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初的一天,寶珠一早起來,見紅花又不在船艙裏,自己微微一笑,掀被下了地。“吧嗒,”紅花從門簾子外鑽進來,小臉兒上全是滿足:“姑娘早,姑娘知道嗎?兩邊岸上的杏花比昨天的還要大,這杏花的品種我認得,”


    “給我打熱水,”寶珠佯裝嗔怪:“天天杏花有那麽稀奇?”紅花不再多說,又跑出去。寶珠獨自輕笑,初上船的那幾天,她也愛看岸上風景。但半個多月過去,除了水聲就是遙遠天際,寶珠就很少上甲板。


    唯有紅花和丫頭們還當成個寶。


    衛氏端早飯進來,寶珠梳洗過坐下用飯,紅花收拾床鋪,扯起藕荷色輕綃素麵的綾被,又見到枕頭邊有一本書。


    “姑娘昨夜又用功了?”紅花不認字,也就很討好。


    寶珠有了笑容,自認為也很得體:“我用的什麽功,我呀,不過是打發鍾點兒。”紅花恭恭敬敬地把書放回桌上,見有一個字仿佛認得,就念:“王廣……”


    “那是王廣麽?那下麵還有一個字你怎麽講?”寶珠手中粥碗叮當響了一聲,是勺子落進去。笑得渾身顫抖:“那叫王摩詰詩集。”


    紅花認認真真地盯幾眼:“原來是王摩詰,我還以為是王廣林……”又去收拾床。寶珠忍笑吃完飯,紅花請她上甲板看飛鳥,寶珠說不去,讓紅花自去玩耍,免得到了京裏再想看這個不容易。


    紅花出去,衛氏去漿洗衣服,船上不如家裏人手方便,各房姑娘的衣裳,都是貼身侍候的人去洗。


    寶珠習慣的桌前坐下,映入眼簾的還是那本王維詩集。隨手翻開,見有個折角,那頁的詩,是紅豆生南國。


    這書也是玉珠的。


    寶珠最近借的書,內中多有相思之意。


    好在玉珠不察覺,她自己看書也是不分妍媸,更不管寶珠。


    這首寄相思的詩,寶珠已看了兩、三天。由座處可望到船艙外,見天江一色,青碧無間,這讓人心情爽朗的江麵上,寶珠自然恢複很多。


    袁訓那夜給她的安全感將一直存在下去,但寶珠已決定順應境況,不再做自己個兒的亂想。


    她也後悔的,後悔自己不應該小瞧京裏的人。她當時心態並不是小瞧京裏的人不好,而是小瞧了京裏的人素質。


    當把小侯爺等全不放在眼裏,這個,也叫小瞧。


    好吧,就吃了苦頭。好在,就要過去。


    “四姑娘,”梅英掀簾進來,道:“老太太讓來說一聲兒,咱們就要到了。”寶珠一驚:“這麽快?”她雖不如紅花愛上甲板,而且船上也有各種不方便,但一路行來,寶珠愛上這趟行程,更坐兩個月,她也願意。


    這是建立在她們坐的全是大船,船在幾層,每人一個大船艙,每天水菜由小舢板就地采購,晚上下錨,又就地釣魚,無時不是快樂的。


    梅英笑:“姑娘坐上了癮?這也難怪,就是我,也有些怕就到呢。”


    她不說自己愛這樣坐船,反而說怕,勾起寶珠好奇心。寶珠就問:“梅英姐姐,你怕的是什麽?”


    其實已猜中幾分。


    “老太太買了我,不怕姑娘生氣,待我的心不差於姑娘們調理這麽大,這麽些年我和老太太相伴,老太太想什麽我就知道什麽。如今去了京裏,天子腳下的地方,不愁沒有好丫頭,我得退後了。”梅英惆悵。


    寶珠卻笑了:“我猜到了,是舅祖父打發來接祖母的人太中用,梅英姐姐你插不下手,竟然有怨氣不成?”


    又笑:“你放心,舅祖父的人如何能一直陪著,姐姐你不陪著,祖母怎麽習慣?”


