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正的憤怒,未必就是雷霆。


    那從心頭而起的怒火,並沒有經過言語、眼光、身體而表現出來,卻能直達到對方心頭,把他雷到五內俱焚,這個,才是真正的憤怒的吧。


    沉而有力的嗓音,帶著主人本身的清朗,又有著經曆世事的凝重:“福王,你可知罪?”是平靜的,卻似在福王頭上打出一片炸雷。


    福王匍匐蠕動,伏在殿中似結了繭而又要挪窩的一堆蟲子。哭泣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,爛哭糟啼:“皇上,皇兄,我知罪,我殺了他,我把他給殺了!”


    淚眼模糊去指蕭儀的屍首,也是送進殿來的,卻沒認清,帶著受驚嚇頭暈眼花狀,指了個相反方向,把殿角一側的銅鑲琺琅三足大香爐給指住。


    福王高叫:“在那裏,他死在那裏!”


    不管怎麽看,都是離瘋不遠的模樣。


    皇帝嫌惡上來,油然的浮現出這就是皇家子弟,就這副模樣,虧著他的娘當年的老太妃還有過扶子上位的想法,但是讓當時還是皇帝的太上皇掐得滅滅的。


    皇帝那時候是太子,他是怎麽知道這事情呢?是由太上皇親口所說。太上皇在還是皇帝的時候,對自己的太子兒子說道:“……國不可一日無君,也不可輕易換君。把黎民百姓逼到換君主的地步,那是老天也無法來救。是以,一任君王要灑灑脫脫的做個皇帝,後人不見得好,也未必貶低,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”


    這就是這幾朝裏,太子都是打小兒培養的緣故。


    皇帝四平八穩的當上皇帝,也就顧念當老子的心情,在太上皇去世以後,沒有薄待太妃,像宮裏常見的沒有靠山以後,冷炕無炭,冷飯黴餿,帕子見風就化,這些都沒有。


    但隻一個沒有薄待也沒有厚待,就足夠太上皇在時風光無比的太妃鬱悶到天天睡不著。她的兒子女兒們又不受待見,沒有冷言嗬斥,但比別的皇叔們待遇要差,像陳留郡王、項城郡王等人的父親,原也是位皇叔,都放回封地,手掌兵權,福王殿下就隻老實呆在京裏,皇宮邊上弄個府第,當個無權王爺。


    如果是能知足的人,這一生有窮人想不到的富貴,也過得不錯。但無權二字,有時候可以害死一大批人。


    太妃是鬱鬱而死。


    心氣兒太高,又順境慣了,隻除去沒當皇後,這是太上皇堵著,她也沒轍,境遇稍有不同,即刻過不下去。


    倒也沒有人害她。


    福王越是叫得高,皇帝就越鄙夷他的生母。一旁站著自己的太子,俊秀高華,處理過許多大事,皇帝就又生出一點兒傲氣,在心裏來了句民間粗話,什麽人生的,就是什麽種!


    已去世的太後自然係出名門。


    走去看了看蕭儀的屍體,更對福王隻怕要瘋有點兒懷疑。


    人的身前是有肋骨的,蕭儀身前那一片,此時全成一個一個血洞,就是有把削鐵如泥的好刀,也得下得去手才行。


    何況還是他的兒子。


    擺了擺手,皇帝吩咐道:“傳朕旨意,華陽郡王蕭儀大逆不道,雖已身死,也是謀反之身,不許葬入皇陵!其圖謀有日,親信人等必有牽連!凡,侍候人等,一概處死!”目光流連在福王麵上,轉上幾轉,沉吟著對太子望去,似乎等太子拿個主意。


    太子近前一步,低聲道:“父皇,此係親王,非同小可。”


    皇帝也就有了主意,冷厲眸光在福王身上打個轉兒,喝道:“福王教子無方,打入天牢!家產著人看管,家人盡皆圈禁!”


