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裏府門內盡皆翠色,這本是王孫公子悠遊的好天氣,那一騎卻像中了箭的兔子,到家以後,還馬鞭子往後甩出,看勁頭兒是狠抽上一鞭子,像是馬上要狂奔去天邊。


    順伯是在寶珠暈倒後,他才趕到。他趕到後,回過郡王妃就套車去大同。他還不知道後麵二太太讓發現在馬棚裏的事,順伯難免擔心:“家裏又出大事不成?二爺在任上怎麽也回來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哈欠,這有什麽奇怪,郡王不在家,當爺們的不回來看看嗎?”小賀醫生車裏探出頭,右手握成虛虛的拳頭,反手捶著自己的腰,一眼看到影壁在另一邊,有幾枝青翠藤蔓沿著上麵,在日頭下麵熠熠放光。


    小賀醫生歡呼,身子一拱,就跳下車。深吸一口青草氣,他舒暢地伸展著筋骨:“總算到了!這幾天把我顛的,”又想到什麽,轉臉兒對著順伯,這幾天吃沒吃好睡也不足,馬車奔得東撞西歪的,心氣兒也就不好。


    小賀醫生直呼名字:“老順頭,你現在可以告訴我,奶奶出了什麽事,你沒命的把我往這裏帶,你活的足有一輩子,你不要命不打緊,我可還沒活夠!”


    喃喃抱怨:“有你這樣趕車的嗎?”


    肩頭一緊,又讓順伯揪起來,往車裏一塞,就聽到外麵馬鞭子又響。小賀醫生抱住藥箱子嘲笑:“顯擺郡王府大,還是怎麽回事?到了家也不讓人從容,這老頭子怎麽了?”


    小賀醫生想我可沒有帶著治瘋病的藥。


    馬車往內宅裏駛去,還是飛快的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桃花開在兩邊,把白石路徑掩映出幽靜。除去樹上的鳥兒依然啁秋以外,家人們走過都是靜悄悄的,輕易不敢發出任何響動。


    匆匆而來的急促腳步聲,就驚動一直到房中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放下手中的信,滿麵愁容。往外麵看去,恰好腳步聲進來,一個麵目俊美,讓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手扶住門邊,快馬和焦急讓他氣喘:“大嫂,家裏出了什麽急事?”


    這是陳留郡王蕭瞻載的弟弟,二爺蕭瞻峻。


    蕭瞻峻和陳留郡王一樣,也有一副好容貌,內在也有,武是家傳,文是自己中的科舉,陳留郡王把他留在家裏管軍需,就是對他也信任,兄弟感情不錯。


    因為兄長的信任,蕭二爺更表現出凡事不敢馬虎。陳留郡王一出門打仗,他基本不在家裏。在任上所管轄的驛站路線上來回的巡視,生怕出一點兒錯,他的兄長在外麵就要受苦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什麽時候回來,蕭二爺在那個時候的前後,才會進家門。


    就是陳留郡王妃也在心中記住他的辛苦,把二弟當成可以商議的人。而這一回事情出在他房裏,更要把二弟叫回來才行。


    見蕭瞻峻風塵仆仆,陳留郡王妃先就有幾分安心。和二弟妹雖然有隔閡,二弟卻還是能實話實說的。


    皇帝不差饑餓兵,辦事情也要體貼憂慮的人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自己就是滿心憂愁,更不願意讓蕭瞻峻心急火焚似的辦事情。強打笑容,和氣地道:“二弟坐,沒什麽大事,就是母親說你足有一個月不在家,怕弟妹想著,讓你回來看視與她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也聰明,知道大嫂不是亂開自己夫妻玩笑的人,又能看出她眼底藏有憂愁,蕭二爺也知道自己太擔心,不僅不能起作用,反而把大嫂也帶著心情不穩。


    他穩住身形,輕呼出一口氣,不緊不慢地輕施一禮:“見過大嫂,”走到下首椅子上,再請陳留郡王妃坐下,自己才坐下來。


    丫頭送上茶來,蕭瞻峻用兩根手指拎開碗蓋,見堆尖翠綠的一汪茶葉,還笑了笑:“好茶,這是上好白毫,去年給我的,我早沒了,大嫂這裏還有多的,找點兒給我。今年新茶就要下來,橫豎再過幾個月,就有新茶喝。”


