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裏人全讓龍懷城講了一個遍,大家都先忍著他。


    姑娘們委屈之極,紛紛投向母親撒嬌:“母親……”話才說到這裏,龍懷城壞笑:“還不改口嗎?”


    他現在也不敢和一家子人的舊習慣使強使狠,隻是壞笑:“我等著,有那一天我不怕你們不改稱呼。”


    不等姨娘姑娘們怒目,龍懷城整衣裳,拖長嗓音叫小廝:“名刀,拿爺出門的衣裳,備爺的馬,候著先候著,我坐這兒等著,我的哥哥們幾時想通,不是隻玩嘴皮子動的,跟我一起走,我們就動身。”


    再斜眼兄長們:“一個不能少啊,少一個我不去。”


    宮姨娘火了,低聲道:“看把他能耐的。”可人家是嫡子,有什麽辦法。


    就像紅色兒再不好,也是紅的,不是黑的白的藍的可以相比。


    姨娘們公子們姑娘們可以眼睛裏沒有國公夫人,可她一天是國公夫人,這京裏誥命封賞上就有她,她的稱呼就是夫人,她就占住那個嫡字。


    龍六公子無話說,為了也有他一份兒錢,他會去。


    猶豫的還是龍懷文。


    淩姨娘正在惱火:“我們和她不對,讓大公子去隻怕她就不借了!”龍懷城不理她。不但不理,反而還要阻攔國公夫人:“就是這樣。先賢規矩,有嫡有長。如今我們家裏不敬嫡字,沒有嫡這一說,那就論長吧。您可別再好心了,再顧大局也沒人說你好。”


    再涼涼地道:“有一天把這長字也不敬了,那才更好呢。”


    淩姨娘憤怒:“你敢,大公子是先生的,誰還爭得過去不成?”


    龍懷城充耳不聞,把個小曲子哼上兩句,悠哉之極。


    宮姨娘接上話,刻薄地道:“先生出來的,先幫忙解決這事吧。難道這先生出的,倒要人用頭頂著才行?”


    沙姨娘是她的族妹,也勾嘴角淡笑:“看姐姐說的,不對呢。在人家眼裏,這先生出來的,是先惹事兒才行。”


    這樣一說,薑姨娘也有了話,對淩姨娘母子鄙夷:“全是你這先生出來惹的事,你們還不依,”


    宮姨娘冷笑:“憑什麽不依?”


    沙姨娘含笑:“沒有道理不是。”


    姑娘們的話也讓惹出來,鮑姨娘的小女兒白了龍素娟一眼:“我們不去,要姐妹們去的話,讓二姑娘一個人去就行了。”


    龍素娟叫出來:“胡扯!”


    她一張嘴,卻擋不住好幾個姑娘們,姑娘們附合:“是這樣的理兒,二姑娘你得罪了人,你去賠禮去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悠然自得,手指敲桌子,自言自語:“我認栽,我歇著,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錢?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?我何必累著。”


    說一句,就給母親一個眼風,讓她不要說話。國公夫人就歎氣,但是聽兒子的話一個字也不再說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聽著淩姨娘母子和姨娘姑娘們越吵越凶,忽然也怒了,把桌子一拍,挺身而起,對龍懷文冷下臉:“我說大哥,你要是不去,讓你家姨娘姑娘去,也使得。”


    淩姨娘惱得就要和龍四公子拚命:“你家姨娘怎麽不去?”


    龍四不是宮姨娘的兒子,宮姨娘也冷言冷語接上話:“她沒有得罪人,所以她不去。”撇一撇嘴角:“所以我們也不去。”


    龍六又暴躁上來,也騰地站起:“大哥!以前得罪小弟的,你最多!現在得罪弟妹的,又是你!出主意壞賣田事的,也還是你。幹那些事時你跑得快,現在你裝什麽膿包!”


