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渭也是個英俊少年,他滿麵苦模樣醜生生的,把袁訓逗笑。袁訓一貓腰,往水裏一鑽,算最後洗了洗,再“呼”地出了水,扯住他就往岸上揪,笑道:“把眼淚信給我瞧瞧,讓我看看什麽叫能動你心?”


    兩個人嘻嘻哈哈上來扯衣裳套上,夏天熱,都不肯著盔甲,光著上身,都是古銅色肌膚,又寬又厚的肩頭,像青山上最深處的岩石。


    隻著一條長褲,袁訓是石青色,沈渭果然是黃色的,看針腳兒都細密,又細又精致的針線,不是外麵能辦來的。


    見都是家中寄來的衣裳,袁訓對著沈渭笑,沈渭對著袁訓樂,手臂把著手臂,臉上水珠子都還沒有甩幹,去尋沈渭的行李,找那信觀看。


    營地就在水邊,半邊營寨才樹出來。紮帳篷的大錘砸樁虎虎生風,行李也有一多半兒沒有打開。好容易找出來信,見陳留郡王總沒有現在就會議,商議明天去哪裏的意思,袁訓和沈渭又出營地,在青草地上尋塊樹蔭,打仗打得人都皮了,不管是地是草,能坐就不錯,取出信來,袁訓看時就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那信是上好的信箋,有名的薛濤箋。


    薛濤箋是一種長短合宜的紙箋,有著各種顏色,一開始是為做詩大小合適而裁短,後代也用於寫信。


    小袁將軍先調侃道:“拿這個寄情信,隻怕洛陽又要紙貴。”沈渭嘿嘿兩聲,大為得意。


    寄給沈渭的是深紅色那款,紙箋為寫字流暢,應該是平整而又光滑。小沈將軍收到的這一封果然與別人收藏的薛濤箋不相同,從信頭到信尾,都有著奇怪的皺折,極自然又不失和諧。


    就像什麽呢?


    像上漿的衣裳著了水,又幹了但是沒燙,就那感覺。


    “哈哈,這果然像眼淚沾濕的。”袁訓拿在手中樂不可支,沈謂同他掰字眼兒:“像?就是。不信我拿張好紙來,你哭上去自己吹幹看看。”袁訓認輸:“我說錯了,倒不用我再哭一回,”晃晃手中紙箋取笑:“這上麵哭的就足夠賞。”


    沈渭隻許他看一會兒,就奪回手中。袁訓調侃他:“還沒看明白,也沒聞一聞,就不給再看了?”


    “你老婆信也不給我聞。”沈渭愛惜的沿原印子疊好,小心的收起來。聽袁訓笑嘻嘻:“那是我老婆的,你這信又不是你老婆給寄的。”


    沈渭翻眼兒:“這是什麽話。”


    “就是你拖著不娶她,她隻怕不等你的意思。”袁訓自覺得這笑話很是可樂,剛說完就自己笑得往地上一歪,捶地繼續大樂。


    沈渭更白眼他:“是表妹親事!你真真的仗打糊塗了,把表妹是何許人物也,也給忘記?”聽上去,表妹是他頂在頭上的人物,但下一句,沈渭自語道:“等我有了兒子,可不答應他訂表妹親事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是挺喜歡的?”袁訓慢慢坐直身子頂奇怪地問。


    小沈將軍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地道:“我打小兒就喜歡,一直喜歡到習慣。”他發了句牢騷:“打小兒就跟她一個桌子吃飯,經常把我筷子伸她碗裏,惹得她哇哇叫。中午跟她一個被窩裏睡覺,每回她卷被子,我就蓋不成。我們倆睡個午覺,得兩個媽媽看著才行。不然我要把她推醒,讓她睡不成,她要哭鼻子,跑出去就告我狀。”


    “沈府秘辛。”袁訓又笑得要捶地。


    沈渭眼神一轉,在他麵上停住,忽然鬼鬼祟祟,壓低嗓音道:“哎,小袁,我們定娃娃親好不好,我趕著生個兒子定你女兒,”


    “是叫壽姐兒是吧?你還別說,伯父這名字起的是土了點兒,不過加壽是好事兒,”小沈自說自話起來。


    袁訓忙打斷他:“哎哎哎,你得有多趕,才生得下兒子配我女兒?”