    “還有,”郡王妃見他安定下來,心也放下來,往外麵喚人:“蘭香,去把茶葉給二爺包上。”蘭香答應著,扭動小腰身走了。


    桃花廊影下,俏婢嬌俏可人,先不管家中發生什麽事情,在這裏,蕭瞻峻先把任上的疲倦解開不少。


    含笑飲茶,眼角兒追著蘭香背影。蘭香拐彎,二爺再也看不到,他也有辦法,他的眼光也似一轉,心神兒就跟著拐走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察顏觀色,心頭憂愁讓這種居家的小插曲更消散不少,她撲哧一笑:“二弟你喜歡?喜歡你就接到你房裏去?”


    蕭瞻峻是得意的,人人都知道蕭二爺與王爵之位無緣,但長兄長嫂都關心他,在這樣的小事上也能注意到他的眼風,蕭瞻峻感激之外更加有禮,起身來作了個揖道謝,坐下後卻笑道:“在任上看多當官的齷齪事,回家裏就處處清新。我不過就看一眼,再說大嫂房中的好丫頭,是給大哥留著的,我就不貪這個心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大哥才不領我的情,”陳留郡王妃含笑:“他上一回有信回來,還責備我房中又要多開一桌牌,說我亂花錢,養閑人了,”


    蕭瞻峻忍不住一笑,笑還沒有收住,二爺就想我完全明白大哥的意思。我這位大嫂,治家是沒的說,銀錢上出入也謹慎,就是給大哥納妾這上麵,簡直是全山西,不,放眼全國,估計都是一個大賢人。


    但她“賢惠”的專房專寵,別人輕易難沾大哥半點兒邊。


    這話是有出處的,而且出自陳留郡王口中。有一年陳留郡王從軍中回來,那一回算時間久,在家裏呆的有三個月。


    兄弟們喝酒,蕭二爺是隨便問了句:“大哥房中倚紅偎翠,看的兄弟我好不眼熱。大哥,你弟弟我也和你一樣,也愛新鮮。就是你家弟妹酸性太重,能請大嫂教導教導她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當時就笑了:“二弟你說糊塗話,我就沒見過女人不吃醋的。”蕭二爺在這個時候,還為郡王妃說話:“大嫂就不是那樣的人,大嫂為大哥年年納新人,城裏城外到處選良家女子,這是全城都有名的。”


    “是啊,多得我現在有幾個妾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二弟對你說個笑話,我剛回來那天,我說園子裏逛逛去,見有個美人兒,穿紅著綠的在樹底下站著。我說這不是我們家的親戚,看打扮婦人模樣,又不是丫頭,怎麽無緣無故逛到園子裏,我問了問,才知道是我三年前納的妾。”


    “三年前的妾,大哥你倒不認得?”


    蕭二爺放聲大笑,把酒噴出去一半,手扶桌邊才沒有從椅子上摔下來:“佩服佩服!”


    “這事情多別扭,我的人我不認得,傳出去成了笑話。我統領大軍幾十萬,不敢說個個全叫得出來名字,但是我的人見過一麵,以後再見到他們,我就能知道是我軍中的。這倒好,房裏十幾個人我都弄不清楚。晚上我問你大嫂,有這樣的一個人,白養著當姑娘小姐嗎,叫她上來侍候我。你大嫂回我說,病了,不能侍候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悻悻然,不知道是因為他的人他不認得,還是因為沒讓那“姑娘小姐”般養著的妾侍候一回。


    這個笑話讓兄弟倆笑了半天,蕭二爺從那時候起,就對大嫂出了名的“賢惠”有了新認識。但不管陳留郡王妃是真賢惠還是假賢惠,她持家有道,不讓陳留郡王操半點兒心,這倒是真的。


    郡王娶妻,不是為納妾用的,郡王妃能持家,就深得陳留郡王敬重,蕭二爺後來自然也不提這事。


    今天從外麵回來,無意中多看蘭香一眼,當大嫂的就又“賢惠”上來,她對二爺自然是真賢惠,但蕭二爺想到大哥的那個笑話,就笑個不停。


    說笑中,陳留郡王妃的憂愁,和蕭二爺的擔心都穩下來,蕭瞻峻就問出來:“家裏好不好?”他留意郡王妃的神色,是他收到的不是家書,他在任上正忙著,陳留郡王妃打發陳留郡王外書房留下的一個心腹,去叫他:“速回!”