    謝氏心想,我也得有一句才行。這裏痛打的全是自己房裏的落水狗,可這些落水狗,也是很會欺負自己的人。


    此時不還,更待何時。


    謝氏侃侃:“說起來,我是這房裏的人,我應該去。不過公子們說得沒有錯,隻怕我去,不中用。大公子,姨娘,二姑娘,你們去,我陪著。”


    “好!”宮姨娘故意的拍手叫道:“還是大奶奶痛快。不過大奶奶啊,你沒得罪人啊,你去不行。”她說過,沙姨娘格格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姑娘們全笑了。


    陰沉臉的龍懷文,終於沉沉出聲:“不用了,我自己去吧。”宮姨娘還嫌他吃癟不夠,再添油加醋:“大公子,別說我們不事先說給你聽,你去了以後,要有打有罵的,你可忍著啊。說到底啊,你是先生出來的那個。”


    龍懷文一跺腳,頭一個出廳。


    他也硬骨頭,不肯坐轎坐車,用單手上馬,龍懷城兄弟們跟上,往袁家來見寶珠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寶珠在家裏有客人。


    她剛睡起來,斜斜挽著發髻,戴一支白玉簪子通體如雪,倚著錦榻聽人說話,她的麵容上,是很隨意的含笑。


    來的客人的確也不重要,是對門的秦氏。


    秦氏這一回來,又是滿麵帶著客氣,送給寶珠一塊臘肉。臘肉四方方,白如水晶,紅如胭脂。外麵來的東西,寶珠從來不吃,就是國公夫人送來的好湯好菜,寶珠都沒有吃過。但見到這肉醃製得漂亮,還是喜歡的。


    她多看兩眼,好奇上來:“是怎麽弄的這麽好的?”秦氏掩不住得色:“這是我從小學的呢,是我們本地的製法,你不會的。”


    寶珠莞爾,通過往來一個回合,知道秦氏是不會說話的人,也不以為意。


    寶珠獨自住,是盼著有個人能來往的。雖然秦氏見識不高,但也比沒有人來的好。雖然她過來的意思,她不說也能知道。


    見秦氏欲語又遲疑,像是覺得進來就說不好。她嘴唇動了幾動,就出來一句:“前天到你家來的男人,高高大大的,眼睛黑亮亮的那個,是你的什麽人?”


    寶珠就知道她說的是趙大人,寶珠就愣住。


    小戶人家,一般都是關著門的。不是大宅官院子有守門的,客人每天來得多,開著大門接納客人。而秦氏家裏隻有兩個女人,更應該是緊閉院門才對。


    像寶珠帶的雖然有順伯和孔青兩個男人,兩邊院內又有近百的兵,隔條街上,又有上百人。因為袁訓不在,寶珠平時沒事也是院門關閉著。


    鄰居們家來什麽人,寶珠就不知道。


    見秦氏比劃得詳細,還高高大大的男人,眼睛黑亮亮…。寶珠忍不住問她:“你在門裏麵偷看我家大門嗎?”


    如果不是有意的偷看,就是無意中撞到,也不會把身形麵貌說得這麽傳神。


    秦氏就漲紅臉,支支吾吾道:“出門遇到的……我就是想對你說…。我們都是丈夫不在家的人,自己要當心,名聲這東西,傳開了就不好……”


    寶珠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,明知道秦氏沒有談吐,怎麽還肯和她聊天?但一瞬間的猶豫過後,寶珠就明白過來,在心裏暗笑自己。


    不就是個人嗎?


    再說是知道她不會說話的。


    說話不中聽的人,在京裏也一樣能遇到。遇到個官眷這樣說話,是不是就能忍耐了?


    寶珠嫣然,原來我也不過是俗人,也分三六九等的看人。


    她心中坦然下來,就裝作不放心上。對秦氏和氣地解釋:“那是我親戚的知己,說我到了這裏,讓他就便照看。這不,我來到好些天,還沒好意思上門去麻煩,他倒熱心,說算著日子應該到了,他倒先上門來看我,倒弄得我難為情這兩天。”


    秦氏還沒發覺自己說話不對,笑道:“原來是這樣,我說你是個正派的人……”她剛才說的話,寶珠可以當成是鄰居的關心。


    這一句明白直接,再無心也不能忍著。寶珠就打斷她,和氣地責備道:“這是什麽話!猜測也好,不當心也好,這樣的話不應該說。”


    秦氏漲紅臉,這才知道自己說話不合適。她本來是想和寶珠套近乎,現在就局促不安。又怕寶珠生氣,又怕自己的話她不肯答應。點頭應著是,心中急上來,幹脆直接地,話就出來:“我是擔心你,而且又想著不問清楚,丫頭再來提水,她亂猜也不好……。”


    話聲在這裏嘎然而止,秦氏的臉更紅得像是滴水。


    寶珠想我還沒有答應你吧,正要笑,有人敲門。


    寶珠和秦氏一起伸頭往外麵看,見順伯打開門,一行氣宇不凡的男人們走進來。他們個個不是錦衣,就是皮裘。衣上不是佩玉,就是綴金。生的不是臉兒白白,就是鼻子高挺。為首的一個人寶藍色錦衣,戴著金冠,英姿風流,又滿麵笑容。


    秦氏看呆住。


    這麽多的貴公子?