    兩個人都已經是將軍,這還扳著手指頭算日子。


    “今年底回去成親,有孕,明年底以前生兒子,隻小你女兒一歲。”沈渭把一個手指頭煞有介事的舉著。


    袁訓目瞪口呆模樣:“一歲?”他大笑道:“你當成親就有孩子?”


    沈渭聳聳肩頭:“這事兒不能比,我比你能。”


    “那你要不生兒子呢?”袁訓擠兌他。


    這也難不倒小沈將軍,他再舉出來兩根手指頭:“那我明年回去,後年生孩子,就算生下來的晚,大後年得兒子,”他樂了:“女大三,抱金磚。”涎著個臉:“小袁將軍,我們結親家吧。”劈手就要奪袁訓脖子上戴的玉蟬,笑得氣也喘不順:“這是信物。”


    差點兒沒把袁訓勒背過氣去。


    袁訓奪回來,也笑得氣喘籲籲:“這是傳子不傳女,沒女婿的份!”


    “那你算是答應下來?”小沈將軍親還沒有成,這就開始對著親家兩眼放光。袁訓扶正玉蟬,低聲笑著解釋:“我是沒什麽說的,可你也知道,宮裏有娘娘在,得問過她才行。”


    袁訓到太子府上,是淑妃娘娘舉薦,太子因此特外的高看於他,太子黨們全知道。沈渭這就明白,但自居家世,道:“這沒什麽,等我寫信讓我爹去皇後娘娘麵前一說,讓中宮娘娘和淑妃娘娘說,再沒有不答應的。”


    袁訓忍住笑,這家夥還真的去找釘子碰不成?道:“你還是先把我女婿生出來再論這事。”


    天近半下午,黛色山崗上似有早出煙霞。千絲萬縷,似織女打翻手中線,又似銀河裏浣紗掉出來的,層層染染由看不見的天際邊,往這邊渲染而來。


    袁訓以手覆額頭張望著:“今兒黃昏來得早?”卻見煙霞變幻,招展飛揚,殺氣騰騰由山嵐上剝離,似流星趕月般往這邊襲來。


    卻是好幾麵旗幟。


    沈渭也跳了起來,兩個人認了一認,卻是梁山小王爺。袁訓眯了眯眼:“聽說他上個月總算說動梁山王,給他兵馬去打屏障山,不在那裏忙活,往這兒來?”


    電光火石般明了,袁訓收起笑容:“莫不是吃了敗仗?”


    “不敢去見梁山王,離我們最近,往這裏要兵馬來的。”沈渭添上後麵幾句。袁訓淡淡:“這和在京裏潑皮打架不一樣,這裏天蒼蒼野茫茫,打起來要糧沒糧要水沒水,敵兵追著你屁股後麵攆,”


    這滋味兒不是好玩的。


    沈渭也就笑了,和袁訓往營地去,想聽聽小王爺說什麽,邊走邊揭蕭觀小王爺的短兒:“還記得杏花開得最濃的那年,和他在杏花林子裏打架,打到一半,他往外一跳,喝一聲,爺爺我餓了,這裏有家好酒樓,等我填飽肚子再來。”


    這裏沒酒樓。


    他們拿梁山小王爺一通開涮趕到營地的時候,小王爺剛好趕到。他著一身兒黑色暗金盔甲,肩頭護膊和身前身後魚鱗片上都有擦痕箭刮傷,他臉上也不是好氣色,帶著邪火兒沒處撒模樣,和吃了敗仗的人一模一樣。


    袁訓就推沈渭往旁邊讓:“我們離他遠點。”免得成他出氣那筒。見旁邊停著個紮營放東西用的大車,就往大車後麵走去。


    “姓袁的!再溜得遠等會兒也得來見我。”蕭觀暴喝過,打馬直奔去見陳留郡王。等他走以後,沈渭先露出腦袋納悶:“這一年一年的,小王爺竟然還是五歲那年的性子,這五、六個先生,七、八個名家教的大將風度都哪去了?”


    袁訓第二個走出來,好心好意地道:“人家不是正沒精神頭兒,可不能提他糗事,他五歲時候?還露屁股的時候吧?”