    福王讓人帶出去的時候,猶在大叫:“我殺了他,皇上,我為你出了氣……”出去很遠,淒厲嗓音還能聽到餘音。


    “哼!”皇帝重重哼上一聲,這才想到另一個人,對太子皺眉:“那個蘇赫,還沒有拿到?”太子也奇怪,從收到消息他往宮裏來,這都過去近兩個時辰。


    要知道抓捕的時間越久,意味著傷亡人也就越多,而在蘇赫逃亡的過程中,損傷財產也就越多。


    太子陪笑:“兒臣親自去看看。”


    聞言,皇帝頷首,太子正要出去,外麵傳來喊冤聲:“皇上,冤枉啊…。”聽到這個聲音,皇帝手指按住額頭,對太子眉頭更鎖:“是高家的人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太子停下腳步,欠下身子。


    高家,是賢妃的娘家。


    皇帝不聽也就算了,聽到就怒不可遏:“隻怕還有良妃家的人,還有別人家的人!朕以寬為政,不是從寬到底!”


    原地氣得踱了個圈兒,一拂袖子,把氣出到中宮身上:“你母後素識大體,應該知道朕的心思。”


    太子回道:“是,依兒臣來看,嬪妃以下,全數處死,以儆宮中。嬪妃等,皆按家中功績來算,打入冷宮令其改過。”


    這是不想殺太多人的意思。


    “那你去告訴你母後,再對她說,她應該知道朕的心思,為什麽還把六宮的事情往朕這裏推?”皇帝擺手。


    太子微笑解釋:“母後就有賞罰的心,但受巫盅的人是她,因此允許嬪妃們來見父皇喊冤,一來是知道父皇以寬為政,二來母後想也有氣頭之上,處置不當的意思。”


    “哼!就這樣吧。你往後宮去,再就趕快去把蘇赫帶進宮來,我想看看這第一名將是什麽模樣。”皇帝麵沉如水。


    太子應聲是,出來見到外麵跪著的賢妃等人娘家,又都上來對著太子喊冤,太子不予理會,徑到後宮去告訴皇後,再就出宮。


    袁夫人為聽這個信兒,還沒有走。中宮對她撇嘴:“怎麽樣,我說的吧,嬪妃以上,不過冷宮罷了。”


    “皇上才殺了福王府中的人,再殺嬪妃像是暴君。”袁夫人勸解道:“再說有情意,你也放心不是?”


    誰不喜歡身邊陪的,是有情意的人呢?


    中宮輕輕地笑了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痛,輕點兒……”藥敷到肌膚上,袁訓就呼痛不止。為他敷傷藥的寶珠也跟著咬牙抽氣,像是痛的還有寶珠。


    熱水,傷藥瓶子,放在床前朱紅色小幾上。小幾的顏色,和窗外初起的晚霞顏色差不多。天,已經是近傍晚,把霞光送入房中,也落在*的袁訓身上。


    他原本不是太黑的人,經過邊城外呆的幾年,全身現在是古銅色,鮮血淋漓的傷口,就像古董銅瓶上,天長日久積累出來的暗紅色繡斑。


    不由得寶珠要抽氣,傷口太多了。寶珠隻心疼去了,然後就請小賀醫生取藥來敷,沒功夫細數,就覺得眼前密密麻麻的,處處是血痂血珠子,處處都是傷口。


    小心的,把藥又塗到另一處傷口上。


    “噝,寶珠,你到是輕點兒,”沒事兒就神氣活現的小袁將軍,現在是可憐兮兮。寶珠輕輕吹著氣,塗一層,吹幾口,又是心疼又是可氣:“你呀你,如果不是殿下親身到了,誰也攔不住你!這是你剛才自己一直在吹的。”


    正攢眉忍疼的袁訓一聽就笑了,口吻吹噓:“我呀,不把他拿下來,怎麽會罷休?”寶珠對著他麵容打量著,狐疑滿腹:“你?你不疼了?”


    怎麽說起剛才的事情,就跟沒事兒一樣?