    就秦氏來說,能同一時間見到好幾位的貴公子,是件不容易的事。


    而人人愛俊俏,龍氏兄弟都生得不差,秦氏內心怦怦跳了幾下。


    寶珠也呆住。


    咦?這不是舅父家的表兄們,頭一個是八表兄…。最後一個不是親戚,是龍大公子!寶珠忿忿起來,作什麽你要來我家?


    寶珠又沒請你。


    房裏兩個人隻是發呆,院子裏早傳來龍懷城的笑語:“順伯,麻煩通報一聲,我們有要事,特地來見弟妹。”


    弟妹?


    秦氏眼神都是暈的,明明房中有個袁娘子,明明她就坐在秦氏視線之內,秦氏也喃喃道:“誰是弟妹?”


    “您不是都進來了,還通報什麽!”順伯這樣回的龍懷城,再尋找紅花:“紅花姑娘,請進去侍候著,再順便告訴奶奶,公子們到了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打個哈哈:“那有勞,我們就候在這裏了。”


    紅花在廚房裏,這就急步小跑著出來。紅花是安老太太手下出來的人,見到公子們滿心的不情願,但還是迎上去蹲身行了個禮,語言也相當得體:“雪大風大,本不應該讓公子們外麵候著。但院子小,沒有回避的地方,隻能失禮。且等我紅花去服侍奶奶換過衣裳,再請公子們進去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兄弟都見到寶珠坐在房中,但男女有別,又不是特別親近的親戚,不好直闖房中,就都對紅花含笑:“好,你隻管去吧。”


    紅花這就進來,見寶珠是睡起來換的新衣裳,見客沒什麽。紅花就穩穩重重地對寶珠行禮:“回奶奶,舅老爺家的公子們到了,現在外麵候著見您呢。奶奶這身衣裳,還要換添嗎?”


    寶珠沒好氣地翻翻眼珠子:“不換了吧,你請公子們進來吧。”


    秦氏看呆住。


    她是個沒身份的人,有個丫頭草兒也是個沒遮攔,行禮通報這些款兒她都沒有。見紅花是認識過的,以前隻看出來紅花伶俐,而今天卻由她麵對貴公子的從容,讓秦氏不由得重新打量她。


    她沒見過,就看傻了,忘記自己現在是在做客,而主人家房屋淺窄,又來了貴客。她就忘記應該告辭。


    紅花是不會忘記她的,紅花得了寶珠的話,說不用更衣添衣。紅花脆生生答應著,就轉向秦氏。微微一笑:“秦娘子,請回吧,我家奶奶要會親戚。得閑的,改日再來說話吧。”


    秦氏受到擔心,吃驚駭然得不能自己,紫漲麵龐匆忙起身。說一聲我走了,又想到她還沒得到寶珠的回話,秦氏急急地望向寶珠,急急地問:“娘子,我說的事情……”


    寶珠的心,也早讓表兄們占據。飛快轉了好幾圈他們來是什麽用意?難道是發現自己在收拾他們?


    寶珠就隨口回答:“好,再來打水就是。”


    在寶珠的好心地裏,早就想過飛雪迎門,對麵秦氏每日用水可怎麽辦?以雪化水不是不行,而是最近柴也貴了不是?