    她的話說中梅英心病,梅英就紅臉道:“好個四姑娘,人家把煩心事告訴你,你就這麽說我,幸好你是厚道人,要是換成不厚道的姑娘,我死無葬身地。”


    寶珠拍手笑:“玩笑話,我自是不亂說,又哪來死呀活的說法,讓我告訴你吧,咱們去到京裏,姐姐你忙的時候多呢。”


    “姑娘快告訴我,我還能作些什麽?”梅英忙請教:“這幾天近了,老太太反而不太喜歡,我又不會勸解,其實在心裏憂愁。要是知道做什麽我先做了,討老太太喜歡吧。”


    寶珠未語暗忖,祖母最近心事重重,不但家人全看出來,就是丫頭也一樣的憋悶不住。寶珠還真的猜不出安老太太的心事,隻當她離開那城,曾一住大半輩子,有了離情。


    就先告訴梅英:“祖母多少年沒回來,在船上是舅祖父打發來的人侍候,那是我們在船上,要什麽怎麽要,我們全是麻煩人的。又是舅祖父派來的,祖母自然和她們每日閑談。等上了岸,舅祖父的人自然回去,姐姐你呀,不忙又做什麽?”


    “好姑娘,到底是你認得字,說得清楚。”梅英歡天喜地。又小聲告訴寶珠:“我見老太太不喜歡,還以為是打發來的人說我不好,要打發我走,老太太不樂意,就此悶著。”


    寶珠笑得不行:“你真是個人材兒,祖母拿姐姐當我們來養,我也這麽看,白養大了你,怎麽著也得打發個好女婿收些聘禮吧,”


    梅英又羞紅臉:“才說姑娘好,您又這麽著說我。不是我大膽犯上,我燒香時,也保佑姑娘在京裏尋個如意孫姑爺,就是我的香沒白燒。”


    這下輪到寶珠紅臉:“不和你說了,你亂講。”


    “那我就告退了,”梅英說了一句官場上用的話,她和寶珠都笑:“我還得告訴大姑娘和三姑娘去呢。”


    寶珠的船艙,還是和在家一樣,離安老太太船艙最近,梅英就先來到這裏,又無事在船上和寶珠說話多,又知道老太太選定的養老人是四姑娘,以後諸事要靠四姑娘,四姑娘又不尖酸為人寬厚,心裏話肯告訴她。


    見梅英離去,寶珠顰眉,祖母的心事是什麽呢?按理說回京來,南安侯府照顧更為方便,她應該喜歡才對。


    想不能就丟下,又取出衣內戴的那小小玉蟬。


    後來給衛氏看過,又側麵打聽姐姐們都沒有。這也罷了,祖母給東西為壓驚也正常,但晚間寶珠睡不著,思念袁訓時,總覺得這東西上散發出的味道,和袁訓身上一模一樣。


    她笑話自己相思太癡,自勸自己要改。又有時電光火石般一閃,想這東西聞著和袁表兄氣息相仿,難道是男人戴過的?