    就這兩個字,把蕭瞻峻嚇得魂快出竅,快馬加鞭往回趕,才有在大門上搶先在順伯前麵進家的事。


    他是一刻也不能再等。


    而現在,他的神色也是一刻不能再等,迫切地想先從陳留郡王妃麵上看出內幕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任由他打量,不掩飾的露出苦笑:“二弟,你和你大哥都不在家,說起來這事情,是我監查不嚴,是我對不住你。”


    “是我房裏?”蕭二爺直了眼睛,迅速地把一個一個人從腦海中排出:“我妻子,不可能啊,我的妾……。”


    見他亂猜,陳留郡王妃柔聲道:“你別著急,聽我慢慢的告訴你。”


    蕭二爺定定神:“大嫂你說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就說那天驚馬的事,說到七弟妹說閔氏到的晚,後麵又有二老太太出來,蕭瞻峻麵色難看起來,他並沒有辯解說閔氏不可能這樣做,而事實上閔氏在房裏,一直有對大嫂不滿的話出來,蕭二爺隻當女人心眼子小,見到什麽都有抱怨,他又經常不在家,就沒重視。


    現在他有想重視也晚了的後悔腸子,他不但沒認為妻子是清白的,反而鐵青著臉,是他也隱約猜出請二老太太出來的,應該就是閔氏。


    聽到這裏,他還隻是臉色難看。往下麵聽,驚馬!蕭二爺眼角跳幾跳,想要插口又沉著臉聽下去。


    “……我弟妹隻受到驚嚇,這幾天看著倒沒什麽。二老太太呢,也隻是受傷,養養就會好。本來以為呢,這事情就是這樣,有人暗算罷了。卻沒有想到,”陳留郡王妃歎口氣。


    蕭二爺的心也跟著一哆嗦,他這個時候更鎮定下來:“大嫂有話隻管說。”


    “馬棚裏隨地丟著刀劍,送到外麵書房認過,說是和去年朝廷行文上所寫的新製刀劍一模一樣,那印鑒不好偽造,京裏才出來的,軍中還沒有收到,我們更沒有見過,卻在家裏丟著,我趕緊的讓人收了,可來的女眷們多,有人早看到。”陳留郡王妃又歎氣。


    蕭瞻峻雖然吃驚,也還能定住神:“本地衙門裏有人來問過?”


    “來問過的。”


    “這個不妨事,刀劍運送歸我管轄,這是有人在軍需上不能發財,對著我來的。大嫂不要擔心,你叫我回來得對,衙門那兒我去回他。”蕭瞻峻先作這樣的猜想。


    “這是頭一件,我也是想你們兄弟在官場上招風,好似兩麵旗子,讓人不看幾眼都不行。看的人多了,自然有嫉妒使壞的人。我見到刀劍在,就讓人叫你去。然後,”郡王妃搖搖頭。“又怎麽了?”蕭二爺關切。


    “二弟妹,暈倒在馬棚外麵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騰地站起來,眸子裏快要噴火:“什麽!”事關到自己身上,蕭二爺心亂起來。顧不得陳留郡王妃還沒有說完,一撩衣袍:“我找她去!”


    “二弟,聽我說完!”陳留郡王妃喝住他。


    蕭瞻峻漲紅臉,好一會兒才忍下來。但一旦忍下來,他仰麵對天,長長的出了一口氣,神色便即定下來。


    一抬手,把蘭香送上的那碗茶一氣飲幹,蕭二爺重新從容,肩頭微晃,又自坐下。這一回坐得大馬金刀,不再是剛才回家後放鬆身姿。


    他的語聲更沉著:“我聽著呢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心中滿意,不枉郡王對他信任,也肯花功夫栽培他。郡王不在家,真的有事情,二弟果然是個臂膀。


    她接下去不再停留,一氣說完:“你我都相信二弟妹不是內奸,我想她是看到什麽才是。當然也有可能,是讓驚馬嚇暈的。但現在不管她是有嫌疑,還是她隻是人證,我都得保證她的安全,家裏有地牢,我讓人送她到那裏,錦被茶水都有,就隻看管住她這一條,讓她受委屈。”


