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幽幽,打在韓家兩個男人身上。三老爺失望到極點,退後兩步,腳下一地銀子也沒有去撿,靠在房內簡陋的木床上,不消把侄子頹廢看在眼裏,就低而失神地道:“我…。我不怪你,”


    掌珠嫁到韓家已有時日,三老爺也能明白分家不是韓世拓的主意。


    韓世拓羞愧難當,這就更慌亂上來,雙手緊攀木欄:“三叔,你打我吧,”


    “不了,”三老爺茫然。


    不是世家出來的人,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情。但不是世家的人,可以理解一下八十年代的鐵飯碗,招工進廠進單位後,除非犯有惡劣情節,一般的和領導吵架,和同事打架,都不會開除,遇到的總是給小鞋穿就這樣等等。


    對於三老爺這等人來說,從生下來就吃公中的,花公中的,身邊遇到的親戚朋友也都是過如此的日子,直到年老由家主發送,兒子媳婦又歸公中去管,現在把他分出去,斷的不僅是銀錢,還有看不到其實存在的血肉親情。


    不把他們分出去,三老爺可能還是混錢混親情的主兒。但現在他知道再無希望,以後隻有依靠自己,他想以後的出路還來不及,哪還有功夫去責怪韓世拓。


    而韓世拓還在苦求他的諒解:“三叔,你罵我吧,”


    “不了,”


    “那你憋著多難過啊,”韓世拓急得直跺腳,就又要哭出來。


    三老爺讓他的哭腔弄得心煩,對著他看了看,眼角銀光一閃,又讓地上銀子刺到。他忙亂的過來,慌手慌腳地去拾銀子,這就有了生氣,嘴裏罵道:“你這個壞小子,京裏另外沒有女人嗎?你偏要娶這個,現在能分出親叔叔,以後就能分出你兒子,你小子以後隻生一個吧,免得三叔我看笑話,”


    三老爺不是年青人,又關上這些天,精神不濟,腿腳兒也不便利,蹲地上不管怎麽看都笨拙。韓世拓心如刀攪,狠狠吐口長氣,扭頭往外就走。


    倉促而行的腳步聲把三老爺驚動,他眸子追著侄子背影也跟著心頭一痛,他叫出來:“世拓,哎,你還來不來?”


    另一邊是出去的大門,韓世拓是打那門裏進來的,門半開著等他出去,外麵是大太陽,就有無數光線照射進來。


    韓世拓回身,不知不覺的就站在光線裏麵。他強打笑容揮揮手,臉上是他打小兒也沒有過的安撫。


    “放心吧,我怎麽不來的呢?三叔,你慢慢數著銀子,我去給你備晚飯,對了,你要吃什麽,要酒不要?”


    隨後又臉一板,討價還價地道:“等我代了你在這裏關著,你也得這樣子對我喲。”


    這話實實在在的讓三老爺安心下來,沒有征兆的,他又滿麵是淚,抓著滿把的銀子哽咽地答應:“哎,”


    見韓世拓繼續走到不見,大門關上,空落落地隻看到牆上土磚,三老爺才痛快的哭上一聲,他雖然是哭,話卻帶勁的很:“好小子,果然是患難見知己,這種時候你小子還肯照管三叔,夠兄弟。”


    他沒有想到這就岔了輩去,把身子蹲下,又去撿地上的銀子。越撿,越覺得侄子很夠兄弟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夕陽西下,把院子裏濃蔭繁花全染上金色邊兒。安老太太和南安老侯坐在廊下說話。“真是的,變了模樣?”老太太問的是她的大孫婿。她稀罕地道:“我剛進家門,還沒有舒坦會兒,老二家的就對我說她女婿來了,又說女婿上進了,出息了,成人了,了不得了,”


    老太太壓根兒就不相信,溜圓了眼睛問老侯:“按她說的,隻除非是換過一個人吧。”話才說到這裏,見外麵闖進來一個人。


    他穿件月白色素麵細葛布的袍子,上麵繡著幾點水鄉景致。老太太先看到的是衣裳,哎喲地笑道:“這衣裳倒和哥哥你的差不多。”


    “可不就是我的,”老侯壓低嗓音笑道:“你說不相信他改變模樣,他就自己個兒送來給你過目。”


    說話間,那個人已走到院中。海棠樹垂絲嫵媚的從他肩頭撫過,他的麵容兒也就能看到大半,見他容長臉兒,眉頭若春山般清秀,若不是肌膚黑粗了一些,可以算是瓊玉一般。但是潤澤,不看麵貌也可以算做一塊玉璞那精華部分。


    老太太失聲:“大姑爺?”這不正是她才提到的,她不能相信的大孫婿韓世拓。


    老太太留上心,心想著花點兒心思把他打量,難不成家裏還真的出這麽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?