    說說笑笑中,鼓聲響起。陳留郡王果然升帳了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滿帳篷的軍官都對著梁山小王爺樂,不然就是要笑而不敢笑。就是陳留郡王也坐在書案後麵發愣,不知道小王爺讓把人集齊,他怎麽倒一句話也沒有了。


    蕭觀小王爺走在書案前,軍官們中間的空地上。他大腦袋低垂對地,手背在後麵負著,活似過年算賬不想給佃戶銀子的財主。他滿身狼藉都看得出來,把愣頭青似的他就添上幾分沉穩,再看到他這沉思模樣,都覺得像極一個人。


    他的爹梁山王。


    梁山王沉思的時候絕對比兒子有派頭兒,至少衣裳比小王爺看上去光鮮。可小王爺此時犯難模樣,讓他奇跡般的穩重下來,跟他的爹就有幾分相似。


    他沒完沒了轉圈子,陳留郡王不能等他。清咳一聲:“小王爺,王爺他命您來有什麽說的?”你衝進來就叫我升帳,說有話要當著眾將的麵說,把陳留郡王嚇得還以為王爺遇險,總算弄明白梁山王好好的呆著,陳留郡王也沒多餘氣力再問,想反正有話,這就升帳吧。


    帳也升了,這位又這鬥敗的雞模樣還是繼續嚇人。


    聞言,蕭觀抬頭愣住,虎實黑亮的眼睛瞪住陳留郡王:“誰說我爹有話要說?”不但陳留郡王愣住,帳篷裏凡長耳朵的都愣住,木樁子沒耳朵不算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心想這位你玩笑開大了,你沒事兒拿我開心呢?再咳上一聲,陳留郡王慢條斯理地道:“不是您說的,王爺讓您來的?”


    “是啊,我爹讓我出營,我就奔你這兒來了。”蕭觀繼續呆呆模樣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鼻子差點氣歪,他忍忍氣,重新和蕭觀理話頭兒:“這麽說,是王爺把您攆出來的?”


    “對啊。”小王爺呆呆。


    “為什麽呢?”


    “我對我爹說,屏障山要打,屏障山後麵的石頭城也要打,我爹說石頭城依山而建,易守難攻,我說他長別人威風,他讓我滾。我無處可去,就來看看你。”小王爺麵無表情,依就呆萌。


    “撲哧!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笑噴了一下,隨即苦笑:“謝謝你想著我。”陳留郡王這就覺得,有朋自遠方來,不值得樂乎。他甚至想走出帳篷看看天色,若是還不晚,有星星月亮能照路,小王爺去看看別人倒是更好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帳篷裏鴉雀無聲,小王爺已經犯呆,再加郡王也想心思,這還有人說話嗎?輔國公倒是旁邊坐著呢,不過他素來沉斂,這時也隻撫須猜測蕭觀的來意,同是默然。


    沈渭的位置在袁訓後麵,推推袁訓後背,袁訓用肩頭碰碰他手。軍官們都在站班兒,袁訓就盡量不回頭,和沈渭沒有眼神交流,但小動作做完,不約而同地擠眉弄眼各自一笑。


    都在心裏浮出同一句話,小王爺又開始犯傻。


    太子黨們都認為小王爺不太精細,這是架打多了,難免要起腹誹。


    讓他們腹誹的蕭觀仿佛聽到心聲,濃眉皺起,擰得跟道山川似的,對陳留郡王沉聲道:“給我兵馬,我就走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心想我想攆你走,可並沒有掛在臉上,而且我比你多吃十幾年飯,城府比你深,你看出我的心思不太可能吧。


    就裝著沒心思的樣子,一口回絕:“沒有!”


    再道:“拿王爺調兵令箭來。”


    “隻給弓箭兵行不行?”蕭觀提高嗓門兒,活似要來火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才不怕他虛發脾氣,一樣提高嗓音:“沒有。”


    “長槍手!”


    “沒有!”


    “大刀手!”


    “沒有!”


    “那弓箭兵!”繞了一圈子,蕭觀又轉回到原先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忍不住好笑,對著這犯憨的人威嚴再擺不出來,輕笑道:“我給你弓箭手,你也打不了石頭城!”


    軍官們全笑了笑,他們都是知道石頭城的。那城一直就在那裏,城是石頭而建,身後以山為屏障,也是石頭的。另外很高,有人就是想從上麵往下偷襲,也下不來。


    隻怕還要摔出事來。


    再說那山隻有一條路上山,也守得嚴緊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在蕭觀說出,他要打石頭城的時候,就覺得可笑。此時,他笑道:“不是我不答應,是那城中有水源,地下水,攔截不住,又難攻,我就是把全營的人都給你,再把分出去的人叫回來,也不是我一家能打下來的。”


    蕭觀瞪大眼:“那城裏有金子!狗頭金,這麽大塊。”拿手比劃一下人腦袋。


    “有珠寶天仙也得有命消受。”陳留郡王繼續笑著:“小王爺您歇會兒吧,在我這裏住一夜,你喜歡怎麽玩,就玩會兒,就是自作主張打石頭城,很是不必。”


    蕭觀低吼:“為什麽你也這樣說!”