    “有什麽委屈!”蕭瞻峻硬聲道。


    “是,二弟肯體諒再好也不過。隨後我不敢擅專,我去問她,她不肯說。請母親去問她,她也不肯說。沒有辦法,隻能等你回來。”


    就在蕭二爺以為全說完的時候,陳留郡王妃按住額角:“幸好叫你早回來了,下麵一件事,才更不得了。”


    蕭二爺覺得現在就是天崩地裂他也能接受,還有什麽比妻子受到嫌疑更讓他痛心的事。他誤以為還是他房裏的事,沉痛地道:“大嫂,我在聽著。”


    “要說我能及時發現這件事,還要誇誇我的弟妹安氏。說起來,我以前小瞧了她,真的沒想到,她在那天遇到驚馬,還能躲過去。就差一線,她就能讓馬給撞到,可老天保佑,她竟然隻是擦碰幾下。”


    在這焦急得讓人不能喘氣的時候,陳留郡王妃絮絮叨叨說起她的弟妹來。


    蕭瞻峻心頭發涼,這說明接下來要說的事,該有多讓人揪心。


    因為揪心,大嫂才先在前麵囉嗦這麽多話,她是怕自己猛地聽到,會不能接受才是。蕭瞻峻很想立刻就問個明白,可他還是忍住。


    默默的緩一緩焦慮心情,以便平靜的接受郡王妃要說的話。


    “弟妹對我說,刀劍是用來什麽的,好好的有人送我們刀劍不成?而家裏可沒有死傷人。”陳留郡王妃與其說是平靜,不如說是茫然:“她說的話把我提醒,我讓人查遍山西有沒有死傷重要的人,”


    在這裏,她嗓子一啞,說不下去。


    蕭瞻峻不用聽完,已經心中有數。他竭力地用平平的口吻道:“誰死了!”


    “就在你進門前我收到的信,死的人在大同,叫張辛。”


    蕭二爺眉目一寒:“張辛?跟我大哥的,有一個叫張辛!”


    “就是他!而且信上寫得明白,我拿給你看!”陳留郡王妃取來信,送到蕭瞻峻手上。接信在手,蕭瞻峻認認真真看了起來。越看,他眉目越寒冷。


    直到把最後落款也掃了好幾遍,確定再也沒有別的話沒看到,蕭瞻峻拍案大怒:“猖獗到如此地步!哪個黑了心敢汙陷到我們兄弟頭上!”


    “二弟,張辛是你大哥用叛變的罪名押到大同,傷得動也不能動的人。你大哥要殺他,在軍中不就殺了。既然留他的命往京裏押,張辛一定是個人證。”陳留郡王妃清晰有力的分析。


    蕭瞻峻冷笑:“現在他死了,我們家裏出現運送在路上的新製刀劍,而殺張辛的人還死了一個在那裏,現場留下的也是新製刀劍!這事情辦得周密,要是殺張辛的全死了,可上哪裏能發現新刀劍?我又管著這一方的驛站,這事情我和大哥還能跑得出嫌疑!”


    這就惱火上來,這不是一件小事!


    擅自動用軍需,還殺人?


    而大哥呢,將成謀殺將軍的罪名!


    蕭二爺再把桌子一拍,怒道:“家裏還有一個有嫌疑的在!我先問她個明白。再不開口,我宰了她!”


    一扭身子出去。


    “二弟,你不要暴躁行事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妃跟後麵勸,也沒有勸下來,打發二門外找兩個府兵跟上二爺,別真的把二太太傷了。


    看著蕭瞻峻身影消失在門外,陳留郡王妃還不能鬆口氣。她適才見到小賀醫生往寶珠房裏去,因為她房中有二爺在,順伯又著急讓小賀醫生去看寶珠,就沒往正房裏來。


    郡王妃再趕到寶珠房裏,見小賀醫生已經看完,正在寫藥方子:“受驚嚇的事可大可小,這真沒辦法,我得住兩天了,可我大同丟下的還有病人,唉,當醫生難呐。”


    郡王妃和寶珠房裏人都鬆口氣,齊齊對小賀醫生行了個禮:“有勞先生了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天底下所有的地牢,貌似都沒有燈。能從地麵透下光線來的,像都隻能叫地窖。