    祖母不會處置事情錯到這種地步,寶珠隻能想這是祖父以前用過的東西,再不然,是自己父親的舊物。


    寶珠和衛氏一眼看出來,這東西雕刻精細,但玉質並不出眾,實在不像祖母從侯府裏帶出來的東西,說是安府以前的東西,倒有可能。


    又半個時辰後,所有人齊聚老太太船艙。


    邵氏一進門,滿麵陪笑,先偷看婆婆神色,見她笑容比昨天多,邵氏鬆口氣。對於一個和婆婆關係不好的人來說,要不是為了女兒掌珠,邵氏寧死也不肯離開那城。


    這次前往京裏,投靠的可不是邵氏親戚,而是婆婆的娘家。


    張氏卻比她眼尖,一眼看出老太太雖有笑容,但眸中還有冷冰,像僵著什麽在眸中,張氏心中格登,心想這一次帶的還有許多銀兩,若不如意,即刻打道回程。


    張氏有娘家人,臨行前送到碼頭。張氏和他們約好,要收到張氏求救的信,就前往京裏去接回。


    現在就隻有一點擔心,萬一婆母仗勢不放,一定要給孫女兒京裏定親事,全她臉上的那層光,張氏就沒有辦法。


    老太太現在一點兒不對的表情,都讓全家人擔足心。


    最不擔心的,就隻有寶珠姑娘。


    寶珠心思早飛岸上,想袁表兄會不會來接?若是他來接船,必定事事安排妥當,不會讓家裏人受半點兒委屈。


    船就在各人的心思中,震動一下,靠上岸。


    “老太太,侯爺親自上船來了,”安府的人還沒有起身,路上服侍老太太的南安侯府老人,滿頭白發,看上去十足是老人的齊氏,在窗口笑回。


    齊氏據說是老太太閨中時侍候過,南安侯就打發她帶人前來。齊氏知曉老太太的喜好,又和老太太沒事就一處嘀咕,嘀咕完老太太就更愛走神,才惹得梅英多心。


    這句話,讓船艙中人驚動不已。


    邵氏張氏惶急起身,惴惴不安地喚道:“母親,”多少年沒這麽親熱稱呼過,此時怕見侯爺的奶奶們,又把舊稱呼想起來。


    掌珠為首,帶著妹妹們避到側邊站住。奶媽丫頭們跟在後麵。這個時候,腳步已過來。聽步聲,急促表現出主人的焦急。


    然後有人道:“妹妹在哪裏?妹妹在哪裏?”


    “侯爺您慢著些兒,老太太在那邊的船艙裏,”有人跟來,這麽回話,嗓音洪亮直到艙中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如夢中醒來,顫巍巍站起來,滿是皺紋的麵上滑下淚水,也同樣迫切的望向艙口。


    一個人大步匆匆而來,踏得船板作響。


    “二妹!”那個人站住,光線在他背後,但他麵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。他看上去比安老太太來得年青,皺紋較少,兄妹麵容相似有七分,從他眸中關切來看,南安侯和安老太太以前感情就相當不錯。


    “兄長!”安老太太大哭著撲上去要拜,南安侯也落淚不止,把妹妹扶住。他帶淚,但認真的端詳她的臉麵兒:“瘦了好些,”


    大家麵麵相覷。人人知道老太太最後一次歸寧,兄妹最後一次見麵至少十數年前,這十數年前和今天的相比,瘦了好些……


    讓人怎麽說才好。


    船艙裏,老太太哭聲如少女般,嚶嚶輕泣,淚落不幹。南安侯沒有哭聲,卻一直淚落如雨。這哭聲,如杜鵑泣血,又如秋雨淒迷。惹得女眷們都紛紛落淚。


    邵氏是心酸的淚,邵家大爺要有這樣的肯支持,邵氏也不用很多年心中難過。然後,她和張氏一樣,又有解氣,原來這位婆婆也有心中的酸痛。


    再然後,她和張氏心頭均痛,沒有丈夫,大家一般,誰也別笑話誰。


    張氏則也有心酸,為了孩子跟到京裏來蹭婆婆娘家的光,容易嗎?


    身邊有哭聲起來時,安老太太才拭淚水,對著南安侯重新行禮,展顏有淚而笑:“應該喜歡,我不該哭。兄長,來見見我的姑娘們,可是個個都不錯。”


    南安侯出笑,笑時麵上一樣有淚。他後麵轉出鍾留沛,送上帕子。南安侯隨便擦了擦,又讓鍾留沛先見禮,然後邵氏張氏帶著姑娘們拜倒:“見過舅老太爺。”


    到此,也有些心服。


    舅老太爺頗有威風,老太太和他兄妹情深,得他照顧,讓人豔羨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一帶院牆外麵,有匹快馬駛來,上麵坐的人高聲叫:“四爺,侯爺陪著老姑奶奶已過了城門。”鍾引沛答應著,讓幾個家人:“把鞭炮準備好,”姑祖母返京,這是祖父相當重視的一件事。事先讓鍾氏兄弟陪著袁訓去相看,順便把在京裏怎麽住,又征求一下安老太太的意見。