    “我們從去年打到今年,光糧食就消耗得兵部又要彈劾,又要說勞民傷財,等回去報軍功,又得看他們臉色。王爺上個月會議上已經說過,再有兩個月肅清五百裏出去,就可以收兵回去。兄弟們都累了,得找太平地方休整休整,花點兒錢,喝點好酒。家在邊城的,這就可以家人團聚。打石頭城?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眸子一翻,反問蕭觀:“您知道這仗打起來兵力充足也得圍上半年?”花錢花人花精力,這不是紙上談兵能開玩笑的。


    “不用半年!”蕭觀反駁道:“我都想得停當,”他這一年裏長進不少,畢竟這是在別人的大帳裏,蕭觀在這裏停下來盯盯陳留郡王的臉色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哼上一聲,蕭觀才繼續往下說,他說呢,也不是隻對著陳留郡王。他是轉過身子,跟軍前動員似的,對著帳篷裏大小軍官揮下手,這一會兒,眾人眼前又出現梁山王的影子,小王爺又開始像他爹了。


    “兄弟們,”蕭觀一開口用這三個字,別人也還罷了,袁訓和沈渭全身一麻,好似中毒一樣有一會兒動彈不得。


    兩個人悄悄的出著長氣,小王爺動不動就想當別人爺爺,真是沒想到,這輩子居然還能等到他當兄弟的時候。


    沈渭低頭竊笑,反正他不站在第一排,蕭觀也看不到他。沈渭想等我探親假回到京裏,告訴人去小王爺對著我喊兄弟們,受驚嚇的一定不是一個或兩個。


    “都知道這一帶最有錢的地方就是石頭城,那裏有金子,有銀子,”蕭觀舔舔嘴唇,福至心靈般再加上一句:“還有女人!漂亮的,雪白的那種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忍住笑,聽你說話就是個雛兒。袁訓也忍住笑,這一位有好戰的名聲,就是風流從沒有聽說過。這軍營裏真能教育人,以小王爺之尊,也知道女人好了。


    沈渭更是笑得頭也不抬,把他兩邊站的人帶笑好幾個。


    “我知道兄弟們都打累了,都想回家去抱老婆孩子,比如姓袁的,”蕭觀停一會兒不找袁訓事情,像是渾身不舒服。他對著袁訓嘿嘿:“姓袁的就很想回去抱會兒我家弟妹。”


    袁訓忍無可忍,那是我家的,不是你家的。小王爺信口開河,袁將軍也不必敬重。袁訓黑著臉:“我大你大?”


    “我大!”這個話題在京裏爭執過一次,當時以小王爺一句驚人的話收場,蕭觀此時又拿將出來用上一用:“我哪裏不比你大?”


    在京裏說這話的時候,寶珠當時在,袁訓不好反擊回去。現在寶珠不在麵前,袁訓敏捷地對著蕭觀褲襠裏掃了一眼,斜了斜眼角:“沒看出來。”


    哄堂大笑這就出來,笑聲中,袁訓慢慢騰騰的道:“隻怕還沒沾過女人,還敢說大?”


    “我!”蕭觀漲紅臉,他怎麽能在姓袁的麵前服這個輸,這裏全是男的,小王爺當即就解腰帶,邊解邊怒氣衝天:“讓你看看什麽叫大!”


