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懷城抹一把汗,他險些也當成是外麵來襲家的。恢複喜悅的龍八公子滿麵笑容,吩咐自己的人:“收起來,這是親戚。”


    “嗆啷”一聲響,左邊的人收刀劍入鞘,轉正身子麵對右邊,和剛才一樣目不斜視,還盯的是龍懷文的人。


    大公子的人在右邊,就在他們對麵。


    龍懷文的臉白了白,這下子局勢分明。


    老八分明是小人得誌,借著這管閑事的袁家弟妹他想翻身。龍懷文不怕龍懷城,國公夫人的親族項城郡王都轉而支持他,龍大公子就沒有把龍懷城放在眼裏過。


    不過為了大麵上,和老八不把臉撕破不是。


    以前一直是這樣的局勢,但沒想今年小弟回來,帶著來的,是弟妹返鄉,弟妹一入府,府中原本讓龍懷文滿意的局勢就搖搖欲墜。


    兩撥人對一撥人,搭眼一看勝負已分。龍懷文暗中冷笑,幸好我早有準備。對自己小廝使個眼色,他還準備得有一隊人,就藏在這祠堂內。現在去讓小廝喚他們做好準備,弟妹再想和上一回那樣闖到房中發難,龍大公子想我可以拿頭撞牆去了。


    龍大公子想我幼學兵書,我的人可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丟。


    他的小廝才動步子,龍懷城看在眼中。龍懷城早防著自己的大哥,龍懷文是默然無聲打發小廝走,龍懷城則是厲聲喝叫:“名刀,讓你備上的人都在哪裏!”


    名刀走上來躬身:“回公子,都在從祠堂到城門一條線上,保證袁家奶奶好好的來,好好的走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冷笑道:“好!”


    再雙眸厲然:“今天是拜祖宗,來的有親戚,都給我客氣點!”


    白雪皚皚,讓這嗓音幾乎衝破。廳下鬆柏,都似乎震上一震。龍懷城噓唏滿腹,這是他自己家的祠堂,可二十餘年來,八公子頭一回這樣痛快。


    這下子就成了寶珠還沒有到,為了她的陣勢先就拉開。


    這位親戚奶奶的衣角還沒有讓人看到,一首一尾兩位公子先氣勢洶洶扛上。


    頗有大戲就登台之感。


    想看好戲的,這就大家等著。天氣冷不冷的已經不覺得,手爐中炭暖不暖也沒感覺。這一會兒就是給她們抱個冰砣子,她們的心也是沸騰的,期待著等下的熱鬧。


    到這兒已經不再是為了寶珠安然的拜祠堂,演變成嫡與庶的爭鬥,就此拉開序幕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並沒有太久的功夫,但在等待的人心裏似地久天長。


    須臾,先聽到靴聲囊囊,十幾個大漢身姿威武,便衣而來。這一行人沒有帶刀劍,像是刀劍是他們不屑於帶的東西。


    他們手中拎的全是馬鞭子,大搖大擺進來以後,似乎沒看到院子裏還有另外兩隊人,徑直走過長槍手、弓箭手、盾牌手,在這些人沒站到的地界上,就是從一半院子裏直到廳下台階的這段路上,分列兩邊。


    這裏原來就有人,左邊是龍八公子的人,右邊是龍大公子的人。


    龍八公子的人還就罷了,已經知道來的是親戚。他們雖不讓位置,但對身前站的有人毫不抗拒。


    右邊龍大公子的人,來,就是和寶珠抗上的。見到一排大漢整齊地往這邊走,看架勢不是站班兒的,就是尋釁。


    為首的一個人肩頭微動,手就往佩劍上放。


    “卡嚓!”


    一個大漢抬腿一腳,他走的地麵上青磚應聲而碎。青磚發出格格幾聲,裂成幾片。而隨著時間,院外走進一個人,她服色鮮明,笑盈盈道:“我們來祠堂,難道還要打一架才可以?”


    來的這個人麵容秀美,天生帶著柔和氣質。像寶珠不在燭下,也自然發出淡淡光澤。她穿件大紅雪衣,上麵繡著石榴結百子。


    雪衣內正紅色錦襖,繡的是萱草宜男。


    這個泰然自若進來的人,正是袁安氏寶珠到了!