    就老太太的本心來看,她是不太願意相信的。這裏麵不但有上年紀人的固執,覺得我不看好你,誰看好你也無用的心思,還有就是老太太對自己個性,對掌珠個性的潛意識鄙夷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年青的時候也是要強的,和掌珠現在的不容人相差不遠。她有時候不喜歡掌珠,其實是對自己個性中缺點的追後不滿,倒不是一味的不喜歡掌珠。


    據說人到中年,個性會大拐彎兒似的變一變,以前年少時的個性,自己先褒貶上來。


    院子裏花影子在晚霞裏印上台階,若明若暗的似老太太花籬般斑駁心情。流雲若舊事在心頭縈繞,安老太太的心瞬間回到京中,回到她的舊閨中,回到南安侯夫人才過門的那段日子。當時不管南安侯夫人也好,安老太太也好,都卯足勁認為對方不可能是個好人,這輩子不用對她指望。


    “撲通,”


    膝頭著地聲,把安老太太從沉思中打醒。她醒過神時,見到的韓世拓已跪到兄長麵前。


    “姑祖父,三叔並沒有大罪,按律法黑軍需銀子是要判刑苦役流放的,但這裏麵有可以通融的地方。審案的大人們抬抬手,罰點銀子也就能過去。審案的大人們不肯輕放,苦役也有,收監也有。”


    韓世拓膝行兩步,鼻子就要碰到老侯膝頭。“如今有姑祖父在這裏,您不念我們是親戚,也看在我三叔還有幾個孩子沒出來的份上,能高抬貴手就高抬吧,實在不能,罰銀子我繳。苦役收監什麽的,讓他離京裏近點兒,也方便三嬸兒去看他。”


    成了。老太太聽完這番話,在心裏默念出這兩個字。打量韓世拓的心情就到此為止,不想打擾他們說公事,老太太緩緩起來,以不驚動他們的腳步,意欲往房中回避。


    “祖母!”


    她還是把韓世拓給影響,韓世拓轉身對著老太太背後求道:“您幫著給說句話兒吧,那……那是我的三叔,也是掌珠的三叔啊。”


    這個人成了。


    老太太心頭又閃過這句話,沒有回身先帶上微笑。等到回過身來,韓世拓見到的,就是她格外慈祥的麵容。


    由不得的韓世拓心頭一暖,數十日裏的擔心、憂慮、辛酸在、吃睡不著統統化為滿腔委屈。他對著老太太膝行過去,現在丟臉到家已經不管了,本來是沒打算撲到老太太懷裏,但他自知老太太並不喜歡他,就沒有這樣的打算。


    但安老太太的心讓他打動,這到底是自己的孫婿不是?


    見孫婿狼狽,老太太叫出來:“我的兒呀,你總算長大成人。”把韓世拓抱在懷裏。


    南安老侯在旁邊微微而笑,老太太叫出來的話,也是他的心聲。


    “這全是我不好,是我叫他來,又沒有管著他。是我想讓他弄幾個錢,大家都這樣,少黑點兒沒人計較,反把三叔害了。要是我像四妹妹寫的信裏,見天兒的敲打著他,再像四妹夫那樣的給他立下規矩,他現在還好好的黑小錢收銀子……全是我害的他,”


    像倦鳥歸林般在老太太懷裏,韓世拓把心底的話一古腦兒全吐出來。


    老侯往前探探身子,覺得怪事。卻原來這不要臉變成要臉麵,卻還有寶珠夫妻的一番功勞。老太太同樣奇怪,但此時度孫婿的傷心,不方便細問。


    就摟住孫婿肩頭安慰他:“我的兒,你知道顧念家人就是個好的,自從盤古開天地,人無情意與無知覺的石頭木頭根子有什麽區別?你三叔雖然不好,但你不丟下他,不把他當成改不好的人來看,就是你大進益了。”


