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氏不敢回話,邵氏素來怕事,就更不敢說什麽。好在韋氏並沒別的無禮之處,隻是描述自己攀親這條路上行不通。


    對於邵氏張氏這兩個遠途進京隻為女兒親事的人來說,已是最大的傷害。、


    受韋氏影響,忠勇王府別的媳婦們,包括王妃在內,均暗示大家無成親可能,邵氏張氏呆坐聽著。


    此時,她們心底呼喚,老太太,可親可愛的老太太,你在哪裏?


    兩輛馬車,就在她們走入房門之前,悄然行出忠勇王府的後門。小王爺常林帶著幾個健壯家人,隨車而行。


    馬車行得很快,很快在一處人家停下。有人開門,大家敘舊不多,徑直請車內人進去。車內走下來的,兩個人都素色衣裳,沒有首飾。


    一個,是忠勇老王妃。


    一個,是安老太太。


    她們都換過衣服,青布包頭。不是怕有人見到,而是她們是為祭祀而來。


    後麵小樓上,擺著單獨一個靈位,上寫愛女倩玉之靈位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見到靈位,就止不住的流下淚水。看守靈位的仆婦進來侍候,含淚送上三炷香:“您回來了,以前小姐在時,你們是多麽的好啊。”


    幾乎睡同眠,食同榻。兩個少女天真爛漫,一個溫柔,一個剛強,一個可親,一個秀麗,性格上互補的天衣無縫,不是一樣的個性,就此很是合契。


    “倩玉,我來看你,”安老太太喃喃,把香敬上,再次嗚地一聲,大哭出了聲。她當年哭她丈夫西去,也不過如此。


    忠勇老王妃在一旁,也淚濕麵頰:“你們當初好了一場,你算有情的,年年有信給我,問我她的墳可曾去修繕,她的墳在城外家廟,實在太遠,我為想念她,又念我這妹妹死得怨苦,就把靈位安在這裏,沒有擺在家廟。嗚,我的妹妹……”


    常林負手在外麵,聽裏麵兩位老人哭聲泣血般,心頭也酸痛上來。


    他不是王世子,忠勇老王妃卻單疼他,有心腹事,隻交給他去作。就是這樣,常林也不知道為什麽新進京的南安侯府老姑奶奶,對著自己姨祖母哭的這麽傷心為什麽?


    “幾十年來,沒有一天我不覺得對不住你,”安老太太這個哭法,讓人聽到還以為是哭她的舊情人。


    但靈位上,是位小姐。


    看靈位的人就來勸,兩位老太太沒一會兒哭累了,就坐下哭。安老太太淚水模糊中,出現那明眸皚齒的少女,她溫柔可親,性子最好。


    “倩玉,你當我嫂嫂吧?”


    “你再胡說,明兒我不理你,”


    “那明兒我再同你說,到了明兒還是今天,你再說明兒不理我,明日複明日,明日何其多。”


    “不理你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你不喜歡我哥哥嗎?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回我可就生氣了,我對告訴哥哥,說你心裏半分沒他,”


    “哎呀,你真該打。你哥哥呀,他怎麽會相中我?”


    “我說相得中,哥哥就相得中,我的嫂嫂,得我喜歡才行!不然,我連哥哥也不理,”


    “那……有勞你,”


    少女羞澀的喜悅,最後表達愛意的扭捏,仿佛還在昨天。


    忠勇老王妃打斷安老太太的回憶,麵上轉為痛恨:“我妹妹死得慘,你家那一位還是那麽著囂張,如今宮裏沒人給她撐腰,她倒還是攪三攪四的,真真可惱!”