    戰前動員立即變成無賴吵架,陳留郡王大笑吩咐人:“這可不行,快拉住小王爺。”蕭觀帶的就有人,從京裏跟他出來的混混王千金和白不是一把抱住他,連聲求告:“小爺,這裏不是脫衣裳的地方。”


    袁訓這就算出氣,笑嘻嘻道:“就是就是,脫衣裳的地方不是這裏。”


    “哼!等打完這仗,我把你天天揪到青樓上去,讓你老婆天天罵你!”蕭觀跳腳又罵出來兩句,讓人拉著勸著才算罷休。


    小王爺讓這一出子明顯氣到,接下來的話說得氣勢無比,可見“氣勢”之中,氣是不可以缺少的。


    “想明年在家多呆幾個月的,就跟著我去打石頭城!打下來他們補給養的地方,這就算傷了元氣。再重新恢複這元氣,至少多半年一年!有這功夫,兄弟們沒成親的可以在家裏呆著成親,有孩子的,”


    狠狠再一瞪袁訓:“愛抱孩子的,可以想抱多久就抱多久。”袁訓就知道小王爺耳目也靈通,心想我才知道有女兒沒有多久,他倒也知道了。


    又一眼狠狠瞪過來,蕭觀再道:“愛抱老婆的,也能多抱幾晚!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正聽得津津有味,心想可以啊,這就算曆練出來。當兵的你同他說加官進爵,不如說金銀女人來得實物化。又見蕭觀一轉臉子,眸光對住自己。


    郡王嚇一跳,我又不急著抱老婆,你說完了就看我是什麽意思?


    “去的有官有錢,不去的是膿包!”蕭觀這就負氣說完,聳拉著腦袋一個人也不看,也不知道是讓袁訓的小插曲氣的,還是底氣不足,大臉對著地,誰也看不到他臉上表情。


    在場的軍官們都是身經百戰,都聽過不下百場的戰前動員,但今天這小王爺脫褲子的動員還是頭一回。


    大家三三兩兩的私語著,都有看陳留郡王怎麽說的意思。這個時候,有一個人,雖然他是在陳留郡王這帳下,但他是不要看陳留郡王表情的,他走出來,一字一句地道:“龍懷武願小王爺前去!”


    大臉對地的小王爺哈地一聲,原地跳起多高。上前一步,就拍到龍懷城肩膀上,喜歡不禁的道:“哈哈,好樣的,我一看你就是漢子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和軍官們全尋思上來,這不去的從此就不叫漢子?這就都想到袁訓才和小王爺鬧的一出,有人低聲而笑:“沾過女人的才叫漢子。”


    又引起一片竊笑。


    “好樣的,哈哈,你真是個男人,哈哈,肯出來的全是男人……”蕭觀沒口子把龍懷武誇上半天,自己唇舌都快幹了,再沒有出來第二個。


    他不知道龍懷武最近和兄弟們集體生分,雖然第二天輔國公和陳留郡王都隻字沒提康才的事,但後來把康才押解回邊城也沒有問過他,在龍懷武心裏,這就等於拿他當空氣來看。龍懷武在這裏呆得早就沒有意思,他固然不能離開父親,但今天有這樣的機會,可以跟著蕭觀,就有可能在梁山王麵前露臉,又可以狠打一仗,去去心中悶氣,龍懷武自然不會放過。


    蕭觀不知道這些內幕,隻把龍懷武當成個榜樣誇了又誇,誇不出第二個人來時,惱怒地丟下龍懷武,大步走到袁訓麵前,一伸手,把袁訓揪出來:“就你了!你功夫我知道的,跟著我走!”


    袁訓對上他,總是莫明的中槍。就反手解開他,道:“我聽軍令!”蕭觀滯上一滯,袁訓伸出手:“你有嗎?”


    “啪!”蕭觀對著他手用力打下來,再怒吼道:“好吧,我沒有!可我沒有,不是你不去的緣由!你給我聽好了,我的爹瞧不起我,說我年紀輕又是才從軍,說我不會攻城!我的爹能瞧不起我,你這郡王也一樣瞧不起你!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愕然,外麵天可還沒有黑呢,這是青天白日血口噴人不是?梁山王幾時有這樣的家傳?


    蕭觀一根手指又點到沈渭臉上,吼道:“還有你,姓沈的!我讓人瞧不起,你也別想好!”沈渭這一回倒不反感,反而受寵若驚模樣,心想這是小王爺拿我和小袁一樣對待了。沈渭笑容滿麵:“啊是,”是過才反應過來,我幾時讓人瞧不起過?