    老太太頓生揚眉吐氣之感,從此在親戚們中間,她的孫婿們就個個是個好人。


    這好人不是助長惡人那種,那種不是好人。這好人也不是懦弱忍讓的那種,那種也不是好人。這好人是他有情有意,人有情意,首先得從自己家裏開始吧。


    適才兄妹們在說韓世拓過來這裏,三老爺的事情老太太已經盡知。


    從她的角度上來看,三老爺不過是個小錯。這倒不是老太太糊塗,或者衝著親戚為三老爺開脫。這種事兒怎麽看呢,從古到今都是沒有完全界限。


    三老爺這就收心,就對得起老太太說他是個小錯。三老爺出來還要懷恨,還要不服,還要再往狠裏整,那叫不是人。


    但就眼前來說,事情論到這一地步,隻能說他是個小錯。按律法論,重者可以流放。輕者也有寬鬆可講。


    衝著韓世拓今天的這一番改變,又有他說對不住寶珠的話,安老太太命韓世拓起來,帶著他走到南安老侯麵前,兄妹之間求情份,也陪個笑臉兒出來,把老侯樂得,手指住妹妹笑:“幾十年淘氣如一日,你怎麽也不改改呢?”


    “我這是見老欽差,所以得有笑臉兒。求人呢,不下點兒聲氣能有作用?”老太太不但抖擻精神,而且她更表現出不是草草從事。


    眸子微抬,雙手把發角兒扶上一扶;再低下頭來看自己的衣裳,有不周正的地方這就理上一理。


    手腕上鐲子也撫穩當,把個帕子在手上捏好。滿麵春風,徐徐的開了口:“我說老欽差啊,”


    老侯早就哈哈大笑,聞言,手指對著地麵,打趣道:“見欽差得下跪著說,這麽說話你是走親戚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有好話聽就知足吧。”安老太太永遠是得理也占上風,沒理也占上風。


    對著老侯說出一番話:“朝廷裏有上千的官兒,這出錯的人不止一個兩個。老欽差你威風,你肚子裏有學識。你看著當饒呢,就饒過些,把他當成那出錯丟官又起複的人來用吧。情節嚴重要是饒不過的呢,你就給點兒人情,蹲大獄也打發他往京裏去蹲。不說別的,這管飯上先就方便不是,還關在這裏,如今我也知道這事,衝著親戚還得給他一日三餐,我們是來做客的,不是來照看犯人的。”


    話說完,把韓世拓丟給老侯。老太太帶上丫頭壽英等人,就往寶珠房裏來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寶珠,寶珠,”在院子裏老太太就喚上來。陳留郡王妃在正房裏先就奇怪,輕笑道:“老太太有喜事兒不成?”但是她正在忙,就沒有去看熱鬧。


    傍晚的暑氣緩緩消散,涼風從攀爬窗戶的藤蔓上搖曳到房中。


    晚霞絢麗似打翻的染料盤子,紅的似火,青的似大海無波,白雲悠悠似不著急回家的遊人,在天空上慢慢的逛著。


    人在夏日的晚上,也跟這白雲似的悠閑起來。


    寶珠在聽到祖母著急的叫著自己,就以為出了事情,黃昏不怕日頭,她抱著加壽一同出來。


    加壽穿著繡花水紅色小羅衣,又是一條青色絹褲,眉目如畫,雪肌玉骨般。


    老太太見到眼睛就隻有一條縫,先來看加壽。她念叨著:“加壽哎,加壽,”往房裏瞅瞅見袁夫人不在這裏,安老太太對寶珠道:“這孩子長得多招弟啊。”


    寶珠就忍住笑,和上年紀的人沒什麽可爭辯的,她就隻答應著。老太太不是不疼加壽,隻是盼著寶珠再生曾孫的心切。


    見老太太換的是家常衣裳,豆綠色的衣裳,青色裙子,寶珠鬆口氣,這麽急的喚我,看來沒發生大事情。以為老太太不過是又想加壽,和她進房裏來,笑嘻嘻問道:“今天玩的可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別提那個,”老太太坐下來就先著急,滿麵堆笑地問寶珠:“你可是幹了一件大好事,寶珠我的兒,你是怎麽教導你大姐丈的,你對我說說。”


    寶珠笑起來:“教導?祖母您用錯詞了。”


    “沒有,這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。”安老太太帶著稀奇,笑眯眯地上上下下把寶珠看不夠。韓世拓這樣的人也能出來正性子,老太太雖然不想相信,但她是親眼見到。


    對寶珠道:“你今天見過他了?”