    “自從父母去世,我都不進那個家。”安老太太語氣中,倒沒有老王妃那樣的恨之入骨,她哭死去的閨友固然淒然,但提起幾十年不和的南安侯夫人,已沒有過去的那種憤怨。


    但是,還是恨的。


    常林來催:“請祖母和安祖母回去吧,出來有會子,怕有人去見,見不到倒會驚疑。”


    兩個老太太這才出門上車,同肩坐車上,後麵車上是隨行丫頭。離開這條街,才有心情聊聊彼此近況。


    “不走了嗎?”老王妃問。


    “兄長不讓我走,他幾番寫信要我進京,說兄妹多年離散,盼著晚年能在一起。兄長一生仕途是平順的,就是居家日子過得不好,我心疼他,不能再讓他為我擔心,到他眼睛下麵呆吧,讓他安安心。”


    “我也早讓你回來,你丈夫都沒了,又沒有兒子孫子要守著,落葉要歸根,我們都老了,你隻是不聽。”


    “唉,為了三個孫女兒,不得不回啊。”安老太太歎氣。


    “親事你怎麽打算,我能幫忙的隻管開口。”老王妃還不知道最會在她麵前討好的小兒媳韋氏,正對著客人們有言在先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失笑:“你們家,我可不敢想。”


    老王妃歎氣:“要是敢想,我早就在信裏就和你定下親家,豈不是好?”


    “兒子媳婦算是孝敬的,可皮裏秋黃也難免。我不插手她們的事,她們也管不到我。我冷眼看著,孫子們中成氣候的,早就成親。沒成親的,除了林兒一個是好的,可他的娘眼高心大,豈肯答應?我若強說親事,以後夫妻不和,我難見你。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微笑:“不但是這樣,而且你也知道,我的孫女兒們,可比不上京裏的小姐,我豈敢高攀?有勞你想著,兄長也想著,為我的小孫女兒,名喚寶珠的那一個,與袁家做了親,”


    一語未了,老王妃驚訝:“哪個袁家?太子府上的那個袁訓?”


    “一個外男,又年青得如你孫子的年紀,你不出宅門隻養老,怎麽倒知道他?”安老太太也吃驚。


    老王妃扁扁嘴,麵上意思不定:“倒是他?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袁家的事?”安老太太忙又請教:“我隻知道他的娘,當年我們是認識的。”


    “她的娘,我卻不認識,”老王妃倒轉頭來,請教安老太太:“他的娘是什麽人?”安老太太過去附耳,低語幾句。


    忠勇老王妃臉上精彩萬分,長長抽口冷氣:“原來,是這樣的家裏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“有不對?”安老太太機警起來。


    “沒有不對,孩子是好孩子,但袁家……這真是鳳凰配凡雞。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愕然:“這這,我們親事可已定下。”


    “侯爺作保山,怎麽會錯。再說兩家都原不是京裏人,他的外家也早出了京,我知道的,也就是袁家底子薄,但依你這麽說,那當娘的倒不一般。”老王妃見自己把安老太太嚇住,忙展顏而笑:“別急,那孩子好,王爺去年也相中過他,想把他第四個女兒,庶出的那個配給袁訓。”


    “後來呢?”這已經是安老太太的孫女婿,安老太太一聽也急上來。


    “當然不成!因為他的家沒有成年的男長輩,又沒交情,不好和他的娘直說。王爺就同太子府上,袁訓常來往的同事,是個老夫子,同他說了。原以為必成的,不想第二天,太子殿下親自擋了這事。王爺就想算了,接下來過中秋,他進宮去,中宮娘娘又提到這件事,說不必成。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更駭然:“倒不是淑妃娘娘說,是中宮娘娘駁回?”


    “你一出京幾十年,這點子關係也打聽不到?淑妃娘娘是中宮娘娘的同鄉,她進宮就是中宮娘娘的提攜,淑妃娘娘自然是轉呈中宮娘娘,由中宮娘娘說更好。”老王妃稍作一個取笑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心頭疑雲四起,正好老王妃在,就同她商議:“你看,這麽著說,我才定下的這個孫女婿,外家是鼎盛的,”


    “是,但不在京裏。”老王妃也讚成。


    “自己家裏,又和淑妃娘娘攀得上?”