    不要說住處是南安侯自己多次來看過,就是侍候的家人,也有一部分從侯府撥出。


    當車轎可以看到,鞭炮聲就響起。安老太太在轎子裏樂,又回憶舊事:“還是京裏的鞭炮聲響啊。”


    寶珠姐妹是都不滿意的。


    她們三個人坐一輛車,丫頭奶媽在後麵。從下碼頭的路上,掌珠就頻頻揭簾子往外看。她知道這樣不好,可還是要看。而掌珠不看的時候,玉珠就湊到簾子縫處,一樣往外看。隻有寶珠看似沒動,卻和姐姐們心情一樣。


    她們看的人,還是沒來。


    下船後,碼頭上除了侯府的家人,就沒有見到阮梁明、董仲現、袁訓的身影。


    “莫不是不知道我們今天到嗎?”掌珠這樣為阮梁明開脫。


    玉珠眉眼兒含三分冷冽:“想是有事絆住了吧?”


    寶珠則無話可說,以她來看,袁訓不來也不應該。


    但寶珠隨即慶幸,心情己調整,就是見到多出來袁表嫂,也能坦然以對。


    有祖母的家世,和親眼見到舅祖父和祖母的兄妹情,寶珠三姐妹都有理由相信她們的親事不會太差。


    三姐妹又都生得好,除了個性強、書呆子外,沒有別的明顯毛病,不愁出嫁。


    見一道新刷過的四合院出現車外,而車轎也停下來,玉珠歎氣:“不來就不來吧。”掌珠鬱悶,想找句話來說說,就拿四妹來開玩笑:“想是寶珠要金錢把表兄們嚇住,他們怕來又要給錢。”寶珠忍無可忍的一笑,同時嬌聲嚷道:“我可再不給他們拜年,要一回我很是足夠。”


    其實原話是,再也不對袁表兄拜年,讓別人管他討要金錢去吧。


    這個時候,新的疑惑又浮現出來。


    院門外,是鍾四表兄;碼頭上隨南安侯的,是鍾三表兄。以南安侯這樣的重視,大表兄二表兄怎麽不來?


    還有南安侯夫人,難道也不來露個麵,在丈夫麵前討個人情?


    姐妹們沒有互相商議,但都這樣想過。見有人到車前來,卻是四表兄:“妹妹們好,本該請妹妹車直接到二門下,可姑祖母說新家新院子,請妹妹們下車,從大門上走一遭,認認門吧。”


    姐妹們就笑著下車,和四表兄見禮,而這個時候,旁邊又有哭聲出來。


    一個滿頭白發的婆子跪到安老太太麵前,大哭道:“我的姑娘,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,如今還能見到,這是我哪世修來的福氣。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摟住她肩,亦是大哭。


    “這是什麽人?”掌珠是最大膽不怕說話的,就問四表兄。鍾引沛小聲道:“這是姑祖母在家時,最愛的點心婆子。”


    掌珠不再說話,內心羨慕不己。想母親隻有自己一個,隻怕也做不到幾十年的使用人也給自己調派來。


    南安侯在旁相勸,大門內聽到哭聲,又出來幾個蹣跚的老家人。她們都和安老太太差不多的年紀,都有白發,手上有勞作的痕跡,一起大哭喊著姑娘。


    玉珠又歎氣:“舅祖父真體貼。”


    “這些,是曾祖母房裏的舊人,都侍候過姑祖母。”鍾四說的曾祖母,是南安侯和安老太太的母親。


    寶珠也就隨著感動,落下幾點淚水。


    還沒進門,這一手把邵氏張氏全震住。她們暗自灰心,想老太太算是有福氣的,到老了回家來,還有胞兄這樣的對她。以前和老太太不和時,還背後說她再不對人好,誰養你的老。現在看來有南安侯在,老太太一世不用憂心。