    “見過了。”


    “見到他臉上的邪氣沒了?”


    寶珠本來是沒有想到,讓祖母這一說,寶珠訝然地道:“是啊,我就沒想到這一點兒。話說回來,以前在京裏的時候,大姐丈是有讓人看不順眼的地方,今天我見到的他,又老成又持重,人也曬黑了,”


    寶珠故意取笑道:“這是曬黑了的緣故吧?”
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老太太固執地道:“他說與你們小夫妻有關。”


    老太太急著聽古記兒的模樣,讓寶珠莞爾:“沒有呢。”她這樣的回祖母:“我和丈夫都比大姐丈年紀小,我們懂的並不比他多。”


    “好了,我是愛你這一條兒,你謙虛,可對著我你過了頭就不好。”老太太對這個回答不滿意,打斷寶珠道:“就如實地說吧,你給他寫過信?”


    寶珠含笑:“寫過。”


    “信上寫的是什麽?”老太太心想原因就在這裏。


    “就是讓姐丈別吃酒,別貪錢,別……。”寶珠說到這裏,紅花從外麵進來,隔著竹簾子已經聽到。


    見奶奶不邀功,紅花就走上來,喜滋滋兒地道:“老太太您聽我說,我們奶奶呀,每一回信裏,都給大姑爺放一百兩銀子,又每回信兒呢,都告誡他不要黑錢,差使當得久最要緊,”


    寶珠無奈:“紅花兒,你真是多話。”嗔道:“出去吧,沒事兒別過來了。”紅花吐吐舌頭,裝著很乖巧的出去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大笑,紅花這算是把話說出七七八八。老太太心情頗好,又來打聽寶珠寫這信的原因:“你可怎麽想到回回信中都叮囑他?”


    “祖母您想,就不是大姐丈,換成是個別人當差,也是他的手中有錢使用,也就不貪錢或者是少貪錢。這差使是求到這裏姐丈才有的,我不勤交待著,等到出了事情再說也晚了,再見到姐丈和夫君,豈不是我的臉上難看,大姐的麵上難看,祖母的麵上也難看不是?”


    寶珠麵上現出自己並沒有做什麽值得誇獎的羞澀來。


    老太太聞言詫異:“好吧,這差使是由你才有的,你不放心交待他也應當。但是,你怎麽就敢回回交待他,不怕他煩,也不怕他不聽?”


    寶珠老老實實回答:“我也怕他不愛聽,可既然是親戚,這就是我應該做的,我就寫在信上了。”


    老太太恍然大悟,低聲道:“原來是這樣。”她就沒有再問什麽,又逗了會兒加壽,又見晚飯時候到了,天熱都不想跑路,各房全是送來自己吃,老太太就說回去和親家太太吃晚飯,辭別孫女兒母女出來。


    在路上她對寶珠又是喜愛,又是心悅,又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想不通寶珠會這樣做的詫異,這種心情暖融融在夏風中,像荷香清新逸人,不聞的時候也心曠神怡,聞的時候則幽寧翩翩,似從心頭再洗回心頭,讓人不忍離開。


    這感覺是新奇的,老太太就一直揣著,直到見到她住的院門,想到親家太太去和老王妃說話應該回來,等下大家用晚飯熱熱鬧鬧,又想到親家太太這個人呐,實實地讓人佩服,老太太明白過來。


    原來她剛才的心情,卻是在欽佩寶珠。


    佩服她堅持不懈的勸導韓世拓,還是佩服她一直照顧韓世拓?