    老太太的這個分析,讓老王妃也猶豫了:“聽上去倒是這樣,不過當初王爺想和他定親事,讓人打聽過袁家,聽說很一般。”


    “真是讓人墜到雲霧裏。”安老太太悻悻然。


    忽然,兩個人都想到一件事,齊聲道:“那他不也是中宮皇後娘娘的同鄉?”


    淑妃娘娘是中宮皇後的同鄉,而袁訓又是淑妃的同鄉。


    老王妃沉吟點頭:“這麽著想,我倒明白不少。因我們家打聽過他,有些事我說得出來。他袁家的底子據說薄,卻隻是猜測。因這孩子並不奢侈,可以說是很樸素。但他在京裏入太子府後的事,我件件知道。太子殿下自有了他,對他信任有加,比兄弟還親。按說袁訓的才能,也當得起。但這麽的親厚,也曾引人嫉妒,最後不了了之。袁訓依就是太子府上的紅人,還時常往宮中去請安。”


    車駛入王府的角門,安老太太擺手:“不必說了,越說我越迷糊。”老王妃笑起來:“反正我恭喜你,這親事不錯。我們家那不出氣的姑娘,因親事不成,還哭過幾回。全家都裝不知道,真是丟人。”


    安老太太皺眉:“那這不出氣的姑娘,不會正在招待我的孫女兒吧?”


    老王妃也駭然:“你來以前,我又不知道你們定下親事,這招待人的,可不是就有她?”兩個老太太對著無奈,這真是!


    貴族小姐們間的爭風與吃醋,她們當年也是經過的。什麽力度,多大波瀾,都自有數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寶珠此時麵對的,是一片荷田。麵對荷花微笑,寶珠心想,果然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。王府的姑娘們招待上是客氣殷勤的,可她們任意說的話題,就是繡花和遊玩,掌珠三姐妹也有格格不入之感。


    幸好,有一位好心的姑娘,她又坐得離寶珠近,帶寶珠出來走動。


    應該感謝這位姑娘,她也行四,也是四姑娘。


    “四姑娘,多謝你才是,”在水邊心曠神怡的寶珠,快樂地扭頭去道謝。這一轉過頭,寶珠大大的一驚。


    常四姑娘在水邊兒上,但她眸子裏有一閃而過的慌亂,而她的麵上,卻有著不能再遮掩的憎恨。


    對著我?


    寶珠片刻後,才明白這憎恨的確是對自己。不對自己,這附近可再沒有別人。


    正因為沒有別人,寶珠告訴自己鎮定。


    先看自己腳下,因貪看荷花,走到水麵的曲欄上來。而常四姑娘,她這指給自己曲欄的人,卻還有岸上。


    水上曲欄,一般隻有一條進出的路。


    寶珠先不去想四姑娘為什麽憎恨自己,而是先看她的身材。


    她嫋娜輕盈,纖弱的似風能吹起。寶珠就微微地笑了,如果她起壞心的話,那掉水裏的人估計是她。


    寶珠雖身量兒不高,也勻稱,卻不是那見風倒的薄美人兒。


    遠處,水天共一色,荷花近身前。低頭看水,因淘得幹淨,可見並不深。就真的是自己掉下去,危險性也不高,而且此時的極遠處,有人在走動,還是可以呼救的。


    把一切危險性都排除,寶珠定下心來,細細的打量那讓自己發現憎恨而不能修改,索性就憎恨了的人。


    “四姑娘,你不舒服?”寶珠聰明的用這句話開了頭。天知道四姑娘你臉上的表情,好似見到萬年毛毛蟲,什麽樣的不舒服,能激出這種表情。


    隻能是你恨我。


    可大家頭一回見麵,你恨我什麽?


    常四姑娘陰霾滿麵,一言不發。


    “為他?”寶珠的下一句,讓常四姑娘魂飛魄散,顫巍巍脫口:“誰?”她的表情又懊惱又後悔,有後怕又焦慮,見寶珠笑而不答,人在水上,一副淩波仙子模樣,本來寶珠就生得好,又年青肌膚泛起光澤。此時背光而立,笑許許而意許許,讓人頭心遭到一撞後,才幡然悔悟,她竟這般的美貌。


    常四姑娘嫉妒心一發而不可收拾,尖聲問:“你說什麽我不懂!”


