淩家的車駕,是在國公府的角門外停下。他們以前常來看淩姨娘,熟門熟路地把車趕進角門,在進門內就有的一小片空地上停下。


    輔國公不允許他們直闖二門,那是貴客和受尊重的老人才能有的待遇,淩家已成習慣,在這裏下車。


    前指揮使淩老爺下車後,眼睛轉幾轉,對著院中經風雪愈寒的青鬆翠竹,沒頭沒腦來上一句:“都有什麽人在家?”


    家人現在眼睛裏沒有他們,對於他的問題就沒有隨即回答的心,因不慌不忙而從容,因從容而回答得周全:“您想見誰?”


    淩老爺噎住,這種大不如以前的滋味兒讓他渾身上下沒一處舒坦,好在他肚子夠圓,忍耐也有。擺出笑容,和家人打聽:“這府裏國公在?”


    “在。”家人納悶。


    “公子們都在?”


    “除大公子不在,別的都在。”


    淩老爺打個哈哈:“姨娘們都在?”


    家人現在不是頂頂的恭敬他,這就微變麵色:“淩老爺,這話可不能亂問吧?”你一個外男,如果沒有事情而又不是親戚,當國公又不在的話,進門就問我們家的女眷都叫不合適,何況你還問的是房裏人?


    家人抵觸的微瞪起眼,你當你現在還是正經親戚?進來就能問東又問西。


    國公府忽然有了規矩,外人不用說是極不習慣。


    淩老爺心想這是怎麽了?“淩”這個姓,今年大凶大觸黴頭不成


    他的官職是由項城郡王而來,又因為伍掌櫃的假扮他的人打寶珠主意而落馬。帶累兒子拖累親戚正沒處訴冤枉,姐姐又讓國公給收拾,這奴才也就跟著看不上自己。


    淩老爺心中悶悶,略一遲疑,家人就催促上來:“哎喲喂,您是走還是不走?我還有事呢?”他不但這樣說,甚至還乜斜起眼,那瞧不起看不上的表情擺麵上:“都像您這樣,我一天隻當一樁差事,上哪混賞錢去。”


    淩家父子三人麵麵相覷,從沒有過的異樣升起在心中。這異樣是現代有的一個名詞,叫危機感。


    他們還能忍住,淩夫人和兩個媳婦就忍不住。大奶奶和二奶奶剛才就沒有吵清爽,這就把個小腰一叉,怒道:“狗奴才,憑你也敢小看我們!”


    “我就是狗奴才,也不是奶奶家的狗奴才,奶奶想罵人,回你家去好好的罵!”家人語氣更嗆,先不說男對女,就是淩家的親戚好歹不是家人般身份,算有個尊卑,但家人這也就不論。


    冷笑道:“眼神兒不好,沒看到這是什麽地方?國公府!但有找事的人,我雖不是狗奴才,放幾條狗出來,倒還能侍候。”


    兩個媳婦氣得也噎住,淩夫人見家人橫勁上來,也幹翻白眼沒了脾氣。


    淩老爺是被逼無奈,無可奈何的一句話表明心思。他眼睛亂瞟,心思惶然地問道:“國公的親戚,袁家的那將軍在不在?”


    “噗!”


    家人噴出笑聲,隨即他大笑幾聲,調侃道:“原來您是怕袁家表公子,您放心,他在自己家裏。”


    這就在前麵帶路,嘴裏嘀咕不停:“怕他也對,去年打劫袁家奶奶,不就是您幹的好事。”


    淩大人火冒三丈:“那不是我!”


    “是與不是,公堂上是這樣判下來的。行了,您隻管進去吧,表公子如今是大將軍,哪能讓您隨便遇到。”家人在這裏泛了個壞,這趟沒賞錢不是?


    那也不用告訴他,表公子雖然不在,他家奶奶卻在。


    他既然沒有問,自然也不用說。


    就這樣帶他們進去,在那小客廳外候著,家人進去回話,國公夫人說請字,寶珠避到黑色狩獵圖的大屏風後麵去。


    寶珠有點兒預感,怕淩家的人見到自己就跑,這就沒法子談二姑娘出嫁的事情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離臘月不遠,街上行人川流不息。行人中,有一個人步子輕快走在其中,正是萬大同。鄰街的鋪子裏,伍掌櫃的從二樓往外看著,踱步又回樓上。


    這是他管的其中一間鋪子,二樓上放置不用的櫃台貨架,另外有一張剝了漆的朱紅方形雕花桌,旁邊坐著一個人。


    他背對樓欄杆,光線就從他背後照過去。他的手邊放著一件藍色紫金團花的外袍,做工精細,不是平民之家能有。


    伍掌櫃在他身後納罕的道:“沒想到,萬大同竟然是國公的人。”說著,在他側臉兒方向飛起一瞥,像是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。


    “嗯,”那個人淡淡回他。


    伍掌櫃的在他對麵坐下來,臉兒對著樓外。皺一皺眉頭,把他幾根山羊胡子一扯,手指輕撚,麵有憂愁地道:“國公驟然發難,事必有因啊。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對麵那人依然淡淡。


    “淩家這指揮使也倒台,山西這裏,我們又失去對一個衛所的控製。”伍掌櫃的有點兒抹冷汗。


    對麵那人冷笑,嗓音清越:“當初你家郡王是怎麽看上淩家!無用無能不說,還盡會惹事!”麵對他的指責,伍掌櫃的不太自在,扭扭脖子,倒為淩家說句話:“這次是我沒想到,我連累的他。”


    “他三歲嗎?還讓你連累!”對麵那人腔調中帶足瞧不起:“他雖然不是都指揮使,也在這職位上呆上好些年。讓人一審,就百口莫辨,撤官的折子還沒有到京裏,先就老實回家呆著,直到摘印。他也罷了,你說讓你連累的,他兒子呢?他家那幾個倒黴親戚呢,也一樣無還手之力?”


    他輕拍桌子,有難以忍耐的怒氣:“能用淩家,可見你家郡王二十年前就愚蠢!”