    低語聲竊竊私起,宮姨娘沙姨娘鮑姨娘洪姨娘薑姨娘都吸口涼氣,這口涼氣在數百人占據祠堂時就應該出來,但姨娘們剛才忍住沒吸,現在把一口懸在心底的涼氣狠抽入唇,像是這樣才能讓她們清醒過來。


    她真的帶兵來拜祖宗!


    真的……


    姨娘們麵麵相覷,這算是要祖宗呢,還是不要祖宗?


    而姑娘們都正青春活潑的年紀,又上無嫡母約束,父親一片慈愛,生母難免縱容,把她們養得毫無拘束,忘記祠堂裏應該肅穆端莊,都紛紛嫣然:“表嫂(表弟妹)真是威風。”


    這些話傳到二姑娘耳朵裏,她自然是恨不能把牙咬碎。


    而龍懷城在這個時候,“嗬嗬嗬,”開心地大笑出聲:“這是我姐丈的的府兵,”他興奮的回身去讓母親:“母親您看,這是姐丈的府兵。”又指給妻子看。


    八奶奶田氏雖身在事外,也生出來解氣的感覺。應著丈夫的話,也對國公夫人轉臉兒含笑:“母親,姐丈的府兵全山西有名,您看,這名將果然是名不虛傳的。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也就笑了。


    輔國公府的府兵一解散,全山西最強的就是陳留郡王。


    府兵的職責是看守府宅,一般都不會太多。數一數往這裏來的,沒有八百也有五百。而正廳到大門一眼可以看盡,能見到外麵還有不少人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滿意的點點頭,郡王妃給外甥媳婦派來不少人。隻怕是盡數都來了。


    說實在的,這個論不到她滿意。可國公夫人不知哪來的心緒,或者在寶珠麵前她才是個受人敬重的嫡妻長輩,她油然的滿意了,滿意過才想到嫡長女和她並不走動,國公夫人難免戚戚,又轉思舊事,打心裏不知道難過的好,還是怎麽的才好。


    龍大是先生出來的那個,帶兵的時間最久。他也看出這兒來的人不好應付,一麵暗恨陳留郡王妃對寶珠的偏心,竟然派給她這麽多的府兵。一麵壓下心頭不滿,暗示自己的人穩住。


    到底這是青天白日,自己不動,她還真敢抄家不成?


    龍大公子這句話想得對而又對,本身就是他不動,寶珠就不會搭理他。


    犯不著。


    寶珠迎風而立,在龍懷城笑聲中,笑盈盈注目院子裏才踩碎的青磚。含笑徐徐:“呀,這樣可不應該。不過久聞外祖父一生戎馬,英名遠揚。想來不作夫子拘泥規矩之想,是會原諒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,”應聲蟲般出來接話的,是龍懷城夫妻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是長輩,含笑而立,微微頷首。龍懷城對妻子使個眼色,夫妻雙雙走下台階,過來迎接寶珠。


    寶珠說聲不敢,一隻手去扶後麵趕上來的紅花,準備走下大門台階。


    她本是為著禮貌,到底八表兄夫妻為長,寶珠是做出不敢當他們來接的舉止。但這一擰身子一動之間,走過來的八奶奶笑容凝在麵上,駭然對丈夫使個眼色。


    而龍懷城也同時看出來,步子也就遲遲。


    不僅是他們夫妻,就是祠堂正廳內站的人,都全瞪大眼睛。


    有驚訝的,有撇嘴的,有吃驚的,有恍然大悟的…。難怪請她請不來。


    那大紅雪衣的少婦人,肚腹已聳。古人整件寬大衣裳,就不容易看出來,但她一斜身子是個側麵,就落在眾人眼中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早就猜測出來,見謎底已出,反而鬆口氣,她真的是有了,不是有意的冷落邀請。再一想她麵子上諸般尊敬,卻還是防著自己,國公夫人也暗暗讚她小心謹慎。


    龍懷城卻心裏難過,原來你還是防著我們。


    寶珠把他神色看在眼裏,想真是奇怪,為什麽不能防著你們?由應該敬重上的敬重,與防著你是兩件事情。


    這忽然發現的弟妹有了,卻把八奶奶的心思打碎。她本想和寶珠攜手並肩,現在就不知道伸手去扯她的好,還是不扯的好。


    人家吃飯都不肯來,你伸出個手,這算殷勤呢,還算是不知趣?