    她迎光而立,和寶珠相對而站。寶珠又正在關注她,到底這是人家的家中,就是她先發難,也得把這件事好好處理。


    爭強比狠,雖不是寶珠的個性。但狹路相逢的時候,唯有勇者當道!


    這個勇,不見得把別人諷刺一通,不見得比口舌上的厲害,而是把此時的事情能解決。


    寶珠就敏銳的從她眼睛裏看到一絲或瘋或狂或亂或惶的心情。


    寶珠又內心暗驚。


    她已猜出,這個與自己以前沒見過的四姑娘,能有滿腔憎恨,是為了袁訓!


    珠玉寶華,寶劍霞飛,就是藏在深巷子裏,也熠熠耀眼。


    袁訓在京裏另有人相中,寶珠早就想到過。讓寶珠對親事一層一層加疑惑的,也正是袁訓的本人並不弱,為什麽要跑到小城裏去尋親事?


    無人能給寶珠答案,寶珠能做的,就是每晚去問那玉蟬。


    也許她的疑問打動上天,老天就給她送來一個當事人,但這個當事人看似很好問話,卻有近崩潰的可能。


    為了一個男人這樣固然不好,但寶珠是想到別處去,她暗顰眉尖,他和她,難道有什麽?


    好吧,先解她的瘋,再就問個明白。


    寶珠含笑,和水邊綻放的白白嫩嫩荷花快一個模樣,她稍有歉意:“四姑娘還瞞我?我說的,就是他呀。”


    她的歉意,更讓常四姑娘惱火,常四姑娘踏上一步,有幾分氣洶洶。她滿心裏嫉妒,從見到寶珠就有壓抑不住的怒氣。至於老王妃都是今天才知道寶珠和袁家定親,而四姑娘是怎麽早知道的,這要問她自己。


    她看寶珠,就越看越不服氣。


    美人兒,大多不相上下。但身份上,常四姑娘想自己總占的多。她把寶珠從眉毛到眼睛,從肌膚到手指尖,都一一的和自己比過,還是不服氣。就忽然有了想法,難道她儀態過於自己的嫋娜?


    就把寶珠誆出來,指給她曲欄讓她走,而自己在水邊觀看她的步姿,還是一個大大的不服氣。


    她不服氣,就對寶珠臉上那種我知道你的心事,見諒你不說我隻能說的歉意火冒三丈,冷笑的麵龐都近扭曲:“他,他,哈他!”


    這哈,當然是冷笑連連。


    寶珠見她果然是瘋狂上來,不動聲色地反問:“你們有過什麽?”


    “哧!”


    這一聲無影又無蹤,但寶珠和常四姑娘都聽到。這一聲出現在常四姑娘心裏,是她的怒氣讓戳破的聲音。


    常四姑娘渾身顫抖,對方宛若正妻在責問,而自己,卻全然占不到道理。她淚水雙流,嘶聲道:“有,又怎麽樣!”


    說過後,自己先大驚。再不好也是王府裏的清白姑娘,怎麽為鬥氣而這樣的回話?她後悔不迭,卻又不願意說收回服軟的話。要讓她對一個外地姑娘服軟,常四姑娘堅決不肯。


    寶珠卻沒有抓住這話,把她汙蔑一通。而是輕輕的笑著:“是嗎?那就抱歉的很了,我呀,回去拿大耳括子打他。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敢!”常四姑娘又驚又惱。


    寶珠聳聳肩頭,眸子裏卻依然注視著她,並不認鬆。她再故作輕鬆的笑:“怎麽不敢?他敢背著我做下丟人的事,我就敢打他!”


    常四姑娘眸子緊繃:“此話當真?”


    寶珠硬著頭皮:“當真!”想想袁表兄比自己個子高,得搬個椅子踩上去才順手吧?