    語涉項城郡王,伍掌櫃的眸子一急:“您這是怎麽說話?”


    “用淩家這廢物,難道聰明?他殺雷不凡,又為什麽!”


    “這消息不是早解釋過,府裏的先生們都證實是雷不凡自己露出馬腳,郡王三堂六審,他熬刑不過自己死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哼,這種鬼話你少來騙我!雷不凡要不是速死的,不會沒有話留給我。”他有一雙修長如玉的手掌,是世家子保養得當的那種。


    手指骨節勻稱,輕輕滑在桌麵上,敲上兩下,又指責道:“找你們,真是我家主人瞎了眼!”


    伍掌櫃的幹笑兩聲,似解釋又似推脫:“我隻是管事的,隻想不愁錢用,錢財能積攢到下一代上。您和郡王全是幹大事的,嗬嗬,做大事的人。”


    “大事?倒不敢誇口。不過這天地間看似茫茫雪白,卻暗藏多少汙穢。我輩錦衣玉食,得天地福氣自小兒生在富貴中間,食肉靡不敢忘來處,不敢不為這大千世界做些打算,出些力氣。”


    再把桌子“叮當”一敲,指上扳指碰到桌麵。


    他輕聲又道:“但是,淩家那種,以後讓你家郡王不必再青眼有加。”


    伍掌櫃掀掀眼皮子,拿這個當作回答。他心裏不解,從他找上自己以後,口氣就大得好似顛覆天和地,又打出一堆的好聽口號。


    什麽為黎民,為百姓,為正氣,為清掃…。


    你是吃飽穿暖撐到!伍掌櫃的這樣想他。橫豎呢,不過你也是爭嗣位,龍大公子也是爭嗣位,我家郡王呢,也是爭東西兵權和權勢等,你們沒有不同,中聽話說得太多,也不能把你那白臉再抹上一層白漆。


    他想我就是個下人,郡王抬舉我,讓我當個管事的。幾十年我在外麵算擋一麵,日子過得不錯,積的也有錢財。管你們風雨也好,雪白也好,我隻當差。


    伍掌櫃的唯唯諾諾,隨便對麵那人說話。


    好在那人也不和他多說,伍掌櫃的自己都知道是個下人,對麵那人更明白。他今天不過是來說幾件小事,也交待得差不多。最後叮嚀:“這兩個衛所的東西,盡快送去,人家也要過年呐。”


    “知道知道。”伍掌櫃滿口答應,見他起身披上外袍,袍子上墜一塊蒼翠欲滴的綠玉,伍掌櫃的更心頭誹謗。


    你們這些人,包括我家的郡王,全是有吃有喝的公子哥兒。爭來爭去,藏頭露尾的,不過就是為了更有吃有喝,沒有別的。


    在這一點上,和我沒有區別。和下麵街上那過年才提著一條肉走的人,也沒有區別。


    這個人顯然不知道伍掌櫃的在腹誹他,他把外袍係好,風帽遮住麵龐,下樓往鋪子的後門走去。


    伍掌櫃的沒有送他,從表麵上看,就是讓夥計見到,也以為是哪家敗家子來談生意,不會放在心上。


    等他從後門出去,鑽過兩條小巷子,風帽下露出麵容時,儼然是龍五公子,輔國公的第五個兒子。


    他這就回府,湊巧的和淩家進的同一個角門。見到有外麵的車輛在,五公子就問守門的人:“誰家的?”


    “淩家的。”


    龍五眉頭更緊緊擰起,這是項城郡王相中的好笨蛋!一家子笨蛋!以他來想,是知道淩姨娘的事情,跑來理論的。


    眼前浮現出前指揮使淩大人的諂媚麵龐,龍五鄙夷地哼上一聲,淩家理論的膽子都不見得有,應該是來看看能撈點兒好處吧?


    他懶得見到他們,徑直回房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小客廳上,寶珠在屏風後麵聽得都氣悶。思忖著暗道,以前總認為方姨太太就算沒皮沒臉的,現在看來還是自己見的人少,和淩家相比,遠在京裏的方姨太太能算得上規矩人。


    從他們一進來,見到隻有謝氏和國公夫人在,說話就夾槍帶棒,毫不客氣。


    淩夫人生得一張圓盤臉,年青的時候麵如銀月,應該是美貌的。如今是上了年紀,那臉像塊兒走樣大涼粉,胖嘟嘟,說句話又口沫紛飛,臉蛋子就跟著晃晃悠悠。


    這要放在孩子麵上,如寶珠想到加壽,肥嘟嘟的招人喜愛。


    但在淩夫人臉上,猶其她此時又正對著謝氏橫眉怒目,怒上一下,臉蛋子抖上一下,讓寶珠看得驚心不已,總擔心她麵頰掉下來一塊可怎麽辦?


    淩夫人正在拍桌子:“你們欺負我淩家沒有人嗎?快把我家的姑奶奶請出來,你是當媳婦的,我是你舅母,不是我要說你,你心眼子拐到哪家去了!大公子不在,你就是大房裏撐起來的人!國公惱你母親,你就應該替她。現在倒好,我家的姑奶奶傷殘了,你還不讓我們見!這又呢,趁著大公子不在家,要把大姑娘往外攆!”


    這一番話,寶珠聽得都皺眉頭。


    寶珠在過去的一年裏,自認為會過賊見過盜,聽過淩夫人這一席話,才知道市井中人,原來是這個模樣。


    寶珠能想到的最難聽的話,也隻能是用“市井之人”來形容淩夫人。


    她沒有麵對淩夫人,都出來這個詞。麵對淩夫人的謝氏,可就沒有這置身事外的距離感。謝氏覺得撲麵來的全是汙言穢語,氣得她嗓音拔高,眼睛都紅了:“我母親?我母親現在這裏,哪裏又跑出來個我母親!你又是我哪門子舅母!”