    “疼,怎麽不疼,哎喲,疼得不行,寶珠,快點兒來吹吹,”袁訓立即又死狗一條。


    他倚在床上,方便寶珠在他身前身後塗藥,眉眼朝下,寶珠看不到的地方,還是笑意。


    小袁將軍痛快極了,算起來,他和蘇赫足的打了好幾個時辰,雖然蘇赫受的傷沒有他的一半,但卻給了小袁將軍好些底氣,以後再遇到蘇赫,和他單打,有把握再給他添幾道傷。


    沒有人勸他,誰勸袁訓,袁訓就跟誰著急。又都看出興頭,對蘇赫的功夫都想見識,就是一直諷刺袁訓要把蘇赫累死的柳至,到最後也不說話,看得津津有味。


    太子殿下趕到,袁訓正帶著滿身的白布包紮條子,把他的棍舞得龍卷風一般。蘇赫並不氣餒,還有英勇。太子殿下鼻子幾乎沒氣歪,心想難怪半天拿不下來蘇赫,讓殿下還以為集全京的兵力,也困不住蘇赫幾個人。


    殿下心氣兒一鬆,就把袁訓喝下來。蘇先等人一擁而上,把蘇赫拿下,袁訓已經讓太子罵得狗血噴頭,對著他的傷口氣惱不已,打發他趕緊去看傷,袁訓這時候才想到寶珠會擔心自己,還有兒子們有沒有受到驚嚇,就說家裏有名醫,上馬回家。


    這會兒受盡寶珠的寵愛,小袁將軍盡情的撒嬌。


    “哎喲,寶珠你手再輕點兒,”


    寶珠就給他呼呼。


    “哎喲,這裏沒有傷,也是疼的,寶珠趕快揉揉,”


    寶珠滿麵歉意,如掬豆腐似的把手指放下來,輕得自己都有窒息之感,實在太慢了,柔柔的按著,邊問:“是這裏嗎?好點兒沒有?”


    “嗯哼,嗯嗯,”小袁將軍哼哼嘰嘰。


    怎麽聽,這怎麽是舒服出來的動靜,寶珠的疑心又大作,但眼前就是袁訓的滿身傷,又覺得自己一定想錯。


    就問出一聲兒來:“你打架那會兒,敢是不覺得疼嗎?”


    “打架的時候隻想打贏,就不想到疼。現在是對著寶珠,這就什麽疼都上來。可見寶珠不是忍痛藥,寶珠啊,你改個名字吧,”


    又可憐上來,把寶珠帶著一出子一出子的憐惜,更是柔聲細語:“好好,隻要你早點兒好,要寶珠改什麽名字?”


    “聽我想想,”袁訓來了精神,把側著的身子翻正,眼睛炯炯對著房頂。寶珠剛要說你背後壓的有傷,就讓丈夫一臉的促狹看愣住。


    這個人還是不疼的模樣。


    “起個珍珠止疼方?”


    “再不然,叫個人參鎮疼寶?”


    寶珠打心裏浮出好氣上來時,外麵有人高聲大叫:“小袁!你包好傷沒有?殿下問你怎麽還不過去!”


    袁訓一骨碌兒爬起,剛才的死狗這就生龍活虎:“來了,外麵等我!”慌手慌腳扯過衣裳,套上長褲,*的脊背在寶珠麵前晃個不停。


    恨得寶珠知道上當,可見剛才說疼得不行,全怪寶珠手不輕,全是裝的。寶珠也不敢耽誤他見太子,又擔心袁訓傷勢,幫著他取鞋子紮腰帶,直到紮好,才問道:“真的還能去辦事情?”


    肩頭一緊,讓袁訓握住,隨即身前一暖,額頭撞向一片鋼鐵似的胸膛,讓袁訓帶入他的懷中。額頭上,深深的一記香香,袁訓嬉笑:“你放心吧,何止能當差,就是晚上回來,你隻管等著我。”