    “你敢擊掌?”常四姑娘緊緊相逼。


    寶珠默然半晌,伸出手。


    兩隻雪白手掌對著擊打三次,寶珠正要問個仔細,見常四姑娘失聲痛哭,轉身離去。寶珠在後麵急了:“哎,你還沒說完,”


    常四姑娘不回。


    “哎,你讓我怎麽回去?”這王府大的足可以迷路。


    常四姑娘手指一條石子路,還是不回身,匆匆而去。


    “哎,我就說你跌了一跤,”


    常四姑娘已隱入花叢中。


    水邊,寶珠獨自坐下來,對著遊魚喃喃:“魚啊,她倒是哭出來了,她看著不會發瘋,可我呢,我在做客呢,我可怎麽能哭呢?”


    這筆帳,當一古腦兒全在袁訓身上。表兄,哼,表凶!千萬不要凶,寶珠要凶你!寶珠輕歎,她真的很想他,很想見到他,當然問個清楚明白。你既然有京中的姑娘,怎麽還來招惹已把你忘記的寶珠。


    是忘了嗎?


    寶珠堅持這樣想。如果表凶家不上門提親的話,寶珠故作悠然,哈,我早把你忘記了啊。


    這一場做客,人人添上心事。


    老太太回想舊友,邵氏張氏自覺受辱。而掌珠玉珠總算明白不管生得多好,多能持家,多麽的會看書,也有身份上的不般配。


    寶珠呢,一回去就鑽回房,推說累了要歪著,把玉蟬握在手中,幽怨地問:“還有幾個,你到底招惹幾個,寶珠可不會容你這樣的。”


    你到底在哪兒呢?


    難道定過親的避嫌,把祖母也避開不來。


    寶珠堅信,端午節表凶會出現。他總不能不來送節禮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端午節的前一天,袁訓行過玉水橋,後麵太監跟上來陪笑:“小爺,恭喜你定了親。”袁訓麵無表情,從袖子裏取出銀包賞他。


    那太監還不走:“小爺,娘娘要見見,”


    “沒什麽好見的,就一個姑娘。”袁訓霍地轉身,沉下臉:“你在娘娘麵前搬弄了什麽?”太監笑:“我怎麽敢?是太子殿下回的話,說你定了親,娘娘讓叫小爺去,殿下說你出京辦事,又說這親事是老夫人定下的,娘娘說這也罷了,但是定的這麽急,沒讓她相看,娘娘不喜歡,發下話來,一定要見見。”


    袁訓抿抿唇:“要見也應當,可,怎麽見呢?”


    “娘娘的意思,召進宮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她家裏沒有一個當官的,而且是外官的官眷,無故召見,讓人疑心。”袁訓擺擺手:“我知道了,讓我想想。”


    太監更要笑:“小爺,明天是端午,宮裏前幾天有旨意,放開外宮中的榴花園,與民同樂!”


    袁訓驚得頭發快要炸出來:“啊!這,她已經在了?”


    太監嘿嘿:“娘娘才讓我去打聽,像是已經進宮。”


    袁訓怒瞪他一眼,大步流星往榴花園去。太監在後麵提醒:“和南安侯府的人在一處,”袁訓皺眉,寶珠還真的已進宮。


    他得趕快找到她,是不是先暗示一下,不然驟然進見,會把寶珠嚇著。可此時暗示,不管暗示得多隱晦,還是會把寶珠嚇著。


    袁訓走得飛快,在內心裏剛才還有的埋怨娘娘的心也飛到天外,她要見,是一定會見的。不過,能事先擋下來,再去和娘娘商議,這樣興許對寶珠的衝擊和緩的多。


    在鬆林下麵,袁訓的目光搜索到寶珠。


    而寶珠也同時看到了他。


    這無意中的一個悸動,讓寶珠很想扭一下麵龐。然後,她見到鬆林內側,青綠鬆樹的旁邊,有一個人站在那裏,像亙古以來,他一直就在那裏,熱烈的注視自己。


    熱烈?