    不但柴貴了,因為天寒冷,賣柴的人也少了許多。他們一車柴到大街上就售光,到寶珠這街上來的很少。


    寶珠每天用的柴,是早就定好的樵夫,不管春夏秋冬,都指定要他送。這是袁夫人大宅子裏用柴,鋪子裏用柴,指定的那些人中的一個,才保證寶珠每天木柴木炭不缺,不至於使喚郡王妃給的五百兵出城打柴。


    秦氏過日子上的尷尬,寶珠是能想到的。


    因為早想到,寶珠就答應她再來,不過是寶珠早就在心裏打算答應,還是她能幫人一把,就幫人一把的好心腸。


    秦氏喜出望外,像撿到金元寶一樣的謝了寶珠。紅花在旁邊,已經對她使眼色努嘴兒,秦氏不好再留,低垂著頭到院子裏,總感覺貴公子們全看著自己,逃也似的衝出這門。


    直到衝到家門,秦氏才呻吟似的軟了身子,扶著牆都快走不動。想著貴公子的氣派,又想到見到自己一定是笑話的,秦氏低而無力地道:“原來,真的是親戚。”


    人家是來看弟妹的。


    而弟妹,就是一直和自己閑聊天閑說話的袁娘子。


    秦氏心頭空當當起來,落沒落處,又聚不起。有氣無力才摸回房裏,草兒迎上來,隻顧著催促:“答應沒有?她們家怎麽說?”


    “哦,答應了。”秦氏見到椅子在前麵,幾乎是撲過去的。手觸到硬實的扶手,才更失落上來。


    袁娘子小小的年紀,看不出有這樣的福氣。那來的公子是國公府上的,秦氏認得其中一個。每年燈節廟會上,都有國公府的一位公子在高台上,帶頭放花炮給全城的人看。


    秦氏年年看燈節,公子們又招眼,就讓她記下一個。至於行幾,秦氏就不知道了。


    就在她充滿對寶珠的羨慕和讚歎,寶珠在房裏卻把心繃得緊緊的。


    表兄們原來是上門借錢!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借錢這種事,最平常不過。


    應對借錢,也平常的沒什麽可說的。不過是兩個答案,一是答應,二是不借。


    答應自然對方歡喜,不借這事情,也平常的就兩個答案。一是說服,二是接受。


    接受自然一拍兩散,沒什麽可說的。而說服呢,也很平常的是兩個答案。一是文說服,二是武說服。


    這接下來的答案就更簡單。文說服是三寸不亂之舌燦蓮花,武說服有個別名,叫明搶。


    以上心思,就是此時龍氏兄弟心中轉動的,全都包括在內。


    話是龍懷城說的,這一點兒嫡公子當仁不讓,挺胸而出。龍懷城說過以後,就是此時又此刻,他們在等寶珠回話,以窺視寶珠的想法,再想辦法說服她。或者從寶珠的表情上看出什麽,能窺視到寶珠的想法,再想辦法說服她。


    表兄們的眼光,就不禮貌的——此時也就與禮貌無關,此時隻存在打動,禮貌早就退下——他們都盯著寶珠麵容。


    弟妹是漂亮的嗎?


    是。


    弟妹是秀麗別致的嗎?


    是。


    弟妹是……


    咄!誰有心思管她美貌不美貌,她肯不肯答應,如果不答應,又為的是什麽,是懷恨?還是小肚雞腸?是不念父親和姑母手足情意,還是本身就道貌岸然,隻會說幾句規矩上的大道理,動動嘴皮子博得別人喝彩聲,這個才最重要。


    在這種心情下,他們的眼光是慎重、是凝視,是揣摩、是認真。


    從龍懷城開始,每個人都想第一時間看透寶珠的回應,以準備好駁倒她的回答。


    弟妹能說什麽呢?


    我是媳婦,婆婆和丈夫都不在,我不當家,我不能借錢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會回話的,龍四公子念書念的斯文滿麵,他會拿聖人書上的大道理來說明弟妹。如同弟妹帶著個會念書的丫頭,就是那旁邊站的叫紅花的,伶牙俐齒的把公子們一通教訓的那天一樣,龍四公子也會把寶珠給教訓一頓。


    拿聖賢書堵上她說規矩論道理的櫻花小嘴。


    大家關係不好,我不想借。這是預料到寶珠會說出來的第二個理由。


    龍八公子會回話的,龍懷城打算低聲下氣,溫聲款款,把父母親搬出來:“千不看萬不看,不要表兄不打緊,舅父和舅母對你以禮相待。特別是舅母,自己熬個粥都送你一碗,讓人千層裹萬層包的,保證送到還是熱的,方便你就喝,從哪裏來說是不好呢?”