    帳篷裏這就亂了,凡是麵相年青一點兒的,都讓蕭觀一通的亂指。滿帳篷裏就聽到小王爺一個人咆哮:“不能讓別人看輕我們是才來的,看輕我們打的仗少,我們有膽!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也忍無可忍,要在肚子裏罵道,這就是一混帳,不過這混帳這通話,倒說得我也有些動心。


    郡王是少年成名,少年就到軍中,他受過別人無數當麵背後的輕視,他這一輩子都不敢忘記。往事悠悠就此浮上心頭,梁山小王爺在這裏吼的話,陳留郡王當年都吼過。小王爺在這裏使的性子,陳留郡王也都使過。似幾何時,又有一人出來這般吼的,讓陳留郡王想不動心都不行。


    這是戳中舊事的中槍法。


    在陳留郡王回思舊事的時候,小王爺早就又跳又吼又怒又罵的把話揚到帳篷每個角落。“合兵就能打下來!可你們肯嗎?沒有人肯是不是?那有人挑頭,”把胸脯一拍:“我挑頭別的人來不來?來撿便宜他們也得來!走!不跟我走的都不是漢子!”


    輔國公聽到這裏,有了主意。對陳留郡王低聲道:“說的正是,有人挑頭,就大家都來了。”


    梁山王是個可惱的人,郡王們都這樣看待他。看梁山王也是個謹慎的人,像合兵石頭城這種事,他知道提出來也沒有人答應,就從不提出。


    郡王們都是一樣的心思,石頭城是他們哪一家能獨自打下來,早就爭著搶著罵著打著去了。但合兵一起去,打頭陣的肯定傷損多;留下精銳進城的必然搶得多。他們早十年地裏,就很少幹合兵的勾當。


    事先說好怎麽分東西的,那是個例外。


    要打就自個兒打,殘湯剩水也不帶分給別人的。要麽就裝看不到,敵不犯我,我不犯敵。這種心態在陳留郡王的大帳裏,今天讓蕭觀擊了個粉碎。


    對著小王爺拍著胸脯,也不怕他大手把自己拍出肺病,陳留郡王微微一笑,回嶽父道:“有意思,我要是答應出兵,這就算梁山王沒出一兵一卒,我讓他兒子給調動。”輔國公示意他看軍官們麵色:“你再不讓他調動,老混球的兒子先把你的人給調動。”


    “這是我寬容,他們知道我心思。”陳留郡王名將風範名不虛傳,遇事先往自己臉上貼把子金。再懶洋洋地敲了敲書案。


    敲書案的動靜在帳篷裏的議論聲小王爺吼聲中並不響亮,但蕭觀像長著狗耳朵,返身一跳,這就回到陳留郡王書案前,滿麵興奮,自知火候已有七分,笑得這就討好:“什麽個意思?”


    “意思?就是您再不閉嘴,我就成光杆兒的了。”陳留郡王回小王爺一笑,抬了抬手。帳篷裏,即刻全無聲音。蕭觀直了眼睛,這兵帶的?果然是氣派。再轉念一想,這是對我示他的軍威來著?


    陳留郡王沒理會他怎麽想,緩緩起身,麵沉如水。犀利眸子在帳篷裏掃視一圈兒,沉聲道:“小王爺說得有理!我讚成!”


    蕭觀才要欣喜,陳留郡王話鋒一轉道:“這樣吧,年青的將軍們有願意隨著去的,去一半兒,餘下的全留下。”


    “哎!你留下那麽多等著吃飯嗎?怎麽不把年紀老成的給我一半兒?”蕭觀虎頭虎腦,這就帶著要和陳留郡王打架的架勢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的眸光,似能洞察到他心裏。郡王帶笑彎下身子,對蕭觀低聲道:“您要的是別人不看輕年青人,要老成的不是能耐。再說了,我不多留點兒,等您打得順手,我拿什麽人馬去支援你呢?”


    蕭觀這就發現他還是沒鬼過郡王,當場犯急:“你這個人可太壞了啊,等我打得順手,我不要你了!”


    這就氣呼呼點兵,點到最後發現人數不錯,超出他的預料,蕭觀就又樂了,把離他最近的幾個年青將軍拍了拍,大讚特讚:“好樣的,全是我的兵。”


    陳留郡王啼笑皆非,這話可不能亂說不是。


    當晚,蕭觀在這裏住了一夜,說好的,第二天就帶上人馬離開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“寶貝兒,壽姐兒,阿壽,加壽看這裏,”寶珠輕輕拍著雙手,吸引加壽往她那邊看。


    加壽在奶媽懷裏抱著,循聲真的找來找去的看著。


    她似疑惑的吧,這個天天陪自己的人今天真是漂亮。


    她穿一件碧色鑲珠團花羅衣,又是一件水紅羅裙,發髻梳得紋絲不亂,上麵金的紅的翠的閃爍不停,耳朵上還有一對晃晃悠悠的東西,那是什麽?