    不過是個妾的娘家嫂子。


    謝氏素來是個柔和,略帶軟弱的人。在淩姨娘那沒事就發瘋的母女麵前,謝氏也隻能是軟弱模樣。


    淩姨娘不拿媳婦當回事,淩夫人怎麽會把謝氏放眼中。


    以前從沒有當回事的人,今天威風上來,淩夫人倒吸一口涼氣,啞了嗓子:“反了你,你造反嗎?”


    淩家要是就她一個人過來,謝氏也就占住上風,可還有別人是不是?


    淩大奶奶見婆婆不敵,大奶奶尖酸地道:“喲,你認了母親,重投了外家!所以不認我們家。弟妹,以前你母親母親叫的震天響,舅母長舅母短的,狗嘴裏出來的不成!”


    二奶奶呢,就去尋上國公夫人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從來不在她們眼睛裏,專業蔑視幾十年。蔑視的原因,不過就是一開始以為淩姨娘會取而待之,當時沒有奶奶們,大爺二爺還沒有長成人,淩夫人先把國公夫人當成泥地裏的草。


    這就感染到媳婦們,淩家媳婦們進門後,國公府裏姨娘早成群,但這有什麽?這不耽誤淩家的人不把國公夫人看在眼裏是不是?


    姨娘們中,先一個宮姨娘,就足夠淩家的人喝一壺。淩家的人在宮姨娘話下麵受氣時,還能重抖精神的原因,就是回家去把國公夫人從頭蔑視。


    “哼,宮氏還敢囂張!我家姑奶奶不管怎麽說,排在她前頭。正房裏的那個,根基也沒了,項城老郡王一死,娘家沒有人護她。快了,要麽她早死了,這國公夫人就是我家姑奶奶的,到時候再去罵宮氏!”


    這樣的話說得多了,淩家都認為國公夫人就是存在,這實際的國公夫人也是淩姨娘。好歹,比宮姨娘早進府,論排行,也比她大。


    至於這是姨娘排行,不是正妻排行,淩家的人自動忽略。


    此時,見謝氏說出“誰是我母親的”話,大奶奶對上謝氏,二奶奶對上國公夫人,怪聲怪調的道:“狗尾巴草也是草,占住一塊地方就當是自己的地兒!你這母親從哪裏鑽出來的,我們這弟妹成親的時候,拜高堂那會子可沒見過你。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幾十年裏讓磨平性子的人,也隱隱動怒。


    她還沒有生氣,淩家大爺二爺,兩個男人也衝上來。他們不管謝氏和國公夫人是女人,男對女,不合理。


    淩大上前一步,露出凶狠相:“現在我已明白!轄治我姑,就是為了給你讓路!你現在出來當母親,我姑姑擋你的道,你就對國公進讒言,把我姑姑傷殘。好毒婦,你蛇蠍心腸,你沒有好下場!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的怒氣,讓最後一句“好毒婦,蛇蠍心腸”給打倒。


    蛇蠍心腸,是當年的輔國公罵過她的,罵的當時,國公夫人還沒聽進去,仗著年青還帶著不怕夫妻生分的心思。


    後來老項城一死,小項城的種種作為,輔國公夫人深刻明了什麽叫蛇蠍心腸。她的娘家侄子為達成扶淩姨娘的目的,有置她於死地的行為。


    當遇到別人這般對自己時,就明了原來這事情的本質,和對別人的傷害有多大。輔國公罵她毒婦的話,從國公夫人心底翻出來,狠壓在她心頭上。


    幾十年她沒有忘記過,後來輔國公不見她,也沒有人對著再罵,也遂成心頭抹不去的陰影。


    今天,這陰影讓淩家大爺翻出來。淩大罵她本是無心,他是撿哪塊兒難聽,就罵哪句。可國公夫人讓他狠狠擊中,本來升騰的怒氣有如遇到張天師寶印,震得片片碎裂。


    換一個場景,國公夫人會起身離去,回到自己房裏去哭。


    可她辦這差使是國公的意思,國公夫人特別的珍惜。


    又有謝氏被荼毒於淩姨娘,才得翻身,自然是親近於國公夫人,一口一個母親的稱呼她。


    又有寶珠,寶珠多少有點兒陽奉陰違的心情。寶珠是麵子上情分,但寶珠乖巧,麵子上情分也不會讓國公夫人發現,寶珠自聽到她和婆婆結怨的原因以後,寶珠對國公夫人也是有看法的。


    其實就是國公夫人看出寶珠對她有看法,國公夫人也不會怪寶珠。國公夫人一直以為寶珠什麽都知道,她一直以為寶珠早就對她有看法。一直以為寶珠是知道舊事的人,還能不失禮節,國公夫人也特別珍惜寶珠。


    她珍惜丈夫吩咐。


    珍惜大兒媳親近。


    珍惜和寶珠來往


    國公夫人氣得涕淚交流,卻死死的坐著,不肯挪動一步。她是舊傷痕讓淩大擊中,並不是不懂分寸的人。


    這差使是國公交待下來,不是你淩家要我做的,你有什麽資格把我攆走?


    國公夫人抱定這個想法,氣歸氣,但一步不動。


    跟她的人,和跟謝氏的人,豈能願意?


    從外麵進來,和淩家的人吵得不可開交。前指揮使淩大人,一開始是縮頭抱腦袋的進來,見吵這麽一會兒,也沒見國公出來,他也氣焰上來,廳角有個半人高的大花瓶,前指揮使果然不是吹的,矮胖圓身子,一個箭步衝上去,雖然是三腳貓功夫,也雙手一提,把半人高花瓶提到手上。


    半人高的瓷花瓶,都是有分量的。


    淩大人大喝一聲:“看我砸死你們!”舉個花瓶這就開始嚇人。


    寶珠在屏風後麵怒氣難忍,叫過紅花:“你從前麵去,就說小爺要來,把他們嚇跑。”紅花不解:“他們怕小爺嗎?不如說國公要來?”