    等等,寶珠再看他一眼,見他眉頭緊鎖,眼神兒認真,這分明是凶狠,哪裏是熱烈。


    可寶珠不管不顧,不管他是凶狠也好,熱烈也好。她心頭頓起巨大波瀾,排山倒海般衝擊她的心,她的肌膚,她身體的每一處。


    她輕咬住嘴唇,終於來了,還以為成親的時候才出現。不,還以為迎親的時候也不會出現,洞房,你難道不來?


    日光在地上打下無數散碎光影,寶珠在這一刻僵住,麵龐雪白更過於平時,她原有的姿勢,是斜身側扭,此時這姿態一動不動,隻有那眸子裏不爭氣的泛起水光。


    一滴子淚,緩緩垂落,寶珠這才垂頭,不讓第二滴再落下來。


    身邊坐著南安侯府的姑娘,她們的談笑聲輕輕可聞,表姐妹們比王府的姑娘讓人舒服的多,寶珠本以為今天是個解悶的好日子,沒想到他,在自己最不防備的時候,他來了。


    借著用帕子擦汗,把眸中蓄滿的淚水拭去。用帕子擋臉,再斜斜看向鬆林,見輕風吹拂,不見半個人影。


    是幻覺嗎?


    寶珠忽然傷心。傷心的她,抱過表姐妹們的貓,輕輕的擰上一下,那貓叫上幾聲,跳下寶珠膝蓋跑開。


    “獅球兒,別跑,”寶珠就跟後麵去追,在樹後麵逮住貓,抱在手中,見沒有人注意自己,悄悄的往鬆林裏進。


    鬆林寂寂,無風自動。鬆針的香味兒在陽光下麵蒸騰得薰染到衣裳,而遍地空影,不見人聲。寶珠失望的轉身:“啊!”


    日光下,袁訓靜靜出現在身後,離開有五、六步,目光炯炯可以懾人。


    沒等寶珠反應過來,袁訓開口:“你找我?”


    “啊?”寶珠的驚喜即刻變成不敢置信。思念被揭掉一層,剩下的隻有惱怒。寶珠溜圓了眼:“不是你在找我?”


    袁訓笑笑,去看她手中的貓,再看寶珠的眸:“真像!”


    “什麽?”寶珠是各種跟不上,而且糊塗:“什麽像?”難道敢說我你認得的什麽人!


    “你像這隻貓,”袁訓示意寶珠看她的手中。


    寶珠明白過來,扁起嘴:“哪隻貓大中午的會瞪眼?”貓眼睛在中午時分,是眯著的一條細線。


    袁訓大樂:“你也知道自己瞪著眼?”


    發覺上當的寶珠,氣無處可去,賽嘴皮子又輸下來,氣得舉起手中貓,對著袁訓肩頭就搔,口中還道:“獅球兒,抓這欺負人的人。”


    袁訓輕輕鬆鬆避開:“再抓我就惱了!”


    貓停下來,貓後麵慢慢探出寶珠還是瞪著的眼眸,仿佛在說,我也在惱!


    這樣子又惹得袁訓要發笑,他息事寧人狀:“不是有話對我說?”這句話一出來,寶珠怔在原地,氣得大腦一片空白。


    看他,快看看他。


    大刺刺往這裏一站,胸脯挺起,居高臨下。袁訓高過寶珠,寶珠扣他一個居高臨下的帽子,他賴也賴不掉。


    再聽聽他的話,我找他,我有話對他說?


    寶珠氣鼓鼓:“找你說什麽!”這句話更扯動得心頭震動,豈止是有話說,簡直是浩渺如星辰銀河的話語想對你說。


    可嘴頭上,偏不承認。


    “原來沒話問我,”袁訓裝模作樣,往旁邊側邁一步,大有你若無話,我就走開。


    寶珠氣結:“站住!我還沒說完。”袁訓停下來,嘴角噙笑,像極在得意。寶珠一氣之下,上前一步,仰著脖子和他對視,氣呼呼問:“我要問你,你是可憐我嗎?你好了不起嗎?你有問過我嗎?你在外麵到底做下什麽?祖母給我的玉蟬,原是你的吧?”