    說過拔腿就跑。


    寶珠還沒有交待完,跟後麵就追:“別撞到傷口,”追到門外,見院子裏站著兩個太子黨,全是認得的,嘻嘻笑看過來。


    這就一腳門裏,一腳門外,頭頂著簾子,不知道進好還是退好。好在主心骨兒是丈夫,就去看他。


    袁訓回來的時候,把齊眉短棍丟在走廊下麵。當時扮可憐,傷得不能走似的從門外進來,這棍是當拐杖柱進來的,寶珠迎到台階下麵,棍隨手的就在這裏落腳。


    他的兵器,從來丫頭不收拾。這就一彎腰,奔跑中抄在手上,不知他怎麽弄的,卡卡一抖,斷為三截,往腰上一掛,大步流星跑得飛快,好似知道寶珠會在後麵攆他。


    隻看他身姿,是可以放心他的傷沒有事。但想到剛才親眼見到傷口,寶珠還是高懸著心。


    兩個太子黨倒從容,和寶珠行禮說聲告辭,寶珠垂首還禮起來,見到三個人全隻有背影。在最前麵的,就是她恨人的丈夫。


    剛才是死狗,現在是活虎。


    嫁個這樣的丈夫,寶珠覺得自己可以扼腕歎息。對著寶珠很會撒嬌,外麵有人來找,這就沒有受傷的模樣。


    她悄聲抱怨著,但控製不住的,嘴角微微上揚,還是有了笑容。


    叫聲奶媽:“您先到廚房裏去,幫我挑撿下菜,我就來,湯我來煮。”衛氏笑著去了,也要說一句:“等小爺回來,要說說他才是,這有傷,不能掙命。”


    寶珠扁扁嘴兒:“可不是這樣的說。”沿著走廊,又來看紅花。


    剛才主仆相見,抱頭痛哭。寶珠噙淚說上一句:“沒有你紅花,以後讓我的日子怎麽過才好?”更引得紅花大哭不止,是奶媽等人勸下來,又有袁訓隨後回來,才把寶珠的淚珠給勸回來。


    這會兒袁訓不在,看紅花就成最重要的事。


    青色繡蟲草的帳子裏,紅花看似睡著,寶珠給她掖過被角,悄走出去煮湯,在她走後,紅花歎息一聲睜開眼睛。


    從回家後貫穿紅花腦海中的,就是一句話。丟死人了?全家的人都看到了。她是萬大同背回來的,這就丟死人,一直丟到現在,還沒有把這心思丟光。


    雙手捂臉,素來是嘴上不讓人的紅花姑娘,覺得哭都沒有眼淚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暮色似鋪天蓋地的昏鴉,在華燈初上間悄悄溜走。長街上沿著店鋪亮起來的燈盞裏,數客棧亮的最燦人心。


    晚風中拂動的幌子,昭示的這裏有熱水,這裏有迎人笑麵,還有能洗去風塵的喧鬧,是驅趕那個叫“孤單旅程”的良藥。


    “小二,再來壺酒,”熱鬧聲中,酒香滿麵,菜香撲來。再寂寥的行人到了這裏,都會有家的感覺。


    龍五公子也不例外。


    對著一堆不認識的人,反而像坐在家人中間,這個人要麽是沒有家過,要麽就是有家也和沒有差不多。


    龍五推敲自己的心思,生出苦笑。還真是這樣,就在他的母親還在的時候,龍五有母親,又有同胞的兄長,但在國公府裏,也從不認為圓滿。


    和寶珠一開始對國公有看法,認為國公府裏的事情與國公有關一樣,龍五最早也是對父親有看法。


    龍氏兄弟和袁訓不好,自己兄弟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
    事情總是這樣,一個人處事的公正,並不僅僅是對外人,公正會成為習慣。一個人的種種壞習慣,對外人用成習慣,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會慣性用上。


    龍五自己的母親是姨娘,他可以漠視家中妻妾顛倒,卻不能漠視兄弟間的明爭暗鬥。你剛因書背的好,從父親那裏得個玩的,隨後就一堆兄弟包括姐妹全上去,跟著要東西,這不是別格還是什麽?


    是個孩子也會想,為什麽要和我爭呢?


    再大幾歲,又想,父親怎麽不管呢?


    再大幾歲,就清楚父親原來並不想管,他管不過來。每個兄弟後麵,都有郡王們若有若無的接觸,龍五的想法又改變,這些人怎麽這麽壞呢?