    “他們萬一不怕呢?我們也不能真的去告訴舅父,說我們辦不來這事。”寶珠胸有成竹地道:“他和我有過節,小爺如今又官大,他不會不怕。他們真的不怕,你就真的回家去把小爺叫來。”


    紅花想想有道理,從後麵門出去,小跑著繞到前麵,從前麵看,裏麵熱鬧更驚人。


    前指揮使舉著個大花瓶,追著謝氏的丫頭跑要砸她。謝氏氣得也淚水雙流,嗚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
    廳上,隻有淩家的人在發橫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嗚嗚在哭,謝氏淚如雨下,丫頭們讓淩氏父子追得到處跑,偏偏這是內宅裏,沒有個男家人在無人去擋。又商議親事,全是柔弱丫頭們侍候,粗使婆子也沒有一個,更無人去攔。


    淩家三女眷,這可就罵得痛快了。


    紅花激得血都往腦門上衝,氣得幾步跑進去,手扶門邊,大喝一聲:“住手!誰讓你們撒野的!放下東西,我家小爺就要來會你了!”


    淩家的人全愣住,淩大斜著眼睛又要對紅花走過去,邊走邊腆肚挺胸地道:“你家小爺是哪個屁!”


    紅花見他氣勢洶洶,光身板兒就有自己幾個粗,紅花也怕吃虧,往後麵就退。


    她身子輕靈,退到台階下麵,見和淩大有距離,足夠逃開。紅花叉腰指住淩大,大罵道:“哪裏跑出來的野人,你敢凶我,你等著!我家小爺官拜四品正將軍,石頭城大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是國公舅老爺的外甥,是陳留郡王的親舅爺,我這就去叫他快點兒來,有能耐你別跑!”


    說過,一溜煙的走了,真的回家去找袁訓去了。


    寶珠在屏風後麵笑得才跌腳,正用帕子掩住口。就見到淩家三個爺們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像是發迷怔中,驟然想到說的人是誰?


    淩二迷乎乎對上淩大,淩大呆怔怔對上他爹。父子三個同時發一聲喊:“不妙!”拔腿往外就跑。


    淩家三女眷並沒有明白過來,但見到淩家父子跑得快,小短腿嗖嗖似飛一般,三女眷也跟著“啊!”大叫一聲,跟後麵就跑。


    可見人嚇人,是能嚇死人。
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寶珠大笑著走出來,對著他們背影笑得前仰後合,笑過又啐:“沒廉恥的東西。”收住罵,來勸國公夫人和謝氏。


    謝氏本來是哭的,但見到淩家的人一陣風的跑走,模樣兒太好看不過,帶淚也是啐著笑。國公夫人收住淚,僅見到淩家女眷最後奔出的身影,裙角紛飛翩翩若殘花落地,也忍不住一笑,又想到他們罵的話,又歎了口氣。


    “弟妹,我們去回父親,這事兒難辦。”謝氏擦淚水。寶珠卻恨恨:“他們巴不得這樣吧!巴不得我們辦不成,反落他們話柄!”


    國公夫人讚成寶珠的話,對謝氏道:“大奶奶,現在已把話對他們挑明,是辦也要辦,不辦也要辦。你新管家,二姑娘算自己房裏一件事情,這就去回難辦,這樣不好。”


    一語把謝氏提醒,謝氏感激地道:“母親說得是。”但是憂愁上來:“可我沒有主意。”下意識的,和國公夫人一起去看寶珠。


    寶珠早就是國公夫人和謝氏潛意識裏的主心骨兒,兩個人不無希冀的對寶珠笑著。


    寶珠樂觀地道:“我這會兒也沒有主意,但想來這是件必要辦的事情,立意要辦它,主意自然出來。”


    把謝氏和國公夫人勸了一回,說些去回舅父,倒顯得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沒有主張的話,各自回房。


    回房的路上,才見到紅花飛快往這邊來,但隻得她一個人。寶珠以為袁訓不在家,想想紅花剛才的“英姿”,寶珠叫住她,嫣然打趣她:“沒叫來厲害的人?”


    “小爺問我可報明白了,我說報得清楚的呢。然後小爺說那就不用他來了,他哄大姑娘玩兒呢,讓我一個人來接奶奶回去,說午飯快到了,讓奶奶別耽擱是正經的。”


    寶珠奇道:“他竟然不來?”


    想想這個人不會不關心自己,隻能是…。這又想到淩家跑得飛快的身影,寶珠掩麵一直笑著,直到回房。


    進去問袁訓:“怎麽不來接我?”


    袁訓和加壽還是她走以前的老模樣,加壽睡裏麵已經睡熟,袁訓睡外麵,身子長,腳尖點住地麵,懶洋洋道:“說是我,就能把他們嚇跑,我正陪女兒呢,這事兒要緊,見他們不打緊。”


    隨即壞笑對寶珠:“我的小親親,沒接你,冷落到你是不是?我若是去接你,你哪裏回來得這麽快?”


    寶珠咕地輕笑,走去用冰涼的手握他的手,又發嬌嗔:“這裏麵又有故事,快說來聽聽。”


    袁訓用大手包住她手,先責備道:“以後記得帶手爐。”


    再把寶珠拉坐到身邊,慢慢告訴她。


    “我沒進京的時候,就揍過淩大淩二不止一回。三腳貓的功夫,真真是舅父說的,跟走江湖賣苦力的人學出來的,也敢當指揮使!最後一回,打到淩二跪地上對著我求饒,他說見到我以後躲著走!”


    寶珠怕弄醒加壽,竭力地輕輕地笑。笑得不能自持時,就把麵龐埋到袁訓手中。笑了一回,忍笑又問他:“你打他作什麽?是做壞事讓你遇上?”