    船上沒有仔細地看,此時大門上日頭正好,邵氏張氏從側麵打量舅老太爺。見他身形不算高大,卻威勢壓人。


    想是當久了高官,自然生出來的。


    正是這自然生出來的威勢,比那隨便拉來的鐵塔壯漢都要懾人。邵氏:“唉,”自家也有兄長,和南安侯一比,不說比富貴比官職吧,就是這一份兒待老太太的心意,也是半點兒沒有。


    張氏和娘家人還好,但想到兄弟們雖好,弟妹們從自己守寡後,就言語不善起來。兄弟們不能阻止,而自己也不能以此而讓兄弟夫妻不和,走動雖有,卻是沒有這樣的親厚,也感傷起來。


    “好了,姑娘回來了,丘媽媽你不要再帶頭哭,看你把姑娘招得。”南安侯這樣的笑,還以舊時稱呼來叫安老太太。


    被他稱為丘媽媽的人,是最老的一個,癟著嘴,牙掉了近一半,強行忍淚道:“是我的不是,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……”


    一個兩個全這樣說,南安侯笑著打斷:“今天是喜日子,多說吉慶話吧。姑娘回來,再也不走,你們有多少思念說不完?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也笑,大家擦眼淚,請老太太進正門。


    老太太沒走前,先看向侍候的人。還是從京裏早出來的齊氏走上前,把手中捧的安老太爺牌位送上去。


    老太太自己捧了,一堆老家人又來見禮,姑爺姑爺的叫個不停,再哭了半天,這才有人勸住,簇擁著老太太走進正門。


    京中的四合院,安府奶奶姑娘們都頭一回見。見過了影壁,就更加的好看。腳底下是青石板,縫中生出青苔,這是舊院子新粉刷。


    “有位禦史調外官,我來看過,買了下來。”南安侯陪著妹妹,把他認為好的地方指出來看:“家人收拾時,問我要不要把舊花籬拆了,我說你最喜歡這些自然韻味,留著吧。”


    花籬在日頭下麵斑駁有影,杏花如雲,支在頭頂上,微風吹動,似碎錦斷帛般往下落。有池子,碧水洗淘得幹淨,遊魚不怕人,成堆的聚在人影中。


    但院子不大,京中寸土寸金,都可以想到。一共兩進,外麵住下孔青和家人,設下大廚房。老太太住正房,帶著寶珠。邵氏住東廂,帶著掌珠,西廂,住下張氏母女。南安侯是滿意了:“這樣住,多熱鬧。”


    邵氏張氏暗暗叫苦,以前在小城,婆母不待見,還可以避到自己院子裏。現在好了,不是沒地方,那些小榭啊,水閣啊,都可以住人,卻偏偏住在一處,以後有個見麵不痛快的,這就避不開。


    可是又不敢講。


    大家重新見禮,南安侯著重在寶珠麵上掃了兩眼,見稚氣不脫,卻安寧端穩,當下點頭暗想,這是訓哥自己挑的,以後他家長輩進京,也好交待。


    袁訓今天不來,南安侯自然是知道的,老太太也心中有數。


    帶來的原有丫頭婆子,這裏除了侍候老太太的舊人以外,又有若幹新人。南安侯對孔青嘉獎過辛苦,讓孔青還讓管家。廚房上人,安排的是舊人作主;又有針線上人,也是舊人作主……


    這些瑣事由南安侯親自安排,足見他對胞妹的愛護。


    梅英嚇得正不敢說話,見老太太喚她單獨見南安侯,道:“這是個好丫頭,我要給她找個好人,長長久久在我身邊。”


    南安侯頷首。


    “老太太!”梅英頓時就哭了,抱住安老太太膝,心中擔憂也全然飛去,老太太並沒有忘記自己。


    正在熱鬧,鍾四小跑著進來,手上拿著一個拜貼,笑道:“忠勇王府來了人,”邵氏張氏都一驚,見南安侯和老太太一起問:“來的誰?”