    猶豫著伸出袖子,八奶奶就是話也打結:“呃,弟妹……。”


    寶珠身後轉出一個小小姑娘,兩隻小手扯住寶珠衣角,小臉兒一露出來,大大的黑眼睛就轉動幾下,可愛得讓人恨不能抱起來狠親幾口。


    她對八奶奶揚起麵龐,清脆地小嗓音似黃鶯初出山穀:“您別碰我的舅母,舅母是碰不得沾不得的。”再得意的拽拽寶珠衣角上那一團石榴花,小鼻子上翹:“隻有念姐兒可以挨著。”“這是……”八奶奶張口結舌。


    誰家的孩子可愛的像娘娘廟裏的娃娃。


    一個人從她身邊快步過去,是八公子龍懷城。


    龍懷城見到寶珠過來,是欣喜的。見到寶珠有了,而就此知道她不來吃飯的原因,是不快的。再見到小姑娘自稱念姐兒,龍八公子又喜若狂癲,在妻子衣旁蹲下身子,伸出兩隻手臂,笑容上恨不能堆出天地間所有的花:“念姐兒,我是舅舅。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嗡地一聲,身子晃了幾晃再無懷疑,這是嫡長女的孩子。


    她迫不及待地睜大眼睛去看,顧不得的走上三兩步,伸長頭頸想把這孩子看得更仔細些,又頭暈暈的看不清楚。


    無數心緒在聽到是陳留郡王妃的女兒時浮上心頭。


    嫡長女的孩子今天來到祠堂意義非凡……數十年裏和她並不走動……幾十年前那桃花林下那溫婉如玉的少年…。小姑子龍婉秀站在廳堂上告訴父母:“我必嫁他!”……後來有了嫡長女……


    舊事潮水般湧上心頭,讓國公夫人眼前又暈。扶住丫頭,國公夫人清醒過來頭一句話就是:“老八,你不要嚇到她。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自己知道說得虛弱,但聽在別人耳朵裏,如淩姨娘耳朵裏,就成了炫耀的慈愛。淩姨娘眸子陰沉仇視著寶珠。


    從你來了這個家就大變樣,你難道還想讓陳留郡王妃和她名義上的母親走動不成!


    當年的舊事,你知道嗎!


    你這樣做,你婆婆她答應!


    亂紛紛當中,寶珠把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裏,好在門離正廳並不遠,而有些又可以感覺出來。


    寶珠看到的是,國公夫人對念姐兒出現的患得患失。


    龍懷城對念姐兒的出現好似天下掉元寶。


    八奶奶聽說是念姐兒,都束手束腳,不敢親近又想親近。


    寶珠繼續含笑,她帶念姐兒過來,是問過陳留郡王妃的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那天晚上雜貨店裏痛快的大吃,孩子們自然是不允許吃很久的。但誌哥兒忠哥兒可以抓把瓜子兒回房繼續,念姐兒也得到幾個糖塊,和他們在家裏的精細點心完全不能相比,三個孩子也滿意而去,不再打擾大人。