    表弟妹對母親以“禮”相待,“她有禮”,恰好是龍懷城準備打動她的一著。為上人太有禮貌了,所以別人可以欺負你,這件事情從古到今,屢見不鮮。


    自然的,寶珠還可能有第三個、第四個,她不肯答應的理由。而龍家兄弟呢,也還有龍五公子、龍大公子能出來對付。


    把錢借到手,是龍氏兄弟們敲門前互相提醒的。貴公子們不是挑腳漢子,用不著吆五喝六的再叫叫嚷嚷著約定一回。他們隻要彼此一個眼色,就給別人都上上弦,緊巴緊巴的都做好準備。


    他們借的銀子,可不是上千兩數萬兩,不用點兒心還行?


    寶珠的回答出乎他們意料。


    寶珠都沒讓他們等太久,就端莊肅然的回話。她淺淺地一笑,雲淡風輕:“舅父和母親是親兄妹,夫君和表兄們是兄弟。自家人,說不上外道話,直來直去的才叫實在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龍氏兄弟們都點頭,這個開場白,先就讓他們新鮮感上來。


    見弟妹笑得還是那麽的自然,像是這麽一大筆錢不管她說借也好,還是不借也好,都沒對她造成太多的震撼。


    就是她的語氣,也沒有吃驚啊、害怕啊這些情緒。


    她還是她,還像在房裏紮花兒一般的沒有壓力,笑容滿麵:“我是母親慈德,讓我到這裏來的,在這裏使用銀錢,我是過了明路的。所以我同表兄們也談不上我不當家,而且這又是舅父的事情,一個家我當不了,半個家我還是當得了的。”


    半個家的家當,也就能把表兄們全都滿足。


    寶珠再說下去:“以前呢,咱們也不好才是,”她倒是沒去看龍懷文,是龍氏兄弟們齊齊看了龍懷文一眼。龍懷文冷笑,你們呢?


    別光看我,你們以前和小弟就是和氣的嗎?


    龍懷文知道自己最近走背運,忍氣吞聲狀忍耐下去。


    而寶珠並沒有借著這個機會算舊帳的意思,她要罵的,那天闖到府中已經罵得幹淨。餘下還有氣,寶珠也能丟開。


    她含笑道:“以前再不好,看著舅父舅母,也不能再計較下去才是。”龍懷城心中一寬,暗暗佩服,小弟眼力不錯,果然娶的是個人才。


    聽聽這度量,就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比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龍五公子都是中途棄武習文的人,也暗暗點頭,覺得寶珠頗有雅量。


    龍懷文呢,就不知道他是什麽滋味兒了。反正他的那張臉,一如既往的沉著就是。


    就在龍氏兄弟以為這弟妹會答應借錢時,寶珠嫣然陪笑:“所以,這些理由我就都不用了。就是我說出來,表兄們也自然有話回我。所以,我不借錢,是我的理由。”


    “啊呀!”龍懷城頭一個叫出來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白他一眼,你急什麽急。龍四公子還是打定主意,見招拆招,聽聽你怎麽說的才是。龍四公子彬彬有禮:“弟妹請說。”


    寶珠欠欠身子:“我是這樣想的。舅父數代世家,按道理是家大業大,又有薪俸,一年一年的應該積攢下來,卻反而弄到尷尬的田地,這個原因都知道,我是晚輩,又年紀幼小,我在這裏就不說了。”


    龍氏兄弟難免臉上發紅。


    “再來表兄們是舅父兒子,身體發膚功夫官職,都有舅父的福萌在內。如今這件事情出來,我不怕你們惱,我先說一個好字。”


    寶珠笑盈盈掃一掃表兄們,見他們麵麵相覷,以為自己在諷刺,寶珠不由得好笑。


    “不是我把母親不放在眼裏,要是母親在這裏,母親一定答應。不是我不把舅父放在眼裏,我在京中拜見的舅父,夫君背後常說舅父有如親父,我應該當他是公公來看待才是。不是我安氏沒有情意,要把舅父和母親的手足情損壞斷開。”


    在這裏,寶珠頓了頓,笑容更柔和起來。這笑容中寄與許多的希冀與期望,隻是不知道表兄們是不是能看懂。


    “舅父真到難處,沒有二話傾家也要相幫。但現在不是,還不難嗎?既然不難,正是表兄們合起一條心,把家風重整,把家業重修,把家事重理的好時候。表兄,這是你們理當承擔的時候到了!”寶珠語重心長。


    龍氏兄弟,包括心思最凶惡的龍懷文,也聽傻了。


    承擔!