    “是行三的小王爺常林。”


    南安侯就起來去迎接,安老太太也不敢怠慢,行裝還沒有換下,就這樣風塵仆仆的往外麵迎。她後麵,跟著是幾個舊人,梅英等人一概怯場,不敢跟去。


    邵氏在後麵害怕:“弟妹,我們可往哪裏躲避?”她見到餘大人,還覺得這官就不小,又見到南安侯,更像當官的見皇帝,一顆心早就怦怦亂跳,哪裏還經得起見王爺小王爺的。


    張氏一樣慌亂,推女兒:“玉珠,我們回房去,我們住哪裏來著?”嚇得把住處也忘記。


    掌珠卻道:“這是來看祖母的不是嗎?他要進來,我卻要見見。”


    話還未了,讓邵氏打斷:“小王爺還會進咱們這家來?不過門上經過,見到這裏亂,問一聲,人家肯定是認得舅老太爺的人,問過不就走了。”


    邵氏想,千萬別進來,聽上去就怕人。


    掌珠就目視妹妹們,見她們挑高了眉往外看,都有好奇心。


    沒多久,玉珠笑道:“看祖母回來了。”房外,安老太太身邊走著南安侯,又走著一個中等個頭兒,卻風姿不凡的青年。


    這青年約有二十來歲,氣度與阮梁明等人又不一樣。但在寶珠看來,倒和袁訓相同。


    他們正邊走邊笑,安老太太喜悅地道:“你祖母太多情,我才來,行客拜坐客,應該我明天去見她,她就打發你來了。”


    “您進京的日子,我們是從侯爺這裏打聽,祖母囑我記著,讓我送使用的東西來,說我忘了,就要打我。看我來得正是時候,回來討不到打。”青年語調輕鬆,很是恢諧。


    他輕鬆的往裏進,房裏亂進一團,邵氏張氏強行扯著女兒們亂鑽:“屏風後麵,內室,內室在哪裏?”又罵丫頭:“不知道侍候,快把姑娘們請進去。”


    梅英等丫頭,也跟著一古腦兒全進了去。


    雖進去,卻都在偷聽。


    聽外麵安座,南安侯請小王爺上坐,常林一定不肯,坐到客位上,讓人送東西進來,他自己念禮單,指出哪些是祖母特意交待的,又指出哪些是給安府人的禮物。


    “既這麽多情,就見見妹妹們吧,也該見見,以後在京裏總要麻煩到你們,一味回避也無意思。”安老太太喜氣洋洋,讓人請出姑娘們來見客。


    這雖不是表兄,卻是老太太以前閨友的孫子,也算兄長。


    一句吩咐下來,內室中又亂成一團。頭一個掌珠是不怕見人的,心想阮家表兄已是人物,小王爺又能有多好?抬腿要走,讓母親一把扯住。強按掌珠坐下:“你的頭發毛了,我再抿抿。這首飾,也歪了。”


    張氏和衛氏讓她提醒,也跟著打扮玉珠和寶珠。


    寶珠忍笑悄聲:“幸好是小王爺,要是見到王爺、殿下的,是不是要趕著鴨子上架,才可以得見?”


    掌珠和玉珠就都嘻嘻笑起來。


    姑娘們出來從來是晚的,外麵的人也不著急。常林坐著和老太太說閑話,約一刻鍾後,才聽到紫檀木刻泥金山水的大屏風後有動靜。


    動靜一出來,他先站起來。


    “哎喲,使不得,全是妹妹們,你坐吧。”安老太太初回京,不但在家人麵前展示自己有個好兄長,還得到舊閨友很大的助力,把她喜歡得皺紋縫填平近一半兒。


    常林還是站起來,且道:“總是頭一回見,怎麽好叫妹妹們說我無禮?”南安侯沒有插話,但撫須在笑。


    以小王爺之尊,他卻沒有起身。安老太太沒起身,是清楚常林的身份,是她的晚輩,此時不論國法。


    而南安侯沒站,是他和忠勇王熟悉,兩家原就世交不拘禮節,還有常林排行在三,並不是王世子。


    屏風後聽到小王爺已候著,姑娘們早魚貫而出,怎麽能讓小王爺等?