    關押閔氏的這個地牢,也是一樣毫無日頭,幽幽的燭光在青銅油燈裏,是鑄死在牆上的。兩邊牆全是整塊青石壘起來,青石全厚約一尺左右,先不說外麵不容易攻進來,就是裏麵的人想出去,也就不容易。


    閔氏幽幽抬起眼眸,幾天的關押讓她的眸子失去神采。從那天起,她就讓送到這裏,頭兩天陳留郡王妃還下來看過她,後來老王妃又過來一回。


    閔氏淒涼的冷笑,她們像是都認為自己與驚馬的人有勾結,她們像是都認定自己是個奸細!她憤然把身上蓋的被子用力揭到地上,這被子是她房裏的,百合花配上五福祥雲,是她平時蓋的那床。


    對著這被子,閔氏嗬嗬地放出幾聲狂笑。笑聲在青石牆上撞出回聲,好似有鬼在跟著她回話一樣。


    閔氏可以不怕家裏的人,對神鬼魔怪卻還是怕的。被子讓她踢走,她手忙腳亂地亂扒位著東西掩蓋自己的人,又把身下的褥子扯成一團。


    看一看,閔氏淚流滿麵,這也是她房裏的。她恨聲淒慘地道:“你們好狠,好狠!”好歹我也是這府中的二太太,隻因為有點兒嫌疑,就把我關在這裏。


    撕破臉也就撕破了,又裝得一個一個人模人樣,為我送來被褥枕頭,你們外麵的麵子是都有了,我讓你們關了,我的麵子在哪裏?


    回想陳留郡王妃過來,帶著歎氣,像是滿心裏還憐惜自己,閔氏又怒上來,嘶聲罵道:“要是你那安氏弟妹,你肯這樣對待她嗎!”


    還有老王妃,老王妃過來是板著臉,嚴肅地讓閔氏把那天在馬棚外麵看到什麽都看出來。閔氏罵道:“換成是你的親兒媳婦,你會這樣對她嗎?”


    地牢裏,響起閔氏的盡情罵聲,在燭火下碰撞在石牆上。拐角處往上的樓梯上麵,下來一個人,靜靜的看著她。


    看守的人跟著在他身後。


    不得不說陳留郡王妃心思敏銳,她派來的看守閔氏的人,是蕭瞻峻的自幼奶公和奶媽。別人說話蕭二爺還可能不信,會認為大嫂虧待自己妻子。


    這兩個人看守,蕭瞻峻一麵佩服大嫂的謹慎,一麵心裏痛起來。


    “就是這樣,”他的奶公也知道他心裏難過,但話還是要告訴他。奶公歎氣道:“從把二太太送到這裏,她沒有一天不罵的。二爺,我都覺得沒臉見你,你不在家的時候多,我和奶媽竟然也沒發現二太太對這個家有那麽的恨,唉,要是我們早看出來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木著麵龐:“不用管她!”


    這說話聲大了,在地牢裏有不同的回聲出來。閔氏一驚,罵聲停住:“誰!”停一停見沒有人說話,閔氏更害怕起來。家裏的地牢是從有王府的時候就建成,前幾代關叛亂的人都是在這裏,據說這裏關死的人不少,也處決過人,隻怕有不少鬼魂還在這裏飄蕩。


    “誰,我看到你了,別在那暗角裏盯著我,我不怕你!”閔氏大著膽子又叫上一聲,拐角的地方有一個人影子先露出來。


    隨後,有一個人暗青色錦衣,麵無表情,緩步走到閔氏麵前,


    地牢分很多間,用粗大的木欄隔開。中間的空隙裏又伸不出來一隻手,人在裏麵很難出來。閔氏是驚喜的,撲到木欄上:“二爺!”她痛哭失聲:“你總算回來了,你不在家裏,這個家沒有人當我是個人。”


    外麵放著小木桌子,是以前有人看管這裏時,供他們坐的地方。


    蕭瞻峻走過去,默默坐下來。閔氏見他沒有為自己開牢門的意思,也完全沒發現蕭瞻峻的神色和以前不一樣,她焦急的催促:“你怎麽了?你是沒有鑰匙嗎?”她惱恨地道:“什麽母親,什麽大嫂,都是……。”


    “住口吧,”蕭瞻峻淡淡。他覺得心裏灰蒙蒙一片,他甚至發怒的力氣也提不起來。


    閔氏心頭大震,本就神思不太明白的她更糊塗上來。她的麵容扭曲著,大喘著氣:“你也不信我!”