    一堆的話,袁訓還沒聽清頭一句,後麵一句就已出來。袁訓隻聽到飛珠濺玉似的嗓音,在這夏天裏清涼的滾過心田。他笑著,手指按在衣領的十字盤扣上,開始解它。


    寶珠驚駭:“不!”心底告訴自己要避開,可久久的思念讓她軟了腿腳,一步也沒有動。


    “別走,這裏不會有人來,也別怕。”袁訓好笑,親事已定下,名正言又順,我等得到洞房,不會在這裏就起輕薄心。


    而寶珠,直呆呆盯著他的手指,心中也出現答案。他戴的,是什麽?


    寶珠從沒有這樣看過男人,這樣近距離的,把他尖尖的下巴,上麵還閃動著日光;把他笑意盎然的眸子,又鎖住無數日光;把他筆直的鼻子,上麵跳躍著日光……


    這些全收在眼中且發現不應該盯著時,眸光就往下看,這一看,又看到他修長的手指,和他解開的衣領,那微動的喉結……


    寶珠舌幹唇躁,還想著應該再低低頭時,就見到那手指扯出一根紅繩,上麵係著一個玉蟬。玉蟬才一入眼,寶珠羞澀也忘記,正置氣也忘記,小聲驚呼一聲:“果然是你的!”顧不上男女有別,未婚夫妻應該避嫌,一把握在手中,戰戰兢兢,顫顫巍巍,手指抖動,已帶了哭腔:“怎麽我早不知道?祖母沒說是你的,”


    她的玉蟬夜夜摩挲在手中,最細微的地方也記得住。和他的一樣,就是那玉蟬眼睛上的一點微黑,也是一模一樣的大小。


    這是一刀切開的,切麵光滑,兩邊對稱。原本,兩個就是一對。


    難怪有他的氣味,有他的感覺……


    “你想勒死親夫嗎?”滿含調侃的語聲,提醒寶珠她正把紅繩越抓越緊,而紅繩可還在他的脖子上。


    寶珠猛然鬆手,漲紅臉如千斤墜般垂下頭。又心頭恍惚,他說什麽,親夫……這個沒廉恥的,這不是在調戲人?


    見不到他時,千言萬語壓在心頭。見到他時,全都不見。寶珠以前想問的你可憐寶珠麽,想告訴他寶珠不要你可憐,全都想不起來。


    袁訓卻想了起來,他慢慢地把寶珠剛才舌尖飛快的話回憶著,微擰眉頭:“你剛才說什麽,我可憐你?”


    以他和寶珠在燈節的經曆,他不難明白寶珠這話的意思。


    寶珠羞羞答答不敢抬頭,輕聲答:“嗯,”既然他提醒,就還是想尋找答案,低低的問:“你是……”


    下麵的話怎麽也出不了口時,和自己想像中的見到他,盛氣淩人逼問他不一樣。而下巴,讓輕輕地抬起來,和袁訓不悅的眸光對上。


    寶珠有些心虛,又驟然想到常四姑娘。她嘟起嘴兒,回來幾分自如:“你在外麵做下了什麽?告訴你,以後再不許做!”


    袁訓納悶,再就恍然大悟:“你這是尋我事情?”


    “嗯,你若再敢,我就死給你看。”寶珠想,這話是二嬸兒的口吻,自己什麽時候學到手的。這句尋死不足以表達寶珠心情,寶珠再道:“我一輩子不理你。”再一想,這是三嬸兒的原話,這個也不是寶珠的。


    寶珠的話:“我可精明著呢,你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麵玩花樣,如今,我可是到了京裏。”袁訓忍俊不禁,他認為自己從見到寶珠就沒聽到一句正經話。就柔聲地問:“寶珠,你喜歡我嗎?”


    那圓潤的小臉兒上,分明紅唇欲吐,看唇形是一句喜歡。到小嘴兒張開,卻臨時舌頭打卷,變成一句:“喜歡你,有什麽好處?”