    多簡單明了的一個詞。知道的人多,做到的人少。


    身為兒子,理當承擔。


    寶珠的意思他們都聽得懂,承擔起來吧,在此時兄弟一心,齊心全力,不計前嫌,不再有惡,這是你們修正自己的大好機會啊。


    她的話,把她的意思表白得如白紙上黑字,並無藏掖。


    這話說得打算同寶珠論情意的龍懷城啞了嗓子。


    打算和寶珠說聖賢道理的龍四龍五羞愧低頭。


    打算……龍懷文是什麽打算不知道,但他也眸子安靜下來,天生就有的戾氣也少了三分。


    “我閑的時候,也代府上算過,說現在就窮得出不起這筆軍糧,倒還不會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麵上火辣辣的燙,不是出不起,是借這機會打姑母的主意才是。


    “所以見諒,我不能出借這筆銀子。如果是舅父回來,舅父讓我送去,我自然不說什麽。我雖年青,這點兒擔當還有。表兄們年長於我,但都是強壯年紀,多一個曆練,並不是壞事。多一項承擔,也隻會更沉穩。我們每個人自己個兒的承擔,可不能丟給別人啊。”寶珠溫溫柔柔,又一次細細地把這個道理淺顯的解釋出來。


    說得龍氏兄弟人人低頭,就是龍懷文。他是做好又要挨寶珠罵,看寶珠冷臉準備的,卻沒想到遇上這麽一篇的話。似有重山壓在他頸後,讓龍懷文抬不起頭來。


    龍氏兄弟是怎麽走出去的,自己都不知道,但他們出門上馬後,在茫茫雪中回首那關上的兩扇木門,門不大,也原色的帶著半舊,普通的不能再普通,卻在兄弟們心中油然的生出敬畏。


    這裏麵住的人,總不時的有點兒驚喜帶給人,讓人要對她刮目相看。


    能說出這幾句話,又說得恰好在分寸上,並不簡單。而說話的人,不過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婦,水嫩得似雪入茶吊眨眼融化,而想的事情,卻如老石山鬆,佇立長青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輔國公府上的廳上,姨娘們姑娘們都沒有走,大家述著話兒等候公子們。


    討論得相當熱烈。


    “她會說她不當家?”薑姨娘在和宮姨娘假設場景,一個人問,而另一個人回答。宮姨娘很沉著,看得出來她挺投入,把薑姨娘想像成寶珠,而把自己當成公子們。


    宮姨娘徐徐而道:“能當多少家,就當多少家吧?”


    薑姨娘再道:“她要是說往京裏去信,問過婆婆再回話呢?”宮姨娘沉思,要是這麽回答,可就是刁鑽的推托,也算是特意刁難。


    從京裏到邊城,往來幾十天,家裏哪裏等得及?


    薑姨娘屏氣凝神,等著宮姨娘回話。和宮姨娘也相處幾十年,薑姨娘知道她算是姨娘中最有勢力,而又最聰明的一個人。


    薑姨娘並沒有認為宮姨娘會聰明的回話意思,她在想的是,在她上麵有侍候日子久的淩姨娘,有機靈聰慧的宮姨娘,有溫婉的沙姨娘,還有和氣親切的鮑姨娘,還有洪姨娘……為什麽還要有她呢?


    每一位姨娘入府,都代表從此多出一位新人,也意味著又多出一個舊人。每一位公子出生後,關於姨娘扶正就又揭起一波流言。


    但最後,姨娘還是姨娘,那不得夫家歡心的國公夫人,她還是國公夫人。


    在等待宮姨娘回話的同時,薑姨娘悄悄對國公夫人一瞥。見她垂首低坐,既不參加廳上的討論,也不刻意顯示自己的存在。她側著的麵容上帶著憔悴憂心,卻讓她發出幾分與平時不同的光澤。


    她還帶著曾經的美貌。


    她曾經必然是美貌過人的。


    薑姨娘在心中歎氣,姨娘們都沒有扶正,代表一件事。國公從沒有想過,把姨娘扶正才是。


    這個答案在龍八公子出生後,就在薑姨娘心中隱隱出現。隨著歲月悠悠,又一天中帶著猶豫,一天中像是證實。


    薑姨娘也就側垂麵龐沉思進去,就在她沉浸在回憶中時,宮姨娘眸子放光,一字一句地道:“真心想幫忙,不必找理由。不是真心的想幫忙,那就給出理由來。看她能說出來什麽,國公和姑奶奶可是感情很深。”