    丫頭們送上小幾,擺上錦墊高凳,三五根紅燭燃起,又送上兩個火盆。


    郡王妃和寶珠痛快的長談著,寶珠就仔細告訴姐姐她和舅母走動的事,又說已經來了,過年又不走,理當的要去拜祖先。


    從來到大同直到那一天晚上,再到大年初一的這一天,寶珠對國公夫人和龍懷城僅是麵子上的尊重。


    因舅父不在家,又在那天起和舅母認識,她請客自己不去,寶珠自然請東西表明心意,我不是有意冷落你。


    當舅母的不敢怠慢,這就回送來再送過去,形成相處。


    寶珠獨自在大同,和舅父家裏的人走動,代表的不但是安氏寶珠,還有母親和夫君。而不管袁夫人也好,袁訓也好,都沒交待過寶珠不和舅父家走動。


    倒告訴過寶珠,舅父有如親父。


    在這樣的情況下,寶珠所得到的訊息就是不能失禮為上。


    不失禮,與相處得厚,是兩回事情。


    寶珠從沒有打算為國公夫人和誰解開舊年的冤仇、矛盾或心結,她隻是做她自己,不讓人小瞧她。


    更沒有想過帶著念姐兒來見國公夫人,為一對名義上的母女搭個橋梁。


    郡王妃就是不把念姐兒留給寶珠,寶珠也會和她詳談與舅母走動的事情。聽聽姐姐是怎麽個看法,如果姐姐執意說不必走動,寶珠也會冷淡下來。


    別人送你三回,你還一回,再或者一回不還,自然也就冷淡。


    但陳留郡王妃沒有回話,她沉默聽完,繼續吃她的東西,一個字也沒有說。隻在走的時候,還是把念姐兒留下來,交待女兒不要淘氣惹舅母生氣,也不要碰撞到舅母。


    舅母是碰不得的,就是從這兒來的。


    郡王妃並沒有讓念姐兒跑來顯擺這句話,是念姐兒小,見到有人靠近舅母,得瑟一下除了念姐兒,你們都不能過來的啊。


    小姑娘純屬得瑟,看看母親說的話,記得很牢。


    再回頭來說郡王妃的沒有回話,也就相當於默許。


    或許她是看在養父麵上,或許她是看在自己的確在國公夫人名下,占據“嫡”字,才有現在高高在上的好親事……


    是以寶珠帶念姐兒前來,算是知會過她。


    寶珠一隻手扶著紅花,另一隻手攙的是小小的念姐兒,八奶奶也鬆口氣,這就不用上前。


    念姐兒太小,寶珠扯著她就得半彎身子。她現在哪裏能彎身子走路呢?念姐兒奶媽抱著她,念姐兒一隻小手在寶珠手裏,邊走邊同寶珠側著小麵龐笑。


    她實在是太可愛了,龍懷城走在她旁邊,不錯眼睛看著她,上台階時沒注意,險些摔個踉蹌。


    念姐兒憋住氣,小小聲責備他:“要看路的喲,母親常說要看路。”又把小下巴一抬,笑眯眯:“我有舅舅,舅舅就看路。”


    龍懷城夫妻都沒認為受到冷落,反而陪著她笑:“是嗎,”誇念姐兒會說話。


    八奶奶忙著讓人張羅給小姑娘見麵禮兒,給她準備好東西吃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緩步走上來,看得出來她麵容激動內心緊張。她似乎要撫摸一下孩子,又原地不動,不敢再接近她。


    耳邊聽到八奶奶讓人備見麵禮兒,國公夫人受到提醒,想也不想,拔下發上的紅寶石簪子,這本是一套的頭麵,現在國公夫人取下一枝子,想要自己送過來,又及時穩住,取出自己帕子,把簪子上今天染的頭油擦掉,另換一個帕子托住,交給自己丫頭,讓她交給寶珠。


    看在眼中的寶珠,又一次看到國公夫人的誠心。


    不管她是誠心悔改,還是誠心懊惱舊事,寶珠都在心裏給她記上一分。不由自主的,寶珠想到舅祖母南安侯夫人。


    南安侯夫人的一生,不會反省,從不反思。凡是錯的都是別人,凡是不依著她的,都叫不對。又遇上小姑子安老太太毫不客氣,把舅祖父一生的夫妻日子給耽誤。


    寶珠總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要多管閑事,隻管應該的事情時,也常想到舅祖母,為她歎息。如果她肯反思一丁點兒,也就不會有祖母的遺憾。


    死人已經去了,活的人總偶有歎息。


    寶珠默默的想著心事,但沒有忘記耍個滑頭。她沒有提醒念姐兒應該叫外祖母。姐姐沒說不讓來,也沒答應不來,但沒說認親,這是肯定的。


    這個場景的尺度,就全由寶珠來把握。


    而寶珠還沒有弄清楚舅母和自己母親之間的事情,她不輕邁出一步。


    見簪子送過來,紅寶石閃著血色光澤,寶珠嫣然含笑道了個謝,把簪子給念姐兒佩在發上。


    手指大小的簪子,由寶珠雪白的手指而到小姑娘烏黑的發上,看到的人全心思沸騰起來。


    這不是一個小小給見麵禮的場麵,這將是國公府中風雲變,天地翻,烏紗金印花落誰家;這將是兵強將廣,援兵無數,山河馳騁,官場縱橫。


    龍懷文眼前一黑,仿佛看到陳留郡王那殺人不見血的厲眸旁,從此走的將是龍懷城。又看到五鳳樓皇宮院,觥籌交錯下的錦衣玉帶裏,從此將是龍懷城。


    他的思緒裏甚至延伸到草原大漠,龍八公子身影無處不在,龍八公子名字無處不揚。天山遠峰中,八公子獨自含笑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是皇家血脈,他的支持讓龍懷文有大勢已去之感。


    他眸子無端血紅,死死盯著小姑娘才戴上的紅寶石簪子,紅的快和簪子差不多。哪怕今天來的隻是這一個小小的姑娘,也讓龍大公子心頭驚涼。


    有兩個字出來,完了!