    “老了老了,反要佩服自己孫女兒。”老太太輕笑低語著,走進院中。


    反正她就是佩服了,而如今心思愈發豁達,也不認為長輩佩服晚輩有什麽不對。而且,她還認為,佩服一下寶珠挺好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三天後,三老爺讓放出來,韓世拓帶他來見蕭瞻峻。蕭二爺把他教訓一通,並把罰的銀子數告訴他:“全是你侄子出的!他監管不力,也出了一筆。我現在用人,不和你細細計較。再有下回,就把你流放三千裏。”


    三老爺唯唯道謝。


    老侯說他丟自己的人,沒見他以為懲治。同時,也不讓女眷們給三老爺臉麵。寶珠知道他貪錢,是很生氣的,立意不見這親戚,郡王妃就更沒有見他的道理。三老爺連郡王府的內宅門也沒摸到,二門外麵挨過罵,就和韓世拓出城。


    官道上,韓世拓叫他住馬,認真的道:“三叔,你這可看清楚了,隻要認真當差,好差使還在後麵呢。”


    三老爺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悔改,但聽過這話不但沒計較晚輩教訓長輩,反而對著侄子又道謝,他讓關的臉上灰灰的,低聲下氣地道:“世拓啊,多虧你還肯要三叔,不然三叔回京去,不還是得自己想門路。”


    “您沒聽蕭大人說嗎?他缺人用。放眼驛站裏,人還少嗎?他缺的是中用的人。”韓世拓眸色也迷茫起來,中用的人,誰都是要的。


    “咱們走吧,叔侄同心,還怕當不好差,銀子,自然的也就來了。”


    他們沿官道走了以後,就有人去對蕭瞻峻報信。老侯也在這裏等消息,聽到信後,對蕭二爺道:“我們的計策這就開始了,二老爺手腳可得快著些兒,這是我的親戚,也是你的親戚,命是要保住他們的。”


    蕭瞻峻回道:“不消老大人操心,我隨後就去。”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天蒼蒼野茫茫,夏草碧綠似望不到頭的海洋,又似英雄之豪情,在風中雖伏又起,永不消磨。遠山,似頂天之立柱,遙遙而不可見到頂端。


    麵對蒼穹若頂,讓置身在裏麵的人頓生螻蟻之感。雪白的石頭城,巍峨就在眼前。袁訓把馬停下來,對著石頭城油然生出敬意,道:“這城是怎生建出來的,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”


    打這兒看,離得總有幾十裏,但高大城身上巨大板正的石塊,也就能看得清楚。沈渭不離他左右,在他的肩後,也同樣地看出修建這城時的不容易,他更為驚歎的是,是石頭城後的那座高山。


    石頭城緊貼住這山,山色是雪白的,可以看出來修城的石頭全是由這座山上來的。


    就地采石,並不稀奇。


    讓小沈將軍稱讚的是那刀削似的山壁,高聳入雲的山峰。


    “果然就是打下這座山,對破城也沒有半點兒幫助。”沈渭指住山道:“小袁你看,這山的這一麵平滑如鏡,這真是難得,這不是人工斧鑿能出來的,這是風沙塵土千百年自己形成的。而且這山高,下來又沒有借力的地方,要麽摔死,要麽讓城頭的人生擒。嘖嘖,越是這樣的難打,我越是眼熱。”


    蕭觀在馬上和袁訓並肩,他撇嘴道:“好打我還讓你們來,爺爺自己就打了。”袁訓和沈渭裝沒聽到,這一位現在有兵馬在手中,故態複萌又當人爺爺了。


    幾時求到人的時候,想來他依然是裝孫子的。


    沈渭想到這裏,在馬上把腰一哈,腦袋一低,對著蕭觀陪個諂媚的笑臉兒:“跟著小王爺,末將就知道能打得成,這城雖然堅固,也當不起小王爺能高能低,能屈能伸,能文能武,能……”


    袁訓暗暗發笑,蕭觀瞪眼睛:“去你的吧,別仗著你是我親戚,就和我沒上沒下的胡扯。”沈渭收起笑容,故意再道:“原來我是親戚。”


    是親戚也沒見你怎麽照顧過我?


    他不是小王爺的死對頭長陵侯世子,就和蕭觀互相瞪瞪眼,也就相安無事。


    龍懷武跟在蕭觀身後,見他們一路行來沒完沒了的鬥嘴,他又比蕭觀和太子黨們大好幾歲,早就生出不耐煩,暗想這一回看我立功才是,這些沒正經的毛嘴小年青,全是動嘴皮子的貨色。


    這樣一罵,就把袁訓也罵進去。


    想想小弟他是不是?龍懷武的臉隨即就黑,這壞蛋怎麽能是呢?他動動嘴皮子就把康才這奴才給揪出來,這是心中有溝渠,公報私仇的混蛋!