    這就怪上皇帝不管,皇帝是一國之主,全怪他。


    多年激憤,讓龍五對憤世的話最入耳朵。但他念書的時候,一樣喜歡書中心境平和的境界。然後回到現實當中,繼續去激憤。


    這是他自己轉不過來,所看的書不能解釋他內心的憂慮,心中有恨,表麵要平和,兩下裏一夾攻,就成現在的他。


    他這會兒,一麵對指手劃腳喝酒的人笑,一麵暗想昨天見到的兩個舉子,過幾天可以引見給儀殿下。


    殿下,風采過人。


    有時候不管你有多少的文采,最後誇的總是風采,也會讓人哭笑不得。但有風采,總還是占便宜的。


    龍五神往著儀殿下的風采,心想著皇家子弟風範果然不是草雞野馬可比……“五弟,”龍四走來坐下,在他麵上端詳著,招呼小二送上他的碗筷。


    “四哥你去了哪裏?讓我好等。”龍五收起麵上那似恍然又非走神的神色,也招呼小二:“送酒菜上來。”


    “好嘞,”小二答應一聲,歡快的往後麵廚房上去,對著他的背影,龍四忽然道:“歡樂的滋味兒,就是這樣尋尋常常人家裏吧。”


    龍五一愣神,失笑:“什麽?”他這就打趣著龍四:“四哥你出去撞見什麽,這就想當昔日的王謝堂前雁,飛往百姓家?”


    兄弟兩個人不是蕭儀那樣生長在天子腳下,也是當地一土皇帝家長大。換成平時,龍四公子酸酸的來幾句尋常百姓家裏真歡樂,龍五還會附和幾句。但此時他正想著皇家風采,對哥哥的話就很是好笑:“四哥,今年我們考得不錯,春闈俱中,”


    說到這裏,龍五別扭起來。他們春闈中在一百名以外,和上科的自己相比,是不錯,但說到科舉名次,就會想到前科的探花,這名次也就吹不起來。


    這就不提也罷,隻笑道:“這就可以殿試,殿試再中,就放官職。四哥,你怎麽也過不上百姓的日子不是?”


    對著龍五的取笑,龍四顯得靜而又靜,見五弟說完還不算,一個人還在那裏笑個不停,龍四公子話裏有話地道:“我們就當不上百姓,也不是亂世英雄。”


    龍五再次愣住,他這一回發現有點兒不對,這種不對和剛才對龍四話的異樣不同,這不對是帶在龍四渾身處處,從他的發髻直到他垂於桌下看不到的衣角,蠢蠢欲動著,很想表白著什麽。


    龍五的笑勉強起來。


    兩個人本就是獨在異鄉,但為趕考而來,一般生出孤寂,卻不大容易難耐,又不是流落到此的,是有正事兒,能填補異鄉客的情思。


    但和別人又不一樣的是,有一件事情梗在心裏,讓兩兄弟過幾天就不痛快一回,而且這不痛快全是自找的那種。


    這是因為袁訓的家,他們還沒有去拜。


    兩兄弟又不是傻子,行客拜坐客,他們說自己沒學過。他們拖拖延延的不肯去拜,是內心裏還存著母親之死,不想去和袁訓寶珠走動。今天推明天去,明天推後天,到後天有事兒沒事兒,都心中一發恨,幹脆不去。


    不去歸不去,但任何想不到的字眼,都會讓兄弟們同時想到袁訓。


    亂世中的英雄?


    在龍五心裏,不知道為什麽把袁訓寶珠都歸結到英雄那一堆裏。說到有個出類拔萃的人,他就會想起這對夫妻。


    袁訓官升的,算亂世中的英雄。


    寶珠呢,有了寶珠國公府裏才有新氣向,寶珠算是打開缺口的那個,龍五恨她,也不得不承認,沒有寶珠家裏還是舊麵貌。


    有誰喜歡生活在呼嘯山莊裏,而不是喜歡安寧詳和。國公府的新樣子,對龍四龍五來說,意味著他們母親的身死,但井然有序,兩兄弟很快就接受,雖然內心還是鄙夷。


    好好的說句話,龍四就百姓和英雄全說出來,龍五幹笑:“四哥,這話題壓得動這桌子。”


    袁訓,現在已不是尋常百姓家了。


    十數年前對他的鄙視,認為姑母嫁錯了人,不能再過公侯門第的日子,從現在不管怎麽看,全是錯的。


    龍四也啞然,也從自己敲打弟弟的話裏,把袁訓夫妻想到。龍四不無懊惱,怎麽不管說什麽,都能想到這對夫妻。


    像是昨天說春花爛漫,龍四也能想到加壽。加壽過年討紅包的拱手模樣,活生生就是春花喜人。


    把腦袋晃動幾下,竭力把袁家從腦海中趕走,龍四也就因此不會措詞,直截了當地道:“五弟,福王府出事了!”