    像是麵前的桌子板凳大廳禦賜宮燈都在飄走。


    在這樣情況下,龍懷文哪有心情注意念姐兒有沒有拜國公夫人。


    不但他是這樣,別的人也是一樣,都沒有注意到這點,他們心中百般滋味,複雜的看著這一幕,反複地在心裏咀嚼。


    認了親了?


    這就認上了?


    大同府今年的震撼事,估計這是頭一樁。


    至於寶珠和他們想的不一樣,而就是認親,陳留郡王也未必肯就幫龍懷城,他們就都沒有想過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人之想要得到自己想要,自己的努力才最重要。


    寶珠這樣想著。她已經坐在袁家舊居裏,換上家常的蜜合色繡宜男花卉的錦襖,又一件杏黃色錦裙,係一條綠絲絛。


    她的手中端著白底紅花的小瓷碗,另一隻手上是個銀邊繪花鳥的小調羹,念姐兒和她同坐在炕上,正在吃飯。


    端著的這個碗,是給念姐兒吃的。寶珠想白天的事情太入神,對麵念姐兒張小嘴兒:“啊……”示意自己吃完了,而當舅母的微微而笑,還是沒有發現。


    念姐兒索性喚她:“舅母舅母,我要喝湯。”


    寶珠醒過神,對念姐兒抱歉的笑笑,喂湯給她。


    喂飯這事本不用寶珠做,可寶珠要提前感受一下有孩子。而且念姐兒相當的可愛,寶珠若不是有身子,都想親手給她穿衣裳穿鞋子,做她的一切瑣事。


    侍候的人怕累到她,寶珠就隻撿了個偶爾喂飯的差使。


    念姐兒吃了兩口,眼珠子骨碌碌地轉,忽然問出來:“舅母舅母,那家人都長得不中看,所以我們不在他家吃飯是嗎?”


    凡事的事情經孩子的稚氣描繪出來,都讓人忍俊不禁。寶珠嫣然:“是啊,”念姐兒嘟嘟咕咕:“那幾個和哥哥一樣,不喜歡。”


    寶珠又讓念姐兒這話給引得,回想今天在祠堂裏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拔了一個簪子還不夠,見念姐兒戴在發上,實在是玲瓏的一個小人兒,她又接著去花鈿,去步搖……


    是寶珠阻止住,含笑道:“舅母先收著,以後慢慢的給卻不是好?”


    這句話說出來,寶珠清楚地看到國公夫人麵上浮現出的幸福感。寶珠的話為國公夫人描繪一個以後慢慢給,也就是以後經常可以得見的場麵,國公夫人慌亂的說了句好,隻把手中的花鈿和步搖給了寶珠,別的首飾不再亂動,就隻呆呆地看著念姐兒。


    她一個勁兒的看著,想不出來說任何的話。


    像是看著,就足夠。


    念姐兒讓她盯著,忽然抱住奶媽脖子一笑,清晰流利的說了句:“謝謝。”


    兩個簡單的字,讓國公夫人如雷轟頂。她並沒不是想到念姐兒沒叫她祖母,而是驟然的羞愧上來,淚流滿麵不能自己,掩麵轉身離去。


    過上一會兒,她擦幹淨淚水,才重新過來。


    在她不在的功夫,念姐兒繼續得到所有的關注。


    所有在十歲以下的孩子,全都站不住。男孩子們扭鼻子出怪相,小姑娘們笑嘻嘻扭著小帕子,孩子見到孩子特別的親香。


    而寶珠和奶媽出於謹慎,沒有讓念姐兒過去。念姐兒回家後想起,不知道怎麽就出來這樣的一句:“他們家人都不中看。”


    而且還知道過年應該在別人家裏吃飯。


    寶珠大樂,又為外甥女兒驕傲。哄著她喝半碗湯,告訴她停一時才能吃果子。念姐兒乖乖答應著,又迸出來一句:“他們家人不討人喜歡。”