    袁訓的麵色有些沉,故作無事的道:“我打不過懷文,我就去淩家。


    ”寶珠默然,難免想到以前的一些事,對袁訓又愛又憐,把他雙手送到唇邊親親,溫柔道:“現在你是最厲害的不是?現在不用怕大……”寶珠苦笑:“我可不叫他大表兄,”


    “叫他個屁!”袁訓往地上啐一口,又趕緊的去看加壽有沒有讓驚動。見加壽睡得呼呼的,當父親的但也不敢再生氣。


    有女兒在,這就心平氣和。袁訓對寶珠笑道:“我說我揍淩家的事給你聽,淩家大門讓我踹過不止一回,有一回,舅父上午教過我,我下午就去了。”


    寶珠樂不可支,還伸個大拇指給他。


    “淩家父子三個,全讓我揍過。淩大比我大,不過他個子矮,我十歲的時候就比他高,讓我在大街上按到酒缸裏,差點沒醉死。”


    寶珠帶笑聽完,她是坐著的,把袁訓搬到懷裏來。在外麵威風八麵的將軍,一頭紮到她懷裏,又開始撒嬌:“中午陪我吃杯兒酒,我們好睡一晚上如何?”


    他抬眸壞壞:“到晚上也不起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呀,就喜歡這一句。”寶珠擰擰他麵頰,裝著生氣:“一定要讓寶珠在長輩麵前丟人,你就喜歡了。”


    “這是我疼你。”將軍胡扯八道,他回家裏來隻要自己喜歡,才不管家裏人怎麽看。再說,他和寶珠一睡不起,在將軍看來,這是準備立生孩子的功。


    寶珠笑盈盈:“你疼我,我也疼你不是。”


    她微有唏噓,沒有心思多想袁訓的胡扯話,輕撫著袁訓:“以前的事兒,不提它也罷。就是八個表兄,肯重新認得你的,就同他走動。不然,不理又有什麽。舅父是個明理的人,我們隻敬舅父。舅母呢,看舅父麵上吧。別的妯娌們也好,親戚們也好,好就多說一句,不好就少說一句。就是大公子心忒得狠毒,四公子五公子又新喪姨娘,難免要怪上我們,你躲著他們,我也遠著點兒,你看可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袁訓眸子亮晶晶,來自寶珠的體貼,比什麽都好。


    寶珠把他抱緊一緊,再道:“你有我,我有你,我們有母親,有祖母,有舅父,還有姑母殿下小殿下,還有我們加壽,這就足夠了。我總想,我是個多有福的人,那沒福的人,我們不待見他。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袁訓不等寶珠問,先回答她。


    寶珠滿心裏溫暖,笑嘻嘻逗他:“又好什麽?”


    袁訓嬉皮笑臉,又回到剛才話題上:“我們睡到晚上不起來,不管家不弄晚飯,讓母親辛苦一回,你看好不好?”


    “啐呀,”寶珠扁起嘴。怎麽就愛拿這個胡說呢?總是羞到寶珠,你知道嗎?


    袁訓嘿嘿得意的笑了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冰雪裹住大同城,把古老和滄桑緊緊包圍。城頭上放出雪白光芒,似能凝住歲月風情。


    馬蹄聲,踏破冰雪,一個背負公文的公差,以奔馬之姿來到城外。寒冷中,他擦擦頭上熱汗,自語道:“到了。”


    很快,他來到大同知府衙門外麵,往裏麵遞話:“代縣公差奉大人命,來見欽差大人投公文!”片刻,出來一個衙役把他引進去。


    沒半個時辰,又過來一個:“榆平縣公差來見欽差大人投公文。”


    一個上午來的足有好幾撥,欽差老侯借用的公事房桌子上,擺滿公文。


    他的學生莊若宰在這裏,看一看也觸目驚心。


    “老師,您抓來這許多的人,過年前隻怕要亂。”


    公文內,是就要押解過來的犯人名單。


    老侯一瞪眼:“亂什麽!本地駐軍全是白拿錢的不成!”他微眯起眼,似乎想到什麽:“你說得也是,難不得他們中間也有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老師,您再把本地駐軍也懷疑進去,再牽扯上他們,您這動靜可謂驚雷震天,”莊若宰苦口婆心狀:“動靜太大,不可收拾啊。”


    老侯板起臉:“若宰啊,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起用你嗎?”


    “回老師,學生我當年在京裏,沒有人賞識,是為人耿直,得罪權貴。”莊若宰由老侯的話而回想到當年窘迫,不由得黯然。


    所以他敬重他的老師南安老侯,哪怕他的老師最近剛把他耍弄,為公事上計,莊大人也不惱他。


    老侯微微地笑:“耿直,可不是長處啊。”莊若宰自己也知道,感傷地道:“學生數十年碰壁,自老師回京後,在山西也碰壁不少,雖早就明悟,可一生脾性,如何是改得的?”


    “你想改就能改,不想改別人拿你沒辦法。”老侯在這裏又道:“你以前不怕得罪權貴,現在倒怕了不成?”


    莊若宰這個人,素來以耿直為麵上光彩。聞言站起,慷慨激昂地道:“老師但有用我的地方,雖刀山火海,若宰也自當往。”


    “嗬嗬,”老侯笑起來,舉手輕鬆的擺一擺:“坐下,我們這兒沒有英雄赴死。”看著學生歸座位,老侯含笑道:“我重你的性子,不是讓你把耿直重新發揮,我是提醒你,你幾十年裏那脾氣,你也知道是處處碰壁的,所以,這一回,你也不必太執拗。”


    他把公文隨手攤開,隨意按住其中的一張,老而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,輕而有力的道:“我就是要動靜大,你若怕,又不能改性子,你不必跟著我。”


    “哎呀老師,學生我才表明心跡,我是不怕權貴的人,”莊大人著了急。


    老侯打斷他:“所以我說你不必太執拗。耿直,不會圓通,你少了圓轉這門學問,你還以為這叫個好嗎?”


    莊大人怔住。


    “口口聲聲不怕權貴,權貴又沒招惹到你。你也瞧不起權貴,我也瞧不起權貴,天底下沒有權貴,全是老百姓,無人治理,你覺得行嗎?”


    如果是莊若宰剛才對老侯是苦口婆心,勸他不要把動靜弄得太大。而老侯現在對他就是語重心長:“若宰啊,你看老夫我的話可有道理?”