    常林來看她們,見頭一個出來的,大紅羅衣粉紅羅裙,眸子明亮中迸出神采,氣質上一看就是大膽的人。


    眉梢高挑,主顯潑辣。


    第二個出來的,水色羅衣水色羅裙,眼角處有出塵之態,好似謫仙降下凡塵,又對凡塵有不滿。


    這是個清高的相貌。


    第三個身量兒還不高,稚氣猶在麵龐。杏仁兒眼烏溜溜的,微有轉動,又見到常林看過來,忙收回往外看的眸光,但又偷偷掃一眼院中濃蔭。


    三個姑娘三個相貌,沒有半點兒相似的地方。這讓常林想到自己兄弟們,也有幾個容貌似別人家的,其實是隔母隔了房頭。


    頭一眼,常林斷定,這些都未必是安家祖母的血脈,是別人肚子裏鑽出來的。


    他才奇怪怎麽三個姑娘都往外看,當然就數最小的那個看得最多,又見姑娘們眼光放在他身上,一瞥就走。


    掌珠終於灰心,阮表兄沒來。但隨即神采飛揚,小王爺兄長雖已青年,但這樣的人物能來一個,還能再來第二個。


    玉珠幽怨頓生,董表兄竟然是個騙人的。須知道表兄們不上門,姑娘們總不能上門去請。罷罷罷,不來就不來吧。


    他即無意抱琴來,何必倚門作相望?


    寶珠則眼睛骨碌碌一回,骨碌碌又一回,那眸光越過常林,恨不能把地上樹蔭看成袁訓。她小脾氣上來,豈有此理,一麵也不來接?


    明年找他討金子去,給金錢決不可以把自己打發!


    寶珠又忘記她打算再不向他拜年問好。


    三姐妹都以為自己能忘記,但片刻後又要想起,片刻後又想忘了吧,誰又稀罕?陷入這樣的矜持矛盾中。


    這骨碌碌的眸光,讓常林也下意識往外看看,外麵空有院子和搬東西走動的家人,又看的是什麽?


    哦,她們才到家,對這裏好奇。


    這一天安下家,又收拾房內擺設,從主到仆都沒有半點兒閑空。又有南安侯府的親戚來送東西,老太太以前的幾家閨友,嫁在京裏的也來。


    阮家董家也前來,但來的是家人,代傳老太太表姐等人的話:“知道忙,先收拾著,不必就回拜,等乏勁兒歇過去,就送請帖,請來做客吧。”


    掌珠和玉珠都小得安慰,忙,所以不來。又恨,知道忙,還不來?


    但真的是忙,也就丟開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紅花,把美人枕放正,”寶珠手扶著古銅香爐,吩咐紅花。這是第二天,還是沒有收拾清楚。


    舅祖父南安侯安排算是周到,擺設全一新。可他的安排,是按自己妹妹當年在閨中的喜好,對姑娘們喜好半點不知,就是知道,也不會理會。


    而姑娘們喜愛的擺設,有些早打包先隨船進京,又要取出來解封,又要去找,找是最麻煩的,因不知道要的東西壓在庫房的哪一角。


    是以這才第二天的早飯後,各房還是在忙活。


    紅花依言擺正,從床上下來,經過窗戶時往外瞄瞄:“姑娘,又有客來了。”見孔青帶著兩個人進來。


    隻得兩個人的客人,就是一個主人,一個跟從。


    在昨天來拜的客人中,算是寒酸的。


    紅花多看幾眼,見孔青恭恭敬敬,半哈著腰,後麵走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,紅花就咦上一聲。


    “你認得客?”寶珠調侃她,又咦什麽?難道是見到熟人。


    紅花哈地扭頭:“來的客頭發全白了,但麵龐呢,卻還是年青的。”


    寶珠親手安放自己的筆架,道:“這也是有的,天生白發的人也可以見到。”梅英就進來了,悄聲又急切地道:“四姑娘快換衣服,老太太讓見客呢。”