    不提他也罷。


    在他們的身後,陳留郡王隻給八千兵。讓蕭觀那天點到名的年青將軍們,跟來的不到三分之一。


    龍氏兄弟們都是比袁訓蕭觀年長,但隻得二十出去,在軍營裏算是年青將軍,除去龍懷武以外,一個也沒有跟來。


    龍懷武知道這又算是兄弟們合著夥兒鄙夷自己,就更激起他要打下石頭城的決心。


    蕭觀袁訓沈渭,全是到軍中不到一年。別的年青將軍裏,也沒有比龍懷武更有名聲的人。龍二將軍讓奴才涮了二十年,這就不敢自傲,但自知經驗比別人豐富,路上行軍事事都先開口,到了這裏更是不敢藏私。


    目測草長鳥飛,離石頭城在三十裏以內,就對蕭觀略一躬身,龍懷武道:“小王爺,我們就這裏紮營,離得太近可就讓他們發現。”


    扭頭對左側找到經過的樹林子,道:“隱蔽到那裏比較好,也不容易讓城裏的巡邏騎兵發現。”跟隨著來的全是陳留郡王的人,對龍二將軍讓奴才開涮的事都知道,見二將軍總是殷勤獻策,也沒有人和他爭搶,讓他一個人搶功去吧。


    蕭觀路上有他處處指點,便利許多,這就說好,有點兒言聽計從的意味,人馬退到樹林子裏,見不大不小的一座林子,恰好擺得下八千兵。


    林後又有流水經過,可以飲用造飯,是一個絕好的地方。袁訓在水邊多站上一會兒,見水中清澈,有幾條紅色的魚兒遊過去,女人如水,他又想寶珠和女兒想在心頭。


    每一回想到,他都心癢難熬。在他離開陳留郡王以前,他收到寶珠最近的家信。好吧,寶珠在信中把女兒的樣樣舉動都描寫到,甚至她吃奶打噎都在上麵,但是對女兒模樣的描寫讓當父親的總不滿意。


    寶珠你犯呆了,你沒完沒了的寫你喂奶給她,擺明著自己在享受。怎麽不再把女兒一天一天的長,長得鼻子眼睛更像誰寫上呢。


    小袁將軍抱怨著,直到沈渭來叫他:“小王爺叫去會議呢。”袁訓答應一聲,這就隨沈渭走去。


    陳留郡王送給小王爺一頂大帳,說起來這幾千人弄個這麽大的帳篷,有點兒配不上。但蕭觀頂頂開心,認為陳留郡王對自己不錯,他等軍官們到的時候,在帳篷裏走來走去,梁山王不在他身邊,蕭觀覺得以我為尊,感覺上說不出來的好。


    陸陸續續的軍官們到齊,蕭觀唯我獨大的感覺還在頭腦裏掛著,嗬嗬笑了兩聲,頗有點兒老謀深算的味道,但是說起話來,又帶足他莽撞的勁頭。


    “明天四更造飯,五更天一到,咱們就攻城。這城看著險,其實打哪一仗是不險的呢?”蕭觀躊躇滿誌地說著,咧著嘴笑對著軍官們掃了一眼。


    這一眼掃過去,他的笑容僵在麵上。所有的軍官們對他都是大眼瞪小眼模樣,有的人甚至微張著嘴,怔在那裏。


    “有什麽不對嗎?”蕭觀尷尬的問出來。


    回他話最多的人,就是龍懷武。所有人的眼光全轉向龍懷武,而龍懷武這一回也頭皮發麻,張張嘴不知道怎麽說才好。


    當著這一堆的人把實話說出來,龍懷武怕蕭觀麵子上下不來。但大家都用目光慫恿過來,龍懷武是沒有辦法才張的口。


    “小王爺,石頭城從建成以來,就沒有人讓攻下來過,它建成已經有兩百年。”龍懷武陪著笑容。


    蕭觀幹幹的笑著,但心思不變,繼續反問道:“有什麽不對嗎?”