    莊大人呆若木雞,半晌道:“哎呀老師,您這道理,真真的,是我從沒有聽過的。”他上前去,對著老侯就是一個大揖:“多謝老師教導。”


    “行了吧,這又阿諛奉承上來。”老侯一哂,再徐徐地道:“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,我們呐,也不能輕易得罪人,本地權貴也是權貴不是?”


    莊若宰呆呆:“您是說國公?”


    老侯覺得這學生太逗,逗得人直想跟他生氣。半帶埋怨道:“我一說權貴,你就說國公。我要是軍中找權貴,你還不尋到梁山王頭上。”


    再次手輕敲桌上公文,若有所思地道:“這些,也全是權貴啊。”不要看他們出身不高,盡是市井中人。


    他把公文收拾,拿在手中,對莊若宰道:“雷不凡死了,你還得給我繼續盯著項城郡王。當然,內舉不避親,陳留郡王你也盯著。”


    莊若宰哭笑不得:“您這是內舉嗎?”


    “我這是內自查,這事兒你別放鬆,我呢,去找個權貴來聊聊。”說過,對外麵看天:“大中午的,這權貴一定在吃飯,等我尋上他,我也吃飯去。”


    莊若宰對老師的詼諧一笑,打躬送他出門,也自帶馬去了。


    風雪大,老侯坐車來的,這就還坐車。上車對趕車的家人,是他從京裏帶來的,樂上一樂:“回家去,午飯時候到了。”


    他的學生若聽到他是這樣找權貴的,隻怕從馬上摔下來。


    家人依言,把車趕回袁夫人宅第。老侯把公文揣懷裏,撩袍子直到飯廳上,見果不其然,這裏熱氣蒸騰,熱熱鬧鬧的正在用午飯。


    朱漆八仙桌上,正中是一個翻滾大火鍋,裏麵冒出香氣勾人饞涎。


    四麵,擺著無數配菜。粉彩盤子裏,碼好的蝦仁、羊肉、魚肚、海參、鹿肉、雞舌、香菇、口蘑並各色醬料,又有黃瓜、西葫蘆等冬天沒有的新鮮青菜。


    老太太正對寶珠帶笑:“二姑娘這事兒,娘家人卡上這麽一道,這就難辦的很,”老侯就這時候走進來,嗬嗬帶笑:“你們偏了我用飯,可是我也趕回來的及時。”


    袁夫人等人全樂了,寶珠忙讓搬椅子,袁訓抱著加壽在懷裏,讓加壽去看老侯:“曾祖父回來看壽姐兒,”


    加壽一對上老侯的白胡子,卻就咧嘴:“哇!”


    才出來一聲,袁夫人對兒子板起臉,袁訓忙把手中筷子頭再送到加壽小嘴邊上,加壽這就不哭,帶淚又吸上一口,咧嘴有了笑容。


    “全是你招的她,她還小,你給她吃有味兒的東西,把她勾得以後總要吃,這冬天冷,病了看你心疼去。”袁夫人還是埋怨出來。


    袁訓陪笑:“我想她總吃奶,那奶能什麽味道。”他自以為說得沒意思,但話一出口,席麵上長輩全迅速在他臉上掃一眼,沒看寶珠,寶珠也漲紅臉不說話。


    老侯為袁訓解開這個尷尬:“人*這東西,所以我不要吃。”寶珠這才想到,養幾個奶媽在家裏,專門吃人*的貴族,也就不少。


    寶珠麵上紅暈才慢慢下來。


    那邊袁訓和老侯就加壽吃什麽攀談起來,袁訓抱著女兒笑:“這都半歲了,還不給我們吃點兒好吃的?”


    用筷子沾點兒湯水,又送到加壽嘴邊,加壽快樂的唆一唆,對父親口水滴噠噠,露出一個大笑臉兒。


    “能吃,怎麽不能吃。”


    席麵上人全對袁訓側目,老侯為他說話。安老太太斜眼他:“您當年喂我三個侄子,也這樣樣的?”


    鍾家三個老爺,全是在老侯任上出生,長成以後才送回京中念書。


    老侯有了炫耀的心:“可不是,老大也是半周歲的年紀,我帶著他和他娘赴新任,也是下大雪,道兒上哪有魚蝦,野店裏有塊幹肉就不錯,他的娘吃得不好,沒幾天就沒了奶水。我說這可怎麽辦,盡拿米粥喂他,以後這就長不高。”


    老太太瞄瞄兄長的個頭,老侯中等個頭,老太太悄悄對袁夫人道:“他就不高,他指望兒子能長多高?”


    袁夫人忍住笑,正要來勸。見老太太帶足滿意,對袁訓瞅瞅。袁夫人是個極能謙虛的人,可這一眼也心頭融融,心思一轉,就又想到早逝的丈夫。袁夫人是高挑個子,袁父也是極高的個頭兒,才有這個長大的兒子。


    老侯沒注意妹妹又打趣他,他正興致勃勃地和袁訓說他當年的經驗:“把幹肉燉得爛爛的,肉也不敢給他吃,把肉汁子給他燉粥,好家夥,一頓能吃一大碗。現在你大伯父比我高,就是小時候吃這個長大。”


    袁訓聽過,興致就更高。對著火鍋裏翻騰的魚肉,才把眼睛放下去,寶珠先來攔他:“說不消化。”


    “吃一點兒,”袁訓不相信他女兒會不消化。在他眼裏,他女兒一切皆難。又會哭又會溺又會吃東西。


    女眷們都說不可以,老侯嗬嗬:“你們不信,我再說老二,”一根筷子伸過來,是老太太恨的敲他手:“吃你的飯,哪有這麽多歪話。”又道:“你這麽能耐,幫寶珠出個做媒的主意吧。”


    老侯就轉向寶珠:“你在給誰做大媒?”


    寶珠就告訴給他,也欣然討主意:“依舅祖父來看,怎麽說得動淩家才好?”