    寶珠再把女兒親了一口,柔聲細語同她告假:“母親就要走了,加壽乖乖在家,不要哭才是。”加壽小手撈來撈去,並沒有撈到耳環,撇撇小嘴兒。奶媽含笑,奶奶從梳妝好,說走都說了三回,這一回看樣子還是走不了。


    果然寶珠走開兩步,又回來了。再次喚道:“寶貝兒,你會不會想我。”加壽估計是讓她一會兒過來一會兒過去的,弄出審美疲勞來,懶懶打個哈欠,眯著眼似睡不睡。


    房外一片碧深,日頭暑氣重,更把濃蔭勾勒出來。邵氏和奶媽等人坐在廊下,對著裏麵動靜都是笑。見寶珠戀戀不舍地出來,邵氏打趣道:“那就別出門了吧?”


    “已經約定人家掌櫃的,失了約不好。”寶珠笑盈盈,雖然舍不得不陪加壽,但對出門要辦的事亦是歡喜。


    邵氏昨天同著安老太太已仔細地問過,今天還是忍不住再打聽幾句,她滿麵堆笑:“寶珠哇,你要買多大的山頭?”


    在邵氏看來太了不得,寶珠才出月子,就有親家太太由著她,讓她在太原置辦什麽種藥場?是個山頭,應該小不了。


    寶珠開心地道:“二嬸兒,要足夠我種藥材的,大的山頭,一個就行。小的山頭,怕得兩三個。”


    “哦哦,”邵氏溜圓眼睛,和初聽到時一樣,是不敢相信。


    “等我買下山頭,隻怕這就能采草藥,草藥要是多又上等,給姐姐們去信,讓她們在京裏把鋪子開起來,一起拿這份兒錢。”


    “哦哦,”邵氏明顯是感動了。見紅花過來,和寶珠這就匆匆出去。對著那背影兒,邵氏輕咬嘴唇,對奶媽衛氏道:“媽媽,你看四丫頭這般的好心腸,把姐姐們也能想到。”


    衛氏就笑:“可不是,打小兒就這樣。”又怕這樣說話傷到掌珠,衛氏跟上一句道:“話說回來,奶奶能這樣的好,也是夫人和郡王妃的功勞。”


    這位媽媽就是謹慎的,現在是寄住別人家裏,雖不寄人籬下,也多說好話兒,這樣總沒有錯。邵氏完全讚成這話,由衷的點頭:“可不是,都是好人呐。”


    “看二奶奶隻說別人去了,二奶奶為老太太為我們奶奶大遠路兒的往這裏來,也是好人。”奶媽順便的,又給邵氏來句誇讚。


    邵氏聽過自然喜悅,而且把她心裏的話也趕出來一句。對著滿眼翠色紅花,邵氏滿意地道:“要我這一回來呀,可算是來著了。”


    衛氏忍俊不禁,這是老太太愛說的話,如今到了二奶奶嘴裏。


    “這多好的地方,路上又遊玩得百般趁心,衛媽媽,隻怕你不知道,我們那船啊,讓他停他就停,他竟然是半點兒不著急。老侯爺要這樣的玩那樣的逛,扯著老太太和親家太太去,我和三奶奶可不得陪著……。”


    說到這裏,見張氏穿著新的湖麵素緞夏衣,又是一條繡柳葉的裙子,笑容滿麵進來,邵氏就先不說,先欠身子起來,對張氏問候:“三弟妹這就去了?”


    “是啊,二嫂,我來對你和加壽道個別,我這可去玩了,今兒算是偏了我,明兒你去,也別想著家裏。”張氏笑吟吟的走進房裏。


    房裏又出現“寶貝兒,加壽,看過來,祖母可就要一天不陪你,晚上回來看你。”和寶珠剛才一樣,也折騰一回,再心滿意足的出來。


    加壽真是小寶貝兒,出來進去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她。這不是她的親戚,就是侍候她的,誰敢不喜歡這小寶貝兒?