    蕭瞻峻的語聲,像劃破多年情意的利刃,夫妻有好幾年,總有過歡笑的時候,總有過恩愛的時候。


    此時他覺得虛假上來,冷漠地道:“我信你什麽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內奸!”閔氏叫道。


    “那你在馬棚裏看到什麽,你可以對我說說吧?”蕭瞻峻平靜的嗓音全無波瀾。


    閔氏暴怒,用腳在木欄上踢了幾腳,嘶聲怒道:“我們是夫妻啊,你怎麽能跟著別人一起懷疑我?”


    她忽然一臉的明白:“是別人對你說了什麽!是大嫂是不是!”她恨恨地道:“隻怕還有母親!她們都見不得你好,你不是她親生的……”


    蕭瞻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深深後悔的是,自己竟然早沒有看出來。閔氏聲聲怨毒,把郡王妃和老王妃以前對她的不好都說出來:“……凡是有功勞的,全是他們的,你的功勞有沒有人看到?凡是出彩露臉的,全是她們的,我呢,這太原府裏官場上,知道有二太太的人有多少……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用手覆住額頭,麵上痛心的有了滿把淚水。他微微顫抖的肩頭,看在閔氏眼裏,還以為自己的話打動他。


    閔氏為了早日出去,又添上一句:“這個王爵,你也有份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你說吧,你慢慢想吧,”蕭瞻峻緩緩起身,嗓音裏強壓住哽咽:“我先走了。”閔氏大吃一驚:“你,你真的不救我!”


    見那身影真的邁開步子,後背離自己遠了幾步,閔氏急了,大叫一聲:“蕭瞻峻!你真的不管結發妻子嗎!”


    “我愛你,我喜歡你,你還記得嗎?你病了,我日夜不睡的守著你,你都忘記了嗎?你說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就是我……”


    絕望的呼聲在後背後迸發,蕭瞻峻踉蹌著停下,慢慢地回過頭。他麵上的淚把閔氏嚇住,閔氏急急道:“二爺,你怎麽了,是讓家裏人逼迫了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擺一擺手,蕭瞻峻痛心地道:“你別再說了,你要想說,等我走了你自己說個痛快,說給你自己聽個足夠。我是不想再聽任何一個字。”


    閔氏目瞪口呆,哭道:“我還不是為你打抱不平!”


    “你為你自己!為你自己不安分!”


    牆上的青銅油燈都讓這指責聲帶著閃動不停,閔氏的心就更激蕩不安。她不敢相信這是她這幾天裏做夢也盼望回來的丈夫,這是他所發出的聲音。


    有那麽一刻,閔氏認為這裏還藏的有郡王妃或老王妃的人,而蕭瞻峻這番話是假撇清,而說給他們聽的。但就在這想法出來以後,人的自覺占住上風。


    這是她的枕邊人,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受逼迫,閔氏還是能聽得出來的。但因為他說的是真心話,閔氏的麵龐精彩起來。她的麵上有幽怨、有哀怨、有不理解、還有不明白。她望向蕭瞻峻的麵龐,他的眸中還留有水氣,這是他剛才流下的淚。難道他不是為自己受到不公平才有了淚?


    閔氏泣淚而下:“二爺,我是為了你才落到這般地步,你怎麽還能說這樣的話再來傷我的心?”一句話說完,蕭瞻峻也目瞪口呆。他看著這個糊塗到南牆上,還不知道拐彎的人,原來你自認為是為了我,你才這樣的大膽和執拗?


