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,從此改變了一生。


    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,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,不善營商,隻貪圖醇酒美色,一回偶遇,驚豔於母親美貌,將其迎進門來,恩愛專寵數月後,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,有了第六房妾室,從此將母親淡忘,放逐於院落一隅,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。


    時日一久,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。


    不受寵的妾室,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,當主子的不在意,懂得察言觀色的婢仆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,留心伺候,最初猶能三餐溫飽,到後來,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,婢仆遺忘一回,她們就得餓上一餐。


    幼時,不舍得娘親受苦,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,忍受婢仆不經心的冷言諷語。年紀漸長後,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,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。


    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閑飯的,比婢仆更不如,那麽她不吃高家這口閑飯便是。


    遇上他那一年,她癸水初來,為了三餐溫飽,忍著不適在飯館裏忙碌穿梭,擔著跑堂工作,一刻不得偷閑。


    正值用餐時刻,樓下人滿為患,二樓雅座仍是清幽。


    掌櫃的說,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,足見來頭不小,叮囑她留心伺候,切莫怠慢。


    可偏偏,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,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。


    再度醒來,人是躺在榻邊,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,沒驚動掌櫃,隻說見她伶俐,要她留在這兒伺候。


    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,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,設想得萬般周全。


    初時,她隻是疑惑。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,縱情聲色,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,有一顆溫暖、體恤而包容的心。


    懵懵懂懂、未識情滋味的年紀,隻是怔怔地瞧著他,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,藏進深處,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。


    那一日,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,更衣洗沐時,才發現袖裏多出來一袋現銀。


    那不是她的。


    是因為——大夫說她長年操勞,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,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,那人憐她年紀輕輕,卻得扛下生活重擔,又擔心當麵施予會傷及她自尊,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?


    多可笑,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,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。


    她問了掌櫃,循線找到包樓、打點事宜的,是城裏頭最大的商鋪,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裏的管事嗎?


    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裏的掌櫃,代為轉達一句——不是我的,不能收。


    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,而且身分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。


    以往,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,爹常拿來說嘴,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,誇口得無人不知,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,也因此,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,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,為表慎重,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。


    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、隻圖享樂的性子,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,也不令人同情,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麽,不但應邀來了,也允下父親的要求,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、搖搖欲墜的空殼子。


    「除此之外,我要她。」長指不偏不倚,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。


    「你心知肚明,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,姑且不提遠親之誼,你要我伸出援手,而我是生意人,在商言商,豈容自己虧了?我要買斷的,除了高家這爛攤子,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。你若允了,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,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。」


    豈需考慮?父親當下便允了。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,換來萬兩銀,是大大賺了,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。


    那時的她,隻覺羞憤欲死。


    年方十六、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,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,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,隻有滿滿的憐意,淺淺歎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。


    「別怕,我無惡意。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,它值這個價,隻可惜你父親不識貨,在他手裏是糟蹋了。順道將你也討來,隻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,會好過留在那裏教人糟蹋,你若願意,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。」


    她值這個價——


    她聽得一陣耳熱。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,彷佛也在告訴她,她值這個價,是她父親不識貨。


    往後的數年裏,她克盡職守,每每想到這句話,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,隻為了向他證明,他的眼光沒有錯,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,做了筆賠本生意。


    安頓好娘親,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,從此,一直跟隨在他身邊。


    她永遠記得,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,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——


    「往後,便喚你雁回吧!」


    雁去,終有雁回時,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、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,退一步,眼界更廣。


    她懂得。


    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麽,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,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。


    一滴精血之恩,慕容韜已代她還盡,她不想、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喂食過她一餐、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。


    進了慕容家的門,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,從這一刻開始,她有了全新的名字、全新的人生。


    也是從那一天起,她的眼便隻能看著他,再也移不開。


    那個——給了她名字,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。


    「你說……雁回?」確認似地再問:「莫?」


    「是。」依然精簡,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。


    他望了望床頭,無言了半晌。「我跟你有仇嗎?」否則怎會為她取個……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。