    “沒有不對,就是我家郡王姐丈說的沒有錯,想打這個城,沒有數倍的兵力,不圍上個半年是不行的,圍上半年也得是出奇兵才有見效。”


    他一說完,蕭觀就緊皺眉頭,麵容有點兒沉。龍懷武心想我跟著您來,以為您大話說出去以後,這腳還是站地麵上的。這不切實際的話,你居然還能再說出來。


    蕭觀也和他想的一樣,對他再咧咧嘴:“懷武將軍,不能打,你跟著我來做什麽?”龍懷武心想你總算問到點子上,他道:“我們在這裏呆上一個月,圍城打幾隊援兵,有點兒功勞就可以回去。”


    “這樣好歹也算我打一回石頭城?”蕭觀問的語氣已經不善。


    軍官們憑著自己的經驗,卻都支持龍懷武。他們七嘴八舌地道:“就是這樣,”


    “龍二將軍說的沒錯,”


    “我們就八千人,光石頭城的守兵就比我們多,以少勝多,還是攻城戰,這城沒法子打。”


    談論中,袁訓靜靜的沒有說話。


    蕭觀讓說得著了急,把手掌往下用力一斬,虛虛的一道兒風把眾人說話聲打斷。小王爺來回走了好幾步,忽然回身就怒了:“圍上半年出奇兵,不如現在出奇兵。不打這座城,我要你們來做什麽?”


    那不是為著您麵子上下不來,我們才跟著過來看看。軍官們互相看看,眸子裏都有這個意思。


    對著一張張不同意見的麵龐,蕭觀麵皮不住抽搐著,看得出來他隨時就要發作,袁訓邁一步走出去,沉著的道:“辦法,也許是有的。”


    蕭觀這就眼睛一亮:“對啊對啊,”他希冀地道:“你說。”袁訓眸如沉水,靜靜地道:“先不要急,大家分頭想一想。”


    “你和沒說一樣!”龍懷武擲地有聲。


    袁訓沒有不悅,深吸一口氣,再想上一想,再次堅定地道:“大家分頭再想上一想。”說完,當先對著帳篷簾子走去。


    沈渭跟在他後麵出來,問道:“你真的有主意?”


    “沒有。”袁訓沉吟道:“不過我們看過的兵書上麵,都是無中生有,沒有辦法中生出來的辦法,都別著急,這麽多人,還想不出來一個可行的主意嗎。”


    “你說我太急了?”身後想起一個粗嗓子,蕭觀也跟在身後出來。袁訓漫步往水邊兒去,低下頭沉思地道:“也許吧。”


    小王爺張口結舌愣住,不知道跟上去好還是不跟上去的好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會議的不歡而散,讓軍官們麵上帶出悶悶不樂。士兵們也受到感染,覺得這天氣足夠悶熱。夜晚來臨,相對於邊城來說,草原上清涼似秋水。


    袁訓坐在水邊兒上已經有一回,對著夜間愈發高聳的石頭城,他又一回想到寶珠和小小的女兒。


    自語道:“小王爺說得也對,把這個城早點兒打下來,也就可以早早回去抱女兒。”


    草叢中有腳步聲過來,粗壯的身影從他後麵過來,蕭觀在他身邊坐下,雙手抱住膝蓋,借著月色可以見到他緊緊抿住嘴唇。


    “你要說什麽?”袁訓可以感受到他雜亂的心思。


    “石頭城要是不打下來,我就沒臉去見我爹。”蕭觀一開口,話就往嘴邊亂撞,可見他剛才要是不把嘴閉得緊緊的,話早就忍不住。


    袁訓淡淡:“別說你在王爺麵前立下軍令狀。”


    “沒有立,不過我發了個誓。”蕭觀苦澀地道:“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你來嗎?我們以前就認識,你總會明白我一點兒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“別人可以看不起我,說我頂著我爹的名聲。可就是我的爹他不能看不起我,我對他出個主意,他說我紙上談兵,我對他提個建議,他說一派胡言。我都打聽過了,你一個,沈渭一個,跟著定國郡王走的尚棟,跟著靖和郡王走的葛通,你們都打得不錯,不瞞你說,我到現在還沒正經打過幾仗,”


    袁訓輕笑:“王爺的中軍,本來就是最穩當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要呆穩當地方,我來這裏就要打仗的。你不記得了嗎?在京裏我們打的最狠的一回,借著一個鎮子打攻防戰,把全鎮的人都嚇跑。”