    蕭瞻峻長歎一聲:“我沒有讓你這樣做過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,”閔氏焦急上來。她的心頭似劈倒一萬株大樹,再砍成柴禾倒上油燃燒起來。數天裏的不安和煎熬和這個時候相比,都成了雲漸風輕。隻有這一會兒的火燒火燎才真正的灸燒著她的心。把她自認為一片籌劃為丈夫的心、一片爭風為丈夫的心,都撕成碎片,再空落落的無處可依而落下來。


    她正要分辨,正要解釋,正要在說她的原因和道理。蕭瞻峻鐵青麵龐舉起一隻手,拒絕地道:“你的這般好,我消受不起。”


    “不!”閔氏悲呼出來,心頭一片寒涼,讓她知道說什麽也沒有用。她搖晃著自己,搖晃著手抓的木欄,搖晃著自己讓撕裂的好心。


    蕭瞻峻對她擺擺手:“夫妻一場,有話也應該對你說個明白。以前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,妯娌們說幾句閑話,在哪一家裏都有。我就沒理會,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心思,還想的很深。”


    “二爺,”閔氏是急切的麵容。


    蕭瞻峻繼續擺著他的手,沉痛地道:“你不必說,你聽我說。”他目光如電,帶著從來沒有過的陌生,似能穿透閔氏的內心:“二老太太是你找來的?”


    “是我,可我是……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常和走動的呂家三爺?”


    “知道,”閔氏輕泣:“我就是不想你像他那樣,在家裏不受人待見,我才幫你籌劃……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心如死灰:“你就是有翻雲手,能裂乾坤,也請別家去費心思吧。你不是傻,不是不聰明,你是太聰明了,聰明得眼前的事情看不到,就想無關緊要的。”


    手指住閔氏拋在地上的被子,和一張簡陋木床上讓她卷得亂七八糟的褥子。蕭瞻峻輕聲道:“這些東西,是你送到這裏的當天,就送來的吧?”


    閔氏悲憤:“是!可這是裝出來給人看的!”


    “那你也知道這不是囚犯的待遇?”


    閔氏的語聲嘎然而止。


    “我沒回來的這幾天,有沒有人對你動刑?”


    閔氏又激動了:“這是怕讓外麵的人知道她們不講道理……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冷笑:“你沒嫁進來以前,就沒聽說過嗎?我家陳留郡王府上,跟誰講過道理!別人要和我們講,還得看我們心情好不好!”


    在這裏,他想到莫名的兄弟二人同時讓栽贓進去,牽扯到他,蕭瞻峻想我還能應付,可把大哥也牽扯進去,這件事實在棘手。


    他就怒了,怒目而視妻子:“對你好不好,對你不好,你才認為那叫真實,那叫本心!對你好的,全是虛假不成!”他冷冷淡淡:“剛才對你說呂家三爺,他和我關係最好,他的事情你最清楚。他和我的身份一樣,他家的父蔭也與他無關,他在家裏比跟我差得太遠。是我勸他的,家裏對你不好,你又不是不能自己掙一份家業,你走吧,遠走高飛,他年衣錦還鄉,我等著你!”


    “我為你也是這樣想的!”閔氏泣不成聲。


    “可你聰明的沒有看到我在家裏,跟他不一樣!”蕭瞻峻冷笑連連:“我不到二十歲,就出任山西這一省的重要官職,我上任頭一天,就有人當麵對著我說,小娘養的扶不起來。你太糊塗了!我不是這個家裏可有可無的人,你閑在家裏看花弄草還嫌不足,說點兒閑話也就算了!你為我這樣想的,我去哪裏?平時聽你說話,對外麵官場上也多少懂得一些。你自己想想,我去哪裏,還能有現在更好?”


    這一段話說得閔氏啞口無言,她真的按蕭瞻峻說的去想一想。蕭瞻峻雖然是自己中的科舉,但他那一科中狀元的人到現在也還是翰林院的閑散官職。


    翰林院相當於天子的秘書機構,對外麵說是好聽,天顏歡喜,升官就快。但三年出一科狀元,後浪不把前浪拍死,他可怎麽出頭?


    在翰林院也不是個個都升得高升得快。


    小袁大人都說文也來得,武也來得,別人卻說他的是,聖眷高。都知道他是文武雙全,但沒有人麵對袁訓的升職,說的是小袁大人,這完全是你自己的能耐。


    蕭瞻峻今天的提醒來得雖然晚,卻讓閔氏頭腦清醒了一大片。她緊咬住唇,如果他的丈夫不在這個家裏,憑他自己出去混,不到三十歲想有現在的這個官職還是為難的。


    閔氏依然心不死,認為自己做什麽都有道理,自己就是拿把刀殺人,也要把錯安在對方身上。她顰眉苦思著有什麽能勸說蕭瞻峻的話:“二爺,這個家你也有份……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不說他現在一直有份,他索性直接回答:“我們現在還沒有孩子,如果有兩個以上的兒子,都要老子的官職,你這麽聰明能幹,你分成兩半的給個我看看!”