    不等寶珠愕然這話是怎麽出來的,念姐兒踏著她的小皮靴子,嚷著出去看堆的雪人,奶媽抱她出去。


    紅花進來收拾碗筷走,寶珠獨坐窗前,由不得又想到“不討人喜歡”。


    真不知道孩子是怎麽發覺的,寶珠今天的確不喜歡。


    她打迭起的滿腔好好走親戚的心,全讓那清一色的大紅衣裳給攪和。真是不怕惡心到祖宗。


    寶珠本來想裝看不到,但是肯定不會和大紅衣裳的姨娘們見禮。偏偏公子們不識趣,姑娘們又見識她的威風想和她攀談。


    就在他們要走過來而還沒有過來時,寶珠忍無可忍的動了動眸子,清亮認真的打量了姨娘們一眼。


    她昂首不看任何人,隻定定的先看淩姨娘的衣角,再看宮姨娘的衣袖,挪到沙姨娘的衣襟上去……。最後到薑姨娘的全身。


    有時候想裝個糊塗都難。


    寶珠用這想法做為她眼神的結束,緩緩收回眸光,無可奈何之下,還好有念姐兒可以凝眸。


    公子們硬生生止住步子,姑娘們也漲紅麵龐。


    龍懷城是開心的,和八奶奶奉承似的請寶珠入廳上坐地。寶珠冷笑,舅母在廳內坐在末位,你們準備請我坐到門檻上嗎?


    還是把淩姨娘拉下來,把她的位置給我?


    寶珠帶人前來,可沒打算給誰當槍使。你們府上愛怎麽穿衣服,怎麽排位置,全是你們自己該解決的事。


    我要是不來大同,你們不照樣忍著?


    該管的管,不該管的不管。


    寶珠婉言謝絕,對龍懷城夫妻道:“舅母在哪裏,我隨在其後就行。”當下更約束念姐兒,不願意她和幾個孩子去玩耍。


    她不是有意地想讓龍懷城羞愧,龍懷城也羞愧難當。


    他完全明白寶珠的意思,如她前兩回說過的,一回是大鬧淩姨娘房中,一回是龍氏兄弟上門借錢。寶珠曾道:“我年紀小,見識淺,”她不但守住禮讓,也守住她是晚輩,並不無事多管。


    再讓寶珠,好似逼著寶珠去和淩姨娘等人生分似的。龍懷城沒有勉強,見母親回來,由著寶珠站到母親後麵,大家拜過祠堂,寶珠告辭離去。


    沒有人留她,國公夫人甚至讓她早走:“風雪大,早走早到家,過年不請你吃年酒,有幾樣可吃的菜,給你和小姑娘,你帶上吧。”


    帶上至於吃不吃,國公夫人就管不著了。


    這件事在寶珠心裏存著,難怪她是不高興的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燭光搖曳,窗外飛雪。北風在窗紙上印出千奇百怪的樣子,樹影不時帶猙獰,雪花不時又陸離。


    姐兒和奶媽在隔壁睡下,紅花伴著寶珠,她沉沉睡去,寶珠還對著微弱燭光想心事。


    大紅衣裙總是從眼前飄過,讓寶珠久久不能入睡。


    她先想到龍懷文,舅父家世本就不差,他少年縱橫沙場時,應該和姐丈陳留成名的年紀差不多。


    姐丈少年成名,以武功聞名於世。而龍大公子呢,寶珠在到山西以前,從沒聽到他的名字。寶珠鄙夷,心就放在幹壞事上麵去了!


    國公府的長子該做什麽,他像是全不知道。


    龍二公子龍三公子寶珠不認得,不過想來他們是宮姨娘沙姨娘的孩子,會與定邊郡王走得很近,寶珠淡淡,既然有個郡王作後盾,那更應該在家裏出人頭地才是。


    寶珠沒聽到。


    沒聽到大同府對龍二公子龍三公子維護家聲的評價,雖然她不常出門,但她不常出門,也聽過陳留郡王,那時還在內陸小城。


    而現在近在大同,二三公子也是寂寂無名。


    寶珠淡淡,也就一般吧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龍五公子棄武就文,在氣質上讓寶珠親切,僅此而已。寶珠淡淡,文人中有名望的,有孔老夫子。夫子少年時做學問,沒有名氣。寶珠再想,甘羅十二不就拜相了?四表兄五表兄,你們都已親事,倒還沒有揮筆定江山?


    寶珠淡淡,你們就當我苛刻吧。


    六公子寶珠隻見過兩麵,幾乎沒說什麽。寶珠也放過他。


    七公子見也沒見,寶珠也不必去想。


    龍懷城,老八讓寶珠顰眉,輕輕咬住紅唇。今天的大紅衣裙到處飛,寶珠把責任怪在八表兄身上。


    這是你的事情!