    袁訓哈哈一聲,笑聲在靜夜裏如魚兒出水般輕動:“我最想知道的是你賠了多少錢?那鎮上子上的人,哈哈……。”


    “一直告到太子哪裏,那個死幹癟壞老頭兒,把他家寡婦偷人也說是我壞的風水!”蕭觀咬咬牙。


    袁訓笑得吭吭兩聲,就讓蕭觀狠狠拍了一掌,小王爺的大臉對他正對著,惡狠狠地道:“在京裏我不服你,在這裏我一樣不服你。你看出來沒有,指著這些規規矩矩打仗的人,打不下這座城。你寫信去叫人來。”


    “叫誰?”


    “叫你的兄弟,還能有誰!”蕭觀毫不客氣地道:“還是在京裏那些人管用,他們膽子大,主意也多,你應該還記得,葛通那小子,有一回打到兵器脫手,沒有槍,劈個樹幹當槍用,還有尚棟,看不出來水性倒好……。”


    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著:“不然你想想我為什麽直奔陳留郡王,我早就知道軍中的這些人都是死腦子,我是奔著你來的,別人都知道你是太子近臣,但底細我最清楚,你能使喚動他們,別的人不行!”


    他在這裏表白心跡,袁訓倒沒有不高興。他凝視的聽著,在中間隻插上一句話:“你剛才說的什麽?”


    “說我是為了你的,”


    “不是,前麵那句,”


    “尚棟那混帳水性好,”


    袁訓一跳起來,掄起巴掌,也狠狠的給了小王爺一巴掌。蕭觀讓打得一愣神,見袁訓笑容展動:“好好,小王爺的主意就是高。”說過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“我的什麽主意高?”蕭觀追上去,自己都還沒有弄明白。


    袁訓大步流星的走著,不是對著自己帳篷裏去,而是直奔蕭觀的帳篷。進去以後,對書案努努嘴兒:“信是我寫,還是你寫?”


    蕭觀喜歡得一跳起來:“你肯寫信,那太好了,好好,你寫,他們認得你的字,我來給你研墨。”


    袁訓也說不客氣,往椅子上一坐,提起筆來,見蕭觀正在剔燈芯,袁訓就笑道:“您到是來看著些兒,這信是我寫,但是要以您的名義發出。”


    蕭觀又忙著去磨墨,嘿嘿笑道:“隻要你把人給我弄來,你怎麽寫我都發出去。”


    見他這樣的說,袁訓就像紙上穩穩落筆:“弟見信如晤,”


    外麵有人回話:“龍二將軍求見。”


    蕭觀隨意地道:“讓他進來。”龍懷武一進來,先就呆若木雞。見書案後麵坐的是小弟,跟個主人似的。而帳篷的本主兒小王爺在旁邊按住硯台,好似個侍候上的小廝。


    見到他進來,不管是袁訓也好,不管是蕭觀也好,都隨意的對他笑一笑,就算打了招呼。然後袁訓落筆如飛,蕭觀就跟著歪腦袋看著。他不但看,他還要誇:“哈哈,你的字真是好哎。”


    袁訓撲哧一笑,這位爺又用人朝前了,等我把這些信全寫完,估計他又要當人爺爺。


    燭光下,他們有說不出來的和諧感,龍懷武愣上半天才醒過神,幹咳一聲:“末將我,”


    “有話就說,”蕭觀還是頭也不抬。


    龍懷武麵上這就*辣的,憤憤不平才從心頭上來,就見蕭觀手指住信大笑:“不行,這句太客氣了,你就直接告訴他,我記得他打過我一拳,他敢不聽從,我把他爛醉如泥那回編回笑話告訴全軍的人去。”


    “您就損吧。”袁訓笑笑。


    不管怎麽看,這裏也插不進去龍懷武。龍懷武忍忍氣,抱了抱拳:“末將告退。”袁訓頭也沒有抬,蕭觀嗯上一聲,還客氣一句:“那你走好啊。”


    把龍懷武氣了一個倒仰,出來那口氣窩在心頭就沒下去。


    他是來對小王爺說一些攻城戰略,讓小王爺打消以八千人打石頭城的心思。現在看來是不用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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