    這並不奇怪,從昨天起,雖不是逢客就見,也出去見了好幾回。


    寶珠就答應,紅花去取衣服。梅英又道:“紅花,取最好的,把四姑娘端午節下的衣裳換上,再首飾要最好。”這樣說還不算,她就留下來幫寶珠梳頭。


    “早上才梳過,又梳多麻煩?再說那客能等得?”寶珠讓她按在梳妝台前,這樣道。話音才落,見齊氏和老太太的陪嫁,在安府呆上多年的施氏何氏一起進來,說四姑娘我們幫你收拾,加上梅英四個人,把寶珠早上梳的頭發打開,又重梳了一個,看上去更加的美麗,又給她首飾滿頭。


    那隻玉蟬,以前是佩在衣內。換衣時,齊氏陪笑:“這是老太太給的,不如放在外麵的好看。”寶珠也陪笑:“祖母竟單給了我,問過姐姐們都沒有。”包括梅英在內,四個人全抿嘴而笑,把玉蟬取出放在衣領下麵,也不用紅花,四個人擁著寶珠出來,去拜見新到的客人。


    客人如紅花所說,麵龐年青,但發已早白。


    她的衣著,是來的客人中最不好的,是普通的布衣。但她的舉動,卻安詳過於別人。她像是多些年都不笑,打骨子裏透出清冷味道,和玉珠的冷大為不同,但見到寶珠拜倒,安老太太笑道:“這就是四丫頭。”她扶起寶珠,細細看了肌膚和麵龐,居然有了一笑。
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言極簡單,就這一個字。寶珠項下的玉蟬,她也看在眼中,就有了笑意。


    隨即,寶珠讓扶進來。衛氏去找東西,從後門進來,問:“過節的衣服穿了,過節可穿什麽?是什麽客,這麽的要緊?”


    寶珠也納悶:“不知道,說是袁家嬸娘,可姐姐們都不在,獨有我見。”一語未了,就見到衛氏手中的東西,寶珠驚喜的笑:“我的繡花繃子也帶了出來?”


    “凡姑娘常用的,我全打了包送上船,這不才取出來,從明兒起,收拾東西我和紅花來,姑娘認真靜心,做做活吧。有客人來見,也氣質文靜。”衛氏處處為寶珠想的周到。


    “哎喲,”紅花推著個大瓷瓶進來,又險些撞到頭。


    這樣一鬧,寶珠把心中疑惑丟開。


    掌珠和玉珠後來知道有客來,隻寶珠去拜,大家打聽過那客衣著一般,從人不多,沒當成重要的客,就不理會。


    到下午時,南安侯又過來。邵氏和張氏從窗戶眼裏張見,忙讓女兒們來看:“舅祖父太盛情,又給你祖母帶來幾擔子的東西,那上麵蒙著紅布,後麵跟著……媒婆?”邵氏和張氏在東西廂中各自驚呼出聲。


    四擔子的禮物,上麵有紅布,這是喜事訂親的標誌。而走在擔子旁邊的,是兩個搖搖擺擺的官媒婆。


    這是向誰提親?


    邵氏和張氏在南安侯過去後,不約而同的溜到耳房後,從後麵門進到老太太房中。她們匆匆忙忙,又好似做賊般鬼祟,全然不避齊氏等人,站到屏風後麵聽。


    寶珠!


    寶珠要訂親?


    這這,也太急了吧。這才進京,沒好好歇息一天,就定寶珠親事,這是哪一家,這麽的著急?


    又盞茶時分後,該知道的人全知道了。


    齊氏等人奉老太太命去告訴寶珠:“恭喜四姑娘,姑娘要大喜了,老太太說,從明天起,把姑娘嫁衣先收拾出來,奶媽你要清點姑娘的嫁妝,可是全帶了來的,再和老太太那裏對一對,老太太另有準備嫁妝,這親事是今年要過門的。”


    衛氏和寶珠一起魂飛魄散:“袁家,哪個袁家?”倒不是不願意,而壓根兒沒想到。


    這種速度,是讓人吃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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