輕,腦子發暈。


    她蹲下身子,以手掩麵,隻覺自個兒已然疲累至格,萬念俱灰,想笑又想哭。她一生多舛,好不容易遇到個想相守一生之人,轉瞬又被命運作弄……


    李玄玉曾對她說,要她愛惜生命,踫上值得爭的事也得出手搏一搏,可她如今除了一條命之外又有什麽可以拿出來相搏?她什麽都沒有,什麽都辦不到,她心愛之人總要接連遭難,她無能為力,什麽都幫不上忙。


    “綻梅,你別這樣,你不會沒用,你雖然字寫得不好,但我知道你寫得很努力啊,那陳情狀總能找到人收,我們再想想辦法,再想想辦法嘛……”杜虎蹲到她身旁,搖著她衣袖,說到後來已在哭音,卻很認真在安慰她。


    “小少爺,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麽別的辦法了……怎麽辦……”綻梅向杜虎牽唇一笑,那笑極其虛弱無奈,連杜虎見了都感到心酸。


    “綻梅,綻梅……嗚哇!”杜虎攀住她頸項,忽地在她耳邊嚎啕大哭起來。“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嘛?我們又沒做錯事,也沒做壞事,為什麽老天爺這麽不公平?!老在爺,我討厭你,你都淨拿好人開刀,沒在懲罰惡人的嘛,有膽你就劈道雷來給我看看啊!”杜虎忿忿起身,伸手指天,老天爺當然沒有真的劈道雷下來,綻梅又好氣又好笑,心情卻如何都輕鬆不起來。


    她揚眸望向杜虎,不期然見到杜虎身後的城門外,有列聲勢浩大的大隊,浩浩蕩蕩的伴著輛富貴華麗的八抬肩輿正朝這裏而行。


    綠呢大輿,官輿。


    綻梅圓目微瞠,不可置信,東城門這兒路窄偏僻,平時少有官員進出,這當真是老天爺劈下的一記猛雷。


    “小少爺,你在這裏等我。”綻梅掙脫了杜虎的手,腳步便身前衝,她一路衝上石板道,擋在輿前跪地磕頭。


    “大人冒犯,民女綻梅有冤要伸,有狀要呈。”


    “我、我也有!”杜虎有樣學樣地跟著衝過來跪下。


    “何人攔在那睡,還不快速速離開?有冤要伸找衙門去,別擋在這兒!”輿前軍爺大喝一聲,拿著長槍便要將他們架開。


    “大人,民女——”


    “哪兒來的刁民聽不懂人話?快!快走!”


    眼看著軍爺一腳就要踹下來,綻梅閉眸縮身,還不忘把杜虎摟進懷中相護。


    “怎地不前行了?前頭在鬧些什麽事?”輿前人隊之中走出一人,一道有些耳熟的男音伴隨著腳步聲走近。


    綻梅唯恐得罪了好不容易才踫上的官人,也唯恐拖累杜虎,心中七上八下,緊張地就連眸都不敢抬。


    她尚未出聲,來人倒是先開口了。


    “綻梅?”


    綻梅驚愕揚首,不敢相信自個兒眼前所見。


    “孫……孫管事?”


    “孫管事,您幫幫綻梅,幫幫李大人,姑爺被捕下獄,李大人被論罪摘官,李大人他不是存心要為難姑爺,我想找人幫李大人,可沒人願意幫我,李大人他是好人,孫管事您瞧,我這兒有李大人的治績陳狀,有李大人的著作,甚至還有城內足以上貢的香粉……孫管事,您幫幫李大人,幫幫綻梅,綻梅在這兒求您了。”


    一見是相熟之人,綻梅如攀水中浮木,恨不得能一口道盡事情原委,連忙又朝孫管事磕了幾個響頭,磕得前額都是土灰石礫,幾要流血。


    杜虎不明所以,也隻得跟著綻梅猛磕頭,磕得原就心腸極軟的孫管事心生不舍。


    “綻梅姑娘,你快請起,你求的若是李大人摘官之事,我家老爺確是為此事而來。”孫管事歎了口氣,回首望了望綠呢大輿。


    輿前帳簾掀開一角,輿內之人似在探問他發生何事。


    “綻梅姑娘,還有這位小爺,你們在這兒候著,待我向我家老爺通報一聲。”孫管事回向後行,向輿內之人不知說了什麽,聽得了主子交代,又朝綻梅與杜虎這兒行來。


    “我家老爺趕了幾日路,風塵仆仆,還請綻梅姑娘與小爺先行等候,待我家老爺安頓好,稍事休息之後再與你們會麵,親瞧你們帶來之物,如此可好?”