    袁訓繼續持他不當一回事兒的態度:“你就上門告訴他,我給你撐腰,他不答應也得答應,答應也得答應,就這麽辦。”


    寶珠恨得對他磨磨牙:“強壓著二姑娘出嫁行,不能強壓淩家!隻要男方家裏肯要,二姑娘一個人蹦噠不起來。”


    “寶珠這話說得是,可得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什麽的,讓淩家明白二姑娘出嫁是正經事,在他們家裏挑個好子弟,二姑娘見到喜歡,她弟弟回來也就沒話說。”老太太支持寶珠說的。


    袁訓聳聳肩頭,繼續抱著加壽吃飯,抽空子見人不注意,把塊滾得稀爛的魚肉,隻有綠豆大一點兒,抹到加壽嘴裏。


    加壽嘖嘖嘴,這裏沒有辣,就吃得很歡喜。她對著父親樂,袁訓對著女兒樂。抱著女兒他想,什麽人呐,還值得費這些功夫。寶珠就是這一點兒好,辦事情盡心。可是,那人也配?


    石頭城大捷有智計的將軍,懶得幫忙出主意。


    袁夫人素來不多話,寶珠管自己家她都不愛說,何況寶珠這是管別人的事,袁夫人細嚼慢咽的吃飯,忽然見到兒子又給加壽喂了一塊什麽,袁夫人惱火地放下筷子,把加壽接回懷裏。


    袁訓搔頭嘻嘻,袁夫人瞪他一眼,再不把加壽給他。


    邵氏是誇寶珠:“想得周到,是得這姨娘娘家答應,這樣少責任。”張氏笑眯眯:“我們寶珠啊,為二姑娘想到多少。這娘家人再不通情達理的,還是個人?”


    可淩家偏偏不是人,寶珠顰眉:“要說得通理,也輪不到我來辦二姑娘親事,早早的,他們就應該為二姑娘想親事。”


    “要麽為錢,要麽為權,天底下哪有難打動的人,總不是那不食周栗,意誌堅定的伯夷叔齊高人隱士。”老侯這樣地道。


    安老太太一聽就笑了:“有這兩樣,可以打動天下人,別說一個淩家。”袁訓也笑了,取笑寶珠道:“你下午去見他們,說用心找個好親事,給他們官做,哈哈哈哈……”


    後半句“不然給錢”,全噎在自己笑聲裏。


    他笑得太響亮,加壽又正喜歡父親,讓他笑聲感染,也跟著:“格格格格……”對著父親樂嗬嗬,如果加壽會說話,一定是在說,還有吃的沒?祖母不給吃。


    這下子席麵上一起大笑,加壽就笑得更厲害,格格半天才讓早用完飯的袁夫人抱走。


    這裏女眷們吃完,冬天冷不午睡,同往寶珠房裏幫她出主意。老侯叫上袁訓:“這邊來。”兩個人走到偏廳上去用茶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公文再次散開在桌子上,袁訓合上最後一張,麵有微笑:“有意思,這幫會也扯進來。”


    “雷不凡死了,可他總有出身來曆。這麽一查,他竟然是個孤兒,從小是個市井混混,後麵勉強念上幾年書,人聰明,得過秀才衣巾後,就官宦家裏混飯吃。可他出入朱門,也還和混混們來往。衣巾一脫,就跟他們坐到一處去喝酒。你看看,他明明是外地的混混,卻和本地市井打得火熱,讓人這麽一查,這是一個紅袍會。”


    老侯悠悠道:“這讓我想到,本朝十三年,我還正年青,就辦過這樣一個案子,私下結黨,涉及到官、商、妓、盜、俠等等,水上有水幫,乞丐有丐幫,占山就為匪,不可不防。”


    “這麽說,雷不凡要是不死,還露不出這些線索。再或者,露出來也慢。”袁訓眸子微閃,精光頓現:“舅祖父,這大概是項城郡王殺他的本意吧。”


    “年青人,你了不得。”老侯把袁訓狠狠一捧,再悠然道:“我也這麽看。”袁訓失聲而笑:“您是誇我,還是誇自己?”


    老侯笑容滿麵:“都誇都誇。”對公文掃一眼,老侯鄭重有幾分:“我沒有驚動和雷不凡接觸的人,隻是以過年掃亂為名,把這些幫會也好,幫派也好,當家瓢把子全請了來,”


    “嗯,”袁訓點頭:“是擔心抓走他們,過年要亂是嗎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老侯道:“動官場上的人還容易,動這些人反而難。”對袁訓抬眸:“所以,知會你這正使,這事情棘手,歸你。”


    袁訓哈哈一笑,笑過道:“好。”


    兩個人坐的地方,可以見到院中飛雪,潔若白雲。寶珠在這個時候走出來,帶著紅花,主仆都興高采烈。


    “作什麽去?”袁訓見到,走到台階上叫住她,笑道:“這下午了,你又出去不打算回來?”


    寶珠帶著開開心心:“做媒呢,可不早去,就可以早回。”袁訓不無疑惑:“上午還沒主意,一個人嘀咕半天,這就有主意了?”