    「您不曉得。」


    那神態,完全一如那年,她答出「莫」姓時,一陣短暫的無言。


    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,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,莫,是她娘的姓。


    「然後呢?」他聽得正在興頭上,催促她往下說。


    「我跟在您身邊,您教我怎麽做生意,並保護您的安危。」


    「然後?」


    「沒有了。」


    「……」他又無言了半晌。


    歎氣。「莫姑娘,故事不是這麽說的。」


    她凝眉,似是無盡困擾。「我嘴拙,要不我喚全叔進來,您有什麽想知道的就問他。」


    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、莊裏最資深的管事,任何事問他,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裏還要來得钜細靡遺。


    「別。」男人一張手,扯住她的袖,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。「我想聽你說。」


    養傷這段時日,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,除了滾落山腰時,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,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、幾可致命的劍傷。


    盡管她一一稟明時,仍力持沈穩,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,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。


    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,慶幸他異於常人,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。


    既然腿也傷了,手也使不了勁,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,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,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麽。


    可——實在不是他要說,這人天生冷調,若不開口誘她,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,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,真開了口,也是一問一答,從不多言。


    「您還想聽些什麽?」


    「例如,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?我們之間處得如何?還有,我都怎麽喚你……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。」


    「可……那些都是我的事……」而且——很不重要。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了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。


    「不能說嗎?」鬆了她的袖,改為移向纖掌,不輕不重地貼握著。


    她怔怔然瞧著。記憶中,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,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……許久許久以前,她也曾感受過,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,成為她最珍貴、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。


    「您都喚我雁回,極少、極少數時候,會喚我兒時的乳名——」


    「小拾兒。」


    「您記得?」


    「我沒忘得那麽徹底,有些該記得的,片片段段還在。」


    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,卻還記得她的乳名。


    一句無心話語,擾得她心跳失序。


    「還有呢?」溫潤指腹,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。「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,死心塌地追隨,當真隻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?前者被冷落忽視,後者為婢為奴,我看不出哪裏比較強。」


    「不一樣的……」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,進慕容家那一日,便對婢仆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,直至今日,府裏上上下下,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。


    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,若不如此,性情別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。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,隻是換了另一個吃閑飯的地方。


    「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,不曾虧待過我,慕容家產業遍布江南,可每回視察,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,旁人要向您請示,您一概回說:雁回說了算。嘴上說是我的故鄉,我比較上手,可我知道,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,要我爹仰著頭看我,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,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。」


    他扯扯唇。「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?也許我隻是貪懶,存心指派你事頭?」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,普天之下也隻剩這小傻子了。


    「要讓人勞心勞力,也得全然授權。」若非全然信任,誰敢?


    何況,勞心勞力過後,該她分得的營利,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。最初,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,不肯收,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,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,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,這是規矩,規矩不能破。


    時至今日,沒幾個人知道,其實她名下所得,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,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、窮困無依的小嫩娃。


    他曾笑說:「有了這龐大嫁妝,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,我以兄長身分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,誰敢欺你?」


    他待她極好,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,教她也隻能妥妥當當地藏著,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。


    「會頂嘴了?」男人挑挑眉。自他傷後醒來,這人不都唯命是從,他說一她不敢答二,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?


    「那是實話。」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,就算是他自己,也不行。


    「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,算計你出生入死。」男人劣性一起,偏生要與她唱反調。


    「不是!」她氣惱地堅持,偏偏詞窮,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。


    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。


    原來逗她這麽好玩,瞧那張無盡懊惱、緊抿著唇與誰生悶氣的模樣,愈瞧愈憨、愈瞧愈可愛,逗得他好樂。


    這一笑,便樂極生悲了。


    悶悶震動的胸口,連帶扯痛了傷處,他止不住笑,靠臥向她,枕在她頸際,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。


    她嚇了一跳,本能想退,又顧慮他此刻帶傷,一抽身,他必跌無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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