    “好,當然好,綻梅謝過孫管事,謝過大人,大恩大德,綻梅感激不盡,無以回報。”綻梅感激涕零,又是連番叩首。


    最後,孫管事領著綻梅與杜虎至城內最大家客棧的某間上房內等候。


    與其說這兒是間上房,不如說是個獨立的院落,有間有廳有院,有仆婢有小廝還有馬房,很明顯是用來接待貴客用的居所。


    孫管事說,他現今服侍的主子是當朝位高權重的大人,名為王川,至於王大人是何官餃,與孫管事離開廣順行之後,又是如何來當這位王大人的管事並沒有多加說明,如今看這排場,綻梅隻覺這位王大人的確身分顯貴。


    杜虎從沒來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,候得久了,無聊得緊,便想東摸西瞧,才伸手想拿個案上樣式精巧的瓷壺來瞧瞧,便被一陣開門聲驚擾,嚇得手中瓷壺險些落地。


    綻梅眼捷手快地扶住瓷壺,本能便下跪賠不是。


    “對不住,王大人,小少爺生性淘氣,是我看管不周,還望王大人恕罪——”


    “起身起身,孩子調皮是天性,哪來這麽多規矩?”白眉美髯,看來身子硬朗強健的王川吉大人朝綻梅擺了擺手,問︰“這位是杜家香粉鋪的小少爺吧?今年幾歲啦?”


    “過完年就九歲啦!”雖不知為何大人識得他,但王大人喚他小少爺耶,他喜歡這位王大人,杜虎瞧來喜孜孜的。


    綻梅起身望著眼前聲如洪鍾、麵色紅潤的王大人,總感他有些麵善,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兒見過,而孫管事說王大人是為李玄玉摘官一事而來,又是為什麽呢?


    “好了,今日已晚了,我可沒那麽閑時間可浪費,想拿什麽給我看盡管拿上來,李陳啥情、伸啥冤盡管說,老夫未必幫得上忙,當睡前故事聽聽倒還是可以。”


    綻梅聞言,便將攜著奔走一日的物事畢恭畢敬地遞交給王大人。


    五大人才垂眸望了一眼陳情狀,便不禁蹙眉發話︰“這字寫得當真是不堪入目,出自誰的手筆?小少爺?”


    “回大人,是我。”綻梅有些困窘,深感此位大人雖是已有年歲,位高權重,問話行事卻十分驚世駭俗,教人好難應付。王川吉聽聞字是綻梅寫的之後就眯了眯目,倒是沒說什麽了,垂首翻看完手上訴狀,也不知在向誰訴說,低低歎了一聲。“一介奴婢,倒還挺有膽識愚勇,莫怪孫管事當初留你。”


    奇怪,這位王大人口中說的“留”,指的是她方才攔輿,孫管事並未驅走她之事嗎?還是另有哪樁?為何她總感這位王大人似乎早已認得她?綻梅心中有許多疑問。


    王川吉喃喃自語完,接著又打開李玄玉所著農書信手翻手,翻了幾頁放下,接著便以指醮了醮杜家名聞遐邇卻因此惹禍上身的鴨蛋香粉,湊在鼻端嗅聞,甚至還抹在手背上細瞧香粉質地。


    “的確有資格進京上貢,唉,白學了一身看貨的本事……”


    什麽白學了一身本事?這位大人越說越教她不明白了。


    “王大人?”綻梅不解地偏首一問。


    “沒事沒事,來吧!跑說說那位周家大爺在你們香粉鋪裏鬧了什麽事?”王川吉大人手撫美髯,語重心長地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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