    對老侯道:“舅祖父安坐會兒,我去打聽一回。”老侯笑話他:“正使好悠閑哉。”袁訓對他咧咧嘴,攆到雪地裏,湊到寶珠麵前:“我先聽聽。”


    寶珠妙目流盼,果真在袁訓耳朵上說幾句。“哈哈哈哈,”袁訓迸出大笑聲,再獻殷勤:“要我陪你去嗎?我可以幫你嚇人。”


    “舅祖父不是打你說話,我帶孔管家和順伯去就行了。”寶珠也笑話這欽差:“牛刀安坐吧。”袁訓手點住她笑,寶珠擺擺手,和紅花快步走開。


    正使重回廳上,副使翹著白胡子也來打聽:“想出什麽好主張?”袁訓笑道:“還是您的主張,寶珠這就要去淩家,告訴他們肯答應好好的尋門親事,把我欽差官帽兒給他們戴。”


    “看你胡扯。”老侯也就沒有多問。


    雪若飛鴿,更大得若插上翅膀隨處飛舞。


    車在淩家門外停下,謝氏還在猶豫:“這樣,真的行嗎?”近車窗的國公夫人卻點頭微笑,眸中對寶珠又是讚賞又是疼愛:“依我來看,這主意行。”


    “好吧,這家子人就是貪財的主兒,他們答應正好。可是,我為什麽要陪弟妹來,我可是這輩子也不想再看到他們家人。”謝氏對著淩家的大門,先愁眉苦臉。


    早下車的丫頭們已打起車簾子,寶珠一手扯住謝氏,一手握住國公夫人,笑道:“不是天冷拖你們出來吹風,是三個人當差,我一個人沒有擅專的道理。來吧來吧,舅母請,大嫂請,我們這三個人,我是讓他們行刺的,舅母讓他們蔑視的,大嫂是讓他們不放眼裏的,我們下車去,踹他們家大門先出出氣。”


    謝氏和國公夫人忍俊不禁,都道:“好。”三個人一起下車。


    雪地裏,國公夫人是大紅四喜如意的雪衣,謝氏是大紅寶瓶妝花的雪衣,寶珠是大紅牡丹富貴的雪衣,全是整整齊齊的,映著雪地似三株子紅梅。


    紅梅經風是傲骨,這三位此時也差不多。


    站定後,寶珠對孔青和順伯是客氣的:“有勞去打門。”再就把臉兒一沉,對謝氏晃晃:“大嫂,別擺好臉色,我們不是好來的,不用太客氣。”


    謝氏樂不可支:“好好,”也把個臉一拉,問寶珠:“這樣行嗎?”國公夫人正好笑,寶珠和謝氏又都看她,國公夫人收起笑容,也沉了沉臉。


    “當當!”大門此時打開。


    門內有人回應:“是誰啊?”把門打開才一條縫,有大力出來,把他推得摔倒在地。還沒有完全背貼地上,胸前讓人一提,孔青道:“讓條路。”把他橫放到門後。門外,每位兩個丫頭兩個家人,一擁而進,揚長的往裏麵去。


    家人嚇得不敢亂叫,眼睜睜注視走入內宅。


    淩家父子夫妻才用過午飯,看著才把飯桌子抬走,就見到有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境,徑直而來。淩大奶奶眯起眼,尖聲罵丫頭:“作死嗎?有客人不知道通報。”丫頭們在房外就罵守門的人:“作死,有客人不來通報。”


    再一看,認出來的丫頭們先失聲驚呼:“這不是文大奶奶?”而另一個人呆呆,那個不是國公夫人?


    寶珠呢,無人認得她。


    淩家父子才捧上茶,這就身子一震,不敢相信的看向外麵。淩老爺喃喃:“她們怎麽會來?”這不是上午才罵過的謝氏和國公夫人?


    見十二個家人簇擁而來,氣勢洶洶直闖廊下。淩老爺大怒跳起:“這是我家!”他話沒有落音,見有一個中年人,看麵容四十歲上下,幾步先上台階,把個背往廊柱上一貼。


    “嘎嘎呯啪!”


    廊柱一歪,當即斷裂,但還沒有摔倒,上麵的屋瓦掉落幾塊下來,在地上摔得粉碎。白灰泥瓦,瞬間飛揚。


    淩家人全目瞪口呆,淩老爺喃喃轉喃喃:“啊啊,那,請進吧。”


    那廊柱有合抱粗,是支撐走廊的支柱之一,他隨隨便便這麽一靠,就斷了,淩老爺還敢攔他們嗎?


    孔青微微一笑,對寶珠一拱手:“奶奶請。”


    寶珠昂然而進,紅花走在她麵前,把個小腰叉著,另有一個才得的丫頭,跟在後麵。


    謝氏昂然而進,素來膽怯不能驟然改變,又要強撐著,這就走得張牙舞爪般,她的丫頭學著紅花,也把個小腰叉著。


    國公夫人年長的人,倒不學年青這昂然,她隻麵容肅然徐步而進。


    “你是?”淩家的人都不認得寶珠。寶珠自我介紹:“我夫家姓袁,單名一個訓字!”


    “啊!”


    “啊!”


    “啊!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六聲驚呼過後,“啪!”寶珠也不同他們廢話,抬手扔過一個冊子,摔在淩老爺腳下,寶珠冷笑:“我們沒功夫和你多說,你自己看!”


    回身尋椅子,和謝氏國公夫人坐下。


    淩老爺駭然到極點,撿起冊子,打開來,旁邊湊上五張麵龐,一起來看。


    頭一筆,是:白銀一千兩。


    第二筆,是:黃金一百兩。


    第三筆,是鑲百壽紅木架子床一架。


    餘下衣裳家什,不能盡數。


    在最後,有個折現數字,可折銀若幹。


    淩老爺驚愕地問:“這是什麽?”


    寶珠冷冷道:“這是二姑娘的嫁妝單子,在你們淩家門裏,要尋品貌端正的,肯正經過日子的好子弟,你們商議商議,若是不答應,我們再不管她親事。”


    淩老爺眼睛裏亂晃,蕩漾的全是銀子。雙手捧著這個冊子,不,這一大筆銀子,對兒子妻子兒媳看看,一家人走到廳角,淩老爺嗓音發顫:“好多的一筆。”


    他不用說,別人也早就看得清楚。


    淩大也顫抖發顫,想也不想地道:“爹啊,讓我娶了表妹吧。”


    “啪!”淩大奶奶跳起來給了淩大狠狠一巴掌。


    淩二又出聲,也是嗓子眼裏跟灌上什麽似的,晃晃悠悠好似一口氣就要上不來:“爹呀,我娶也行啊。”


    “啪!”淩二奶奶也奮力給了丈夫一巴掌。隨即兩個奶奶大哭大鬧:“不要臉的東西,停妻再娶,我上衙門裏告你們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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