    邵氏看著張氏去了的身影,同樣是心滿意足。由不得的又對奶媽笑道:“看看郡王妃老王妃倒是有多麽的好啊。”


    奶媽也跟著笑:“可不是這樣的說嘛。”


    梅英也接上話,對邵氏打趣道:“老太太這算是熬出來了,二奶奶三奶奶這也就算是熬出來了,這還隻是四姑娘一個人的孝敬,從奶奶們到了這裏,把那好玩的地方尋來,由奶奶們自挑,見天兒的出去遊玩。奶奶們呢,人也一樣的好,並不同一天的出去,一天出去一個,再守著加壽姑娘,我看著啊,心裏都舒服到不行。”


    挑一挑眉頭,笑道:“用三姑娘的話,叫難描難畫。”


    邵氏讓她說得合不攏嘴,笑道:“讓你說的,我再去看看加壽,多和她說會兒話。”丟下針線這就進去,沒一會兒裏麵又多出來邵氏的嗓音:“小寶貝兒,加壽哎,”


    廊下薔薇在這和諧中,也分外燦爛的開起來。


    有這麽多的人陪著加壽,寶珠是不擔心的。真的走出府門,也就不再想女兒。把今天要見的人又想上一想,寶珠問紅花:“我們隻見掌櫃的,臨時來少東家,他是想加價錢嗎?”


    “這家子掌櫃的姓鄒,早幾代種地,遇到前朝倡議墾荒,他家兄弟們多,人手足夠就墾下五、六個山頭,幾代以後林木生得好,草藥野豬,還有豹子。”


    寶珠失聲而笑,拿帕子掩住口:“這豹子他們家也要?”


    “他們掌櫃的就是誇口這山頭好的意思。現在說管不過來,就拿一個出來賣,就讓我們碰上。”紅花說著,對趕車的孔青道:“孔大爺前麵轉彎,那是小路走的近。”


    寶珠不無羨慕:“紅花兒對太原府都這般熟了?”


    “還不是奶奶肯把事兒交給我。”車裏隻有紅花和寶珠兩個人,紅花又要念叨:“可是我說話奶奶不聽,出門兒多帶人才是,從京裏就帶出來一個我,可郡王妃給的丫頭,小香兒小鶯兒全都上來了,以後這出門兒啊,可不能隻帶著我和孔大爺。”


    寶珠拿帕子抹汗,裝沒聽見。紅花比以前還要忠心,這就比以前還要囉嗦。出門兒帶上一堆的人,那生意還怎麽談。


    像是猜到寶珠的心裏話,紅花恰好轉到這裏,絮絮叨叨:“想是怕別人看出來奶奶身份不一般,那有什麽,大家子裏的公子出個門兒,還帶上三四個小子呢,爺尚且如此,何況是奶奶……”


    寶珠眨眨眼,忽然幻想一下紅花要是成過親,會不會把她男人絮叨掩耳朵?她撲哧一笑,心想紅花以後夫妻生分啊,一定是為了紅花話太多。


    馬車停下來,孔青來過一回,這就認得大門,在車外道:“奶奶,這家子到了。”他去找地方安放馬車,而寶珠借機在車內打量外麵。


    這到的是經濟院子,大門外幹幹淨淨並沒有別的擺設。能看到大門裏有幾個人往外麵走,紅花看一看,為寶珠一一介紹。


    出來的幾個人,堆笑的是經濟張來,腰總半彎著的是鄒家對外的掌櫃叫鄒信,中間的那一個人,滿麵紅光,五官端正,月白繡竹子葉衣裳,年紀隻得二十出去。紅花道:“這個大概是少東家吧,我沒見過他。”


    少東家鄒寧,是念書的人。從十六歲起趕科考,一直沒中過春闈。好在家裏有錢,祖輩是種地的,沒得炫耀;叔伯輩是經商的,地位不高;這一代子弟們都念書,隻為臉上好看,洗洗門楣,能添上個念書人家的字樣,因此鄒寧能中秋闈已經是家中龍鳳,春闈到老不中,家裏也並不急。


    他自己呢,看上去也不急。三年往京裏逛一回,逛完了一看不中,再三年再去逛回,權當遊曆。


    天熱看不進去書,偶然起興跑出來玩的,才在這裏出現。


    見一輛馬車不奢侈也不簡陋,細竹簾子下車板凳,鄒寧興趣高起來,暗想,用板凳下車的,不是一般的人家,這……


    眼睛忽然就直了。


    這這這,這是哪裏出來的月中嬋娟,天上王母?


    美人兒雖然帶著麵紗,可也是巫山神女漢皋解佩那一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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