    桌子搖晃幾下,不知是龍五驟然吃驚,腿撞到,還是手碰到。龍五麵色忽然死灰卷過,這是因為做賊心虛,但又明亮起來,覺得這事情不可能。


    他甚至忘記辯解福王府出不出事與他無關,故意笑得很歡暢:“怎麽會,那是王府?”他接下來湧出一堆的話:“離宮裏近,就是有打家劫舍的也不能把王府怎麽樣?”


    出神微笑:“這是京裏不是嗎?”


    他燭下微卷的眼神,讓當哥哥的氣不打一處來。


    龍四重新加重語氣,一字一句地道:“我說,福王府像是讓抄了家!”


    “嘩啦!”


    手邊兒的茶碗讓龍五推倒,摔在樓板上。小二用大托盤送菜上來,見到就嚷:“對不住您呐,客官我這就送您的菜,您再惱火兒,也不能砸我們東西,您高抬抬手,您再摔一個,我就要卷鋪蓋走人。”


    龍五正覺得自己失態,這就有了理由,佯裝發怒:“把我們晾這兒了!”心中煩躁上來,隨意的,又把碎碗片子踢上一腳。


    菜上來以後,龍五也失去吃的心情。怔怔的,內心完全讓龍四才說的消息震成片片不能聚合,“啪,”輕輕一聲,筷子菜落在桌子,才像一點針紮破他的憂鬱。


    “四哥,你從哪兒聽來的?”龍五輕快地笑了:“這怎麽可能,太平盛世抄王爺的家……。”


    “我親眼所見!”


    龍五的笑凝結在麵上,吃吃:“這不可能!”


    “五弟,”龍四眼睛對著桌子,像是不敢看龍五,又像不願看龍五此時的神色。


    “你在京裏會什麽人,雖然背著我,我大約的總能知道一些。五弟,我們上一回進京你還不認得人,這回就有人單獨請你?”


    龍五張張嘴,龍四沒有看他,也阻止道:“你別解釋了,雖然次數不多,但我也猜出來。還有你說話也不注意,約幾個人在客棧裏說話,哪一回不是我給你望著人,光聽你們說話,罵天罵地罵考官罵考卷,就能把我嚇死。”


    長長呼一口氣,龍四道:“我想勸你,又怕你惱,這下子好了,福王讓抓起來了,死的人也不少,我可以放下心,咱們這就安心殿試,放榜出來,不中就即刻還鄉去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麽知道死了人,讓抓起來了?”龍五對這一篇話張口結舌,紫漲著麵龐,本來是應該消化龍四的話再出聲,但忍不住,即刻詢問。


    龍四這才抬起頭,狠白他一眼。那眸中的銳利,讓龍五垂了垂麵龐。


    “你說呢!你倒來問我!我見有人來請你,我又不認得,我就留上心。花了大功夫才問出來那是福王府裏的人,還花許多錢。”


    龍五又是感動,又是難過:“四哥,不是我要瞞著你,”


    “這件事情不小,你也知道是不是!”龍四惱上來,這要不是在客棧裏吃飯,他早就罵上來。四周都是人,看似不方便說話,卻反而起製約作用,龍四壓壓嗓音:“我知道是福王府後,就想法子打聽他們家。今天城裏這一震,我就往福王府裏去。總算我走得快,平時路又看得熟悉,還沒封鎖路的時候,我先到了。王府街外麵,就不許再亂走。這正和我心意,我就在酒樓上裝吃酒看著。”