    這正好對得上前麵一句,寶珠我可精明著呢。


    袁訓裝腔作勢長歎一聲:“唉,雖然我雖然我英俊點兒瀟灑點兒倜儻點兒可愛點兒有實力點兒……你若要,送你了!”


    這對寶珠來說,是天下最動聽的情話,還一句褻玩也沒有。


    寶珠心花怒放,快樂之餘,又想開開玩笑:“我不要行嗎?”


    “寶珠!”袁訓沉下臉。


    寶珠開開心心地:“哈!你生氣了。”然後嬌嗔:“你讓我生氣,你也別想安生。”袁訓還以為寶珠在淘氣,寶珠年紀小,他也一樣是少年,袁訓是真的有不高興出來:“就為沒早告訴你,你就無理取鬧到現在,真不像話!”


    “我有證據!”寶珠也繃緊麵龐。


    袁訓心中微動,先笑了:“拿來我看,”他一手本懾住寶珠下頷,另一隻手就去探寶珠衣領之內:“讓我看看,是不是和我的一樣。”


    寶珠大驚失色閃開,下頷從他手上強掙開,掙出來一片紅,似白玉上的血氣,她後退著,直到撞到最近的鬆樹下,才急急喘息道:“不許!”


    又解釋:“我沒戴。”


    “為什麽不戴?”袁訓麵上風雨欲來。


    “舍不得戴。”寶珠怯怯說過,又梗起脖子:“我要審你呢,說,你你你……。你那個了吧?”


    “哪個,”袁訓因一句舍不得戴,而覺出寶珠的珍惜,才笑容滿麵,又讓寶珠話打愣住。他才回京,就有事讓寶珠審?


    寶珠堅持:“有!”


    “你明說!”


    “說不出口!難為情,丟人,不應該!”


    袁訓手點住她:“好,你不說你自己揣著,你想尋我的事,下輩子再說!”轉身又作狀要走,身後寶珠道:“你風流了!”


    要不是對著他的背,寶珠還是說不出口。


    袁訓一怔,慢慢轉身慢慢地笑,他麵上的笑,笑得似到寶珠心底深潭處,寶珠反而吃吃:“你,敢不承認?”


    袁訓緩步過來,寶珠身後是樹,避無可避,往側邊避,又此時想不起來。她見那魅惑人的身影走近,又是喜歡,又是害怕,又是期待,又是擔憂讓人見到。


    鬆風,細草,微聲,人影,一起來到麵前。袁訓低下頭:“寶珠,”


    “什麽?”寶珠強撐著,心裏百般問自己,為什麽還不跑開,還不跑開?


    “我答應你,永不納妾如何?”


    天下最動人的情話,既不牽涉到狎玩,也不牽涉到無禮,寶珠又聽到第二句。


    她無話可說,無言以對,此時對什麽話,都像是畫蛇添足,都像是多此一舉,又像節外生枝,深讓人擔心弄巧成拙。


    她就不回,隻垂下頭看他的衣角,見青色衣角風中微動,這一回倒不是石青的?


    垂頭的寶珠想想他以前的刁難,忍不住就笑,正想再和他磨幾句牙,鬆林外有動靜出來。


    “出來!誰是安家的寶珠!”一個尖尖的稚聲童音,帶著老氣橫秋,穿透夏風,穿透通紅石榴花。


    寶珠奇怪。


    袁訓捏捏手指。


    兩個人往鬆林外看,見到一幫子……小孩!


    都還沒有擺出來的老楠木椅子高,全穿得花枝招展,寶石滿身,晶光四射中帶足囂張和驕傲。為首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,雙手叉腰,小臉兒緊繃:“安家的寶珠給我出來,本公主我要見她!”


    寶珠發誓,自己夢裏也沒先進過京,哪裏來的這些沒見麵的“仇家”。她正沉浸在柔情中,有袁訓在身邊似有天地同在,沒有先問那是哪位公主,而是愕然問袁訓:“招惹忠勇王府的姑娘還不算,你還敢招惹公主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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