    這是你的職責!


    舅父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。就是他有難處,就是他無心整頓舊家風。八表兄你長大了,為什麽不作修正?


    你執意提出,寶珠不信舅父不作理會。


    寶珠冷笑,八表兄也是隻打壞主意去了吧?


    今天祠堂裏他早安排好人,有照顧相護的意思,但寶珠不領情。寶珠要是領了情,就要摻和到兄弟之爭中去。


    寶珠挑眉頭,我雖不聰明,卻不會幫八表兄和舅母做到什麽樣什麽樣的地步上去?


    是也不是?


    她深深悵然,想這完全是與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有關。


    但隨即,她抹殺掉這個想法。不是一個母親生的而相親相厚的家,不在少數。是別人能互相體諒,還是表兄們特別攪和?


    北風重重打在窗戶上,驚得燭火噗地滅了。在這裏是常事,寶珠不以為意,也不想打斷紅花的好睡眠。


    雪在窗外發白,映得房中並不是太暗。微暗半明中,寶珠覺得更能想心事。


    暗夜中,她的眸子琥珀似發著微光,好似久藏的美玉隱在其中。


    無意中想起的兩個字,“體諒”,讓寶珠自己想自己醒。


    體諒,就是這樣。他們沒有人肯體諒舅父,也沒有人體諒兄弟。旋即,寶珠又想到遠在京中的祖母,祖母晚年大為改變,現在應該和母親天天衝雪,很是快活吧?


    自然的,母親是肯體諒別人的人。才會把寶珠送來邊城。


    寶珠又想到掌珠,大姐同樣也是不肯體諒別人的人,而文章侯府,亦是同樣。姐丈韓世拓就在此時跳上寶珠心頭。


    新年的夜裏,寶珠回想她屢次給韓世拓的信中,像是敲打的並不多,又像是提醒的也不少?總盼著身邊能改進肯改進的人,越來越好才是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你說的事情,我得想想,我當著朝廷的差,不是我一個人說著算。”韓世拓和對麵的人侃侃而談。


    他們相對而坐,辦公事地方的椅子,並不是太好,但墊子厚厚的,冬天裏倒是暖和。韓世拓精神氣色比在京裏好上許多,他本就生得俊美,再帶上忙碌出來的一點兒正氣,更添風采。


    他穿一件暗青色錦襖,係條半舊黑腰帶,一點裝飾也無,反而更把人給襯出來。


    在他對麵的人暗想,這麽個人,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?據他托人在京裏打聽過,文章侯府早幾十年在宮裏沒人以後,沒運氣了才是。


    他隻顧沉思,韓世拓沒看到,繼續帶笑:“老王,錢誰不喜歡,總是花著放心才花,你看是不是?”


    老王打個哈哈:“大人看您說的,你當我不懂這裏麵的事情?我從七歲上離開家門,先是跟著掌櫃的販牛馬,再就販珠寶玉器布匹,您這衙門裏我來的不是一回兩回,前年去年我在關外呢,大人就任我不在,就沒來得及給你接風,昨兒我回來,夥計們說換了一位大人,我得來拜拜您,我這就來了。”


    旁邊桌子上,放著四色禮物,從表麵上看是點心盒子,韓世拓卻知道不然。從他到這裏不到不到半年,這樣的禮物他收到十幾回,頭幾回以為是點心,韓世拓就收了,心想領略一下這裏的點心自己吃。


    回去打開一看,裏麵真的“點心”。每盒點心裏,都有一錠銀子,頭幾回是把韓世拓每每嚇到。


    禮要是不這麽重,韓世拓還不會對公務上手這麽快。


    初來乍到的人,都得個半年以後才能明白,韓世拓在第二個月裏就清楚了。當然,他明白得早,還有另外的原因。


    他才想到這裏,老王又帶笑開口。房中本來還有兩個人,老王帶的夥計來到,就把他們周旋出去,就剩下他們兩個人。


    “大人,您在這地方,可不能犯糊塗。在您前任的前任離開,哪一個不是卷著十萬雪花銀走,”老王帶著開導的口吻。


    韓世拓堆上笑容,看起來活脫脫的似什麽也不懂:“請說請說。”


    “從您手裏走的是什麽?”老王也就不客氣,心想我不挑明了,你把我看傻了。


    韓世拓一笑:“軍需,這個還要你說。”他拍拍手邊公文,這上麵寫得明白。


    老王帶笑:“軍需是什麽?”