    這話多麽的實在!


    實在到閔氏想裝糊塗,想在每件事上都拿自己為中心,用自己的心思去考量別人都不能。


    這種看也不看,不看現實,認人不清,拿大象當堵牆,還死鑽到底的人,自己不認為自己有錯,誰也不能完全的點醒她。閔氏是心裏大約的明了,但她想她沒有錯啊,她為來為去,為的還是自己一片好心為丈夫是不是?


    可見人錯了不回頭,眼睛看錯了,還認為自己看得對,白的才是黑的,真可怕。


    蕭瞻峻看上一眼,就知道妻子還在亂想。他把心裏的話合盤托出:“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哪個字嗎?”他問的是哪個字,隻是一個字。


    他的姓是蕭,國姓不用再問。名字中的瞻字,是輩分上排下來。餘下的一個字,才是他問的。


    閔氏遲疑道:“是峻字不是嗎?”


    “你會寫嗎?”


    閔氏囁嚅道:“峻嶺的峻字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點頭,想立即就說出來,又輕輕籲一口氣,先換個別的話題:“還記得有一年,春末夏初,花開得好,我和你夜裏挑燈去看花,你對我說,這個季節最好,就是水裏有荷花,曲欄裏有芍藥,樹上有桃杏梨無數。你說冬天不好,不是因為冷,是因為冬天除了花房還有其它的花可看,外麵就隻有梅花。”


    他說這些讓閔氏心頭一暖,淚眼汪汪起來,心中頓時浮出一個心思。二爺還是重夫妻情意的……。


    “現在我再來告訴你吧,父親為我起名字的時候,本來不是這個字,是駿的駿字。這是他臨終前告訴我的,也告訴我這字的含意,他希望我輔佐大哥,是大哥的最中用的一匹馬。說到這裏,你可能又要笑了,以你這樣的聰明人,認為這樣的意思不好。可讓我再告訴你吧,有的人是片荷葉,他不是荷花。南桔北橘,離開遠來的地方,再也成不了桔子。”


    “家裏現在依然鼎盛,大哥戰功赫赫,拿命在戰場上拚殺。大嫂管家沒有過錯,我執掌軍需,也深得他們信任。信你的主意,是把這個家折騰散也好,一個破爛不堪的家,對我又有什麽幫助?再或者你想讓我離開這個家,這真是笑話了!用你的聰明腦子想想去,離開這裏,換一個地方,別人信任你,給你官職就這麽容易!再換個地方,不一樣是為衣食住行奔波!”蕭瞻峻冷笑:“可能以你能力可以上天,見諒,我這輩子就是個綠葉子,再不然就是牆角裏開著的小花,老天是公平的,小花也好,牡丹也罷,風雨露水並沒有我少他多。再換個地方,依然是爭不過別家的牡丹,不如當我自己家裏的葉子。”


    他後退一步,對閔氏輕施一禮,儼然就是一對陌生人:“多謝你為我的好意,可我已經很好,不勞你費心。”再板一板臉:“至於你心裏藏的話,你願意說也好,不願意說也罷。”他傲氣地道:“有誰想扳倒我們兄弟,我們還不怕!”袖子一拂,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閔氏對著他的背影欲哭無淚,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,地上的影子也消失後,她打個寒噤:“不是我不說,是我說了,你們也沒法有人信我啊。”


    她在馬棚裏見到的那個人,她隻要想一想,就清楚把他說出來,全族的人都不會相信。


    既然如此,又說她做什麽!


    而你們全家,你們蕭家全家,都對我不好,我為什麽要說?


    又過兩天,寶珠才知道這件事。紅花是在安家訓練出來的,打聽事情很有一手。這一天晚上,寶珠睡下來,房中大小丫頭都不在,紅花過來回話:“二太太不肯說,偏偏家裏人都認為她看到什麽,現在二爺都不願意再見她,她還在地牢裏關著。二爺今天又忙上來,更沒有心思去管她。”


    “二爺在忙什麽?”寶珠問道。


    “衙門見天兒有人上門,全是二爺應付。說馬棚裏的丟下的刀劍,是二爺自己管著的,問是怎麽會拿回家裏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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