    “妙,”薑姨娘含笑:“像這樣看來,袁家那位沒有不答應我們的道理。”鮑姨娘憂心忡忡,歎氣道:“是啊,千萬別不答應才好。”


    姨娘們底氣十足的時候,公子們從外麵進來。


    雪地裏遠遠出現他們的身影,襯上背景的梅花綠木白雪,像帶著生機盎然,活潑了廳上每一個人的心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也抬起眼眸,從她的心事上走出。在國公夫人心裏,她真的不認為寶珠會借。因為那件舊事,與她有關。


    她對寶珠患得患失的相處,讓寶珠說對了,國公夫人帶出來的,全是心虛。


    在龍懷城和哥哥們出去以後,國公夫人的心,空虛得似墜落深淵處,她怕寶珠說借,又怕寶珠說不借。她怕擔足袁家的人情,又怕袁家還記前仇,不肯救她的丈夫。她甚至不能麵對廳上的談話,她就隻能把臉兒垂下來,裝著在出神。


    現在公子們回來了,他們的步子不緊不慢,像是從容而有底氣。離得遠看不到他們麵容的時候,他們的身姿先給人一種猜測,猜測他們是氣衝衝的受到拒絕,還是坦然而回。


    最早發現不對的,是國公夫人。


    耳邊傳來宮姨娘的笑語:“像是答應了?”公子們走得和平時太平時候一樣。而國公夫人卻心頭一緊,外甥媳婦沒答應!


    她隻看到自己的兒子,老八龍懷城走得並沒有興衝衝,就知道事情如她一直所想的,袁家沒答應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鬆了口氣。


    她在此時,竟然鬆了口氣。不用拖欠人情,就要麵對眼前困境。但國公夫人竟然有舒暢之感,覺得渾身上下輕快起來。


    如寶珠所說,這個家裏還沒有到真正困難的地步。


    廳上沒有人再說話,就是保持樂觀的宮姨娘也默然無聲。她也看出來事情不對,回來的人沒有一個是喜悅的。他們沉穩的走著每一步,近了能看到麵上都帶著看似的沉靜,和沉靜背後的茫然。


    那眸中無處可去的茫然,若多若少的出現在每位公子的眼中。


    “怎麽了!”宮姨娘內心激蕩,忍不住叫著問道。


    龍懷城、龍四公子、龍五公子、龍懷文並排進廳,沒有一個人回答宮姨娘的話。他們各自椅子坐下,那茫然就更深重起來。


    廳上是打磨得明亮的青磚,龍懷城對著有片刻。帶著從沒有過的鎮定,抬手叫過錢三,一字一句地吩咐他:“去,叫賣田的經濟過來,告訴他誰最可靠,誰最早來,那地就賣給誰!”


    不管他的話中帶著從沒有過的踏實,這話也引起廳上陣陣驚呼。


    “啊?”


    “嗚……”


    隨後哭聲直接起來。


    宮姨娘憤怒的跳出來:“她是怎麽回答的?”


    龍四龍五還是頭不抬,茫然的瞪住地麵。龍懷文麵色更沉,龍懷城眸光犀利,刀鋒似打在宮姨娘麵上,淡淡地道:“弟妹說,這是我們的責任,讓我們自己承擔起來!”


    宮姨娘晃了幾下,扶著額頭呻吟:“天呐……”聰明人不用再多說,宮姨娘踉蹌著跌坐回座。而國公夫人心頭大震,本身酸軟上來。心情讓她想站起來,可她按住椅子扶手,扶了幾扶沒有站起,含悲帶憤地問道:“這話是她親口說出來的嗎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龍懷城深深的低下頭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如遭雷擊,軟軟的也靠在椅子上麵,手指尖顫抖著,再也提不起來。