    龍四還有些得意,他要不是腿腳兒快,路封鎖後,不是女人生孩子老人請醫生,都隻能原地呆著。


    “好些輛車,從福王府裏那街裏出來,裏麵是什麽人,我沒有見到。但是福王要是沒事,他應該坐著大轎,或者騎著馬上出來你說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龍五麵色蒼白,難道是真的,那儀殿下……


    “後來太子殿下車駕到了,再後來不再封鎖道路,有福王府裏的人出來請太醫,說福王殿下重病,太子殿下親自來看他,直到我剛才走的時候,又說是瘟疫,把府裏看管起來,怕過給人,兄弟,你自己想想,這不是出事了嗎?”


    龍四狠瞪過來:“我城外麵早找一個寺廟,清靜,可以看書。明兒一早,我們就往鄉下去,殿試再回來。”


    “如果真的出事,怎麽不明旨昭告天下?”龍五問得傻頭傻腦。


    龍四漲紅臉,是氣惱的。嗓音更若有若無,不過也能讓龍五聽見:“我說傻子,我恨你就在這一條上!你還懵懂著!還沒有抓完人,怎麽會明告天下!”


    轟隆!


    龍五腦子裏這樣震響一聲,把他原地炸蒙。


    他呆著臉兒,手臂也僵直支肘在桌子上,眼珠子好似假的,就那裏定定的不再亂動。龍四看著不忍心,悄聲再道:“好在,你好些天沒有見他。”


    往四麵掃一眼:“吃飯吧,仔細讓人看出來你失態。”


    話音才落,外麵走進來幾個人。龍四也認得,全是來會過龍五的。龍四和龍五雖然是兄弟,但兄弟處朋友的品味也不盡相同。龍五的知己,龍四並不持同樣看法。來的這幾個,更是龍四不認得的,是什麽人都不清楚。


    報報姓名,不是陝西劉向,就是福建張望。


    “五兄,今天的熱鬧總聽到的。這能走動,我們一打聽,原來是瓦刺第一的名將蘇赫到了這裏,真是怪事,這人賊膽不小,他敢跑來。聽說他隨身帶的,外邦人的詛咒,他經過的地方,附近病倒兩條街的人,都離儀殿下不遠,福王府中又請太醫呢,我們去看視如何?”


    龍五勉強笑著,讓哥哥一分析,龍五如果是站起來的,兩股正在戰戰。


    龍四公子起身拱手:“見諒各位,我兄弟就不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咦,上個月大家一處喝酒傳花,不是聊得還好,殿下別說是病了,就是風吹草動的小事情,你我輩也應該去看看,這是道理不是。”


    龍五嗓子眼裏格格幾聲,後怕在剛才聽到話時還沒完全釋放,此時潮水般湧來。原來是蘇赫進京,蘇赫進京,會在福王府中龍五大約有數。


    一個微細的想法突入心中,街邊路人都知道是蘇赫到了,四哥剛才居然不提,隻不許自己再去。那是龍家兄弟都知道,蘇赫進京隻能是為了袁訓。


    他們都不願意提到袁訓,從剛才就開始,從進京以前就開始。


    蘇赫這個笨蛋,一定是他把儀殿下給害了。


    龍五正這樣想著,就沒有功夫回別人的話。龍四公子也不會讓他回,四公子滿麵陪笑:“列位,我兄弟動身前來之時,接過父親手書教訓。我父是外官,外官不結交內臣。”


    過來的人讓這一句話給砸暈住,當下也就不好再說什麽。胡亂嘟囔著那明兒來約,龍四又把他嘴堵上,說明天就出城攻書。來的人訕訕的,覺得失了顏麵,一行人出來,在外麵嘀咕著:“什麽東西!上個月還巴結殿下,今天就裝模作樣!把個外官抬出來,你能嚇倒爺爺們?”


    他們自己走去。


    ……。


    “殿下,又捉到五個舉子前往福王府中。”冷捕頭徑直走進來回話。


    太子在眾人環伺中點點頭:“先關起來,過幾天再同他們算賬!”


    同樣是擂台,太子殿下允許蕭觀拉一幫子混混們橫行京裏,和他的