    韓世拓心想有意思,你這做生意的,倒跑來教我這當大人的。他現在同這些人周旋全不費力,無事時同他們閑聊也長見聞,韓世拓想我逗你玩會兒吧,他故作沉吟:“這幾個月裏,走的是糧草,盔甲,軍衣也走了不少,當兵的家裏會寄,京裏也發出來,上個月走了一批帳篷,這個月才走的是馬匹,邊城的馬高大,這批走的是南邊兒的矮馬……”


    老王嘿嘿地笑,這位大人還真老實,我想聽什麽你就說什麽不成?


    等對麵的韓大人說完,老王彎下腰,這樣身子就能湊近些,雖然他和韓世拓分賓主而坐,隔開一大截子。


    放悄嗓音:“大人,別說您來到這幾個月裏,不知道什麽是損耗。”


    來了!


    韓世拓暗道,這起子人找我就沒有好事情,個個打的全是軍需損耗上的事。你們也不想想,就是損耗,我也不找你們。


    我當的是朝廷的官,我不答應,你們還能把我吃了不成?


    他故意手指輕敲桌子,裝出不耐煩:“哎呀,你們全是說這個的,就沒有別的好玩事情說嗎?”


    老王笑了:“大人,哪裏還有比錢更好玩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缺錢用,”韓世拓懶洋洋。


    老王更要笑,在肚子裏罵他,你不缺錢你跑這兒來作什麽。他正要多說,門外過來一個人,對韓世拓回話道:“大人,您家三老爺就要到了。”


    韓世拓就便端起茶碗,對老王笑道:“對不住了您,我的三叔到了,我得去接他。改天再來說話。”


    話說半截在肚子裏,老王噎得不痛快。出門在這裏尋個以前熟悉的人,扯到一旁問問:“韓大人的三叔是怎麽回事?”


    “缺人手唄,他就把他三叔弄了來,以後叔侄同心,哎,你問這麽多有事嗎?”聽話的人這才反應過來。老王已經心裏清楚,走出這裏,他鋪子離得不遠,就一麵走一麵想,京裏才到的消息,過幾天就到一批鐵器,有些是刀劍,有些是固定帳篷用的,用來損補壞帳篷。


    凡是帳篷用的東西,在關外都值錢。


    關外的人鐵匠少,就是采出鐵礦來,鑄造的人也少,他們會用大價錢買這個,比用木頭製造的堅實。


    鹽鐵銅等物,全是禁止私販。老王想要這些東西,隻能從過往軍需上打主意。


    今天沒有說成話,老王悶悶不樂。


    韓世拓在送走他,問過三叔還要一個時辰才到,就不慌不忙。他沒帶家眷來,就住在這裏,以此為家。這裏有小兵服侍,樣樣方便。他為三老爺準備的住處,也是在這裏。


    雖然隻是一間房子,但火盆早就備好,床上被褥也是韓世拓看著換的,全新。又有兩套市賣的衣裳,疊好放在上麵。


    韓世拓從沒有這樣精心地為家人準備過什麽,此時他看過,自己都覺得得意。


    天色還是早,他又踱回自己房內,就在對麵,把房門緊閉,抽屜裏取出那一封封來信,細細的平展開來。


    信大多是寶珠寫的,每一回韓世拓看,都有溫暖之感。


    袁訓寫的隻有一封,是韓世拓前兩天才收到。這封信看上去最舊,也最讓韓世拓感動。


    信封上,塗著抹不去的泥漬,有幾點暗紅,像是血跡。韓世拓微歎,四妹夫是從戰場上給自己寫的信。


    他人在打仗,還能想到自己,可見他對他信中說的事有多重視。


    信裏是這樣寫的:“……凡軍需損耗,曆往不過百分之三四,視東西不同不同,但皆在一定數目以下…。”


    韓世拓手捧著信,總像捧著他的虔誠。


    事實上在他初看信時,把他驚得半天說不出話。直到回味過後,韓世拓的心都是滾燙的。他沒有想到袁訓會明白告訴他,軍需有損耗,但是你不要太貪心!


    ……凡軍需損耗,曆往不過百分之三四,視東西不同不同,但皆在一定數目以下…。


    袁訓借著這話,直接告訴韓世拓,你可以拿的數目,就在這個裏麵。


    還有沒說的一句,就是過了這個數目,你小心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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