    她含悲上來,卻是對著自己家中。


    她帶憤,也是對著自己家中。


    自己的責任,自己承擔,這句普通而又意義重大的道理,在關鍵的時候,又讓外人給指了出來。


    這中間還有不死心的,淩姨娘雖然也失望,但還能假惺惺地再出個主意:“你們沒有對她說,不借也沒什麽,我們把地賣給她就是,想來她是怕私動用家中的錢,讓她拿著地,這總能放心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狠瞪一眼,沉聲道:“說了,這話是四哥說的。弟妹一聽就笑了,說她就是拿著這地,以後也是要還給父親的。她說大家都知道是這樣,所以這地她出麵買下來固然是好,但就怕我們家裏的人這就放寬心,把自己的責任丟開到一旁,該管的不管,不該管的就亂管一通。弟妹說她不好欺負,讓我們給家裏所有的人帶個話,不要想不到親戚們該怎麽樣的走動,總想著欺負人。”


    淩姨娘張口結舌:“這,這是她說的?”怎麽有這麽厲害的一張嘴呢?


    黯然神傷,出現在每個人的心頭。


    責任這兩個字,說出來容易,擔起來難。


    擔起來就意味著他們大家從現在開始,都要少買玩的,少做衣裳,少打首飾……


    打破這寂靜的,是國公夫人。她總算有力氣能坐起來,對龍懷城有氣無力地道:“實在不行,把我不用的衣裳首飾拿出去當了吧,再不行,就當你的。”說過,扶上丫頭緩步回房。


    她的背影,說不出的寂寥。也或許,寂寥是此時所有人的心情?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“奶奶,你說得太好了,”紅花眉飛色舞打發寶珠睡下。把她才解下來的蜜合色錦襖疊好放到床前,想了想,又笑得小嘴兒咧著:“紅花從沒有聽過這麽精彩的話。”


    把公子們又一次說得無話可回,紅花怎麽想怎麽解氣。


    寶珠卻不敢像紅花一樣的喜歡。


    事實上,她正在反複反思自己說的話有沒有差錯。


    她去年成親,是十五歲年紀。一年後有孕來到邊城,寶珠的生日晚還沒有過,她還在十六周歲的年紀。


    十六歲,不是妖怪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也沒有過多的經驗。寶珠有的,隻是她行事斟酌,盡量端正,看事謹慎,盡量端正罷了。全是盡量。


    人生經驗,一部分從書本上來,一部分從碰釘子而來。寶珠知道自己年紀小,遇到的事情少,本不應該高談闊論。但出於激憤,已經說了,理當反省才對。


    很多時候,需要勇往直前。勇往直前過後,又必須沉著冷靜,反複推敲自己的言行舉止。這麽做,不過是希望下一件事情會更好,下一個遇到的人會更好。


    在寶珠這樣的年紀,她不能,也做不到麵麵俱到。她自己知道,所以麵對紅花的興高采烈,寶珠隻溫婉的一笑,再找補幾句:“盼著他們都能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麽才好。”


    紅花笑眯眯,小臉兒就更生動起來:“表公子們知不知道,我就不知道了。不過紅花的責任是什麽,紅花卻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那你說來聽聽?”寶珠煞有興致的道。


    “紅花的責任,就是侍候好奶奶,以後再侍候好小小爺;奶媽的責任,就是把奶奶照顧好;梅英嫂嫂的責任,就是按家裏老太太吩咐的,給奶奶吃好喝好……。”燭光分一部分打在紅花麵上,紅燭跳動在她的眉頭眼睫,似把紅花的聰慧又添上幾分。


    寶珠含笑聽她說著,故意逗她:“那我呢,我的責任又是什麽?”紅花脫口就要出來是為小爺時,及時的又咽了回去。紅花及時的想起來,陪笑道:“奶奶對我來說,奶奶是天,奶奶的責任是什麽,紅花不敢說。”


    寶珠也就不難為她,紅花能在興致高漲時,及時收住,寶珠已經算她了不起。讓紅花回自己床上去睡,寶珠悠悠地道:“我的責任啊,在這裏守著小爺,再為舅父守住我能守住的家業。”


    紅花點頭微笑,莫明的一股暖流湧上心頭。


    奶奶說的全是實在話啊,既然在這裏了,既然知道了,為舅老爺出一份力難道不是應當?紅花也覺得是應當的,可紅花還是打心裏佩服她打小兒侍候的寶珠姑娘。


    ------題外話------


    陰雨蒙蒙,衣服全擠在陽台上,暈乎。親們,來張票票啊,仔去烘衣服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侯門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淼仔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淼仔並收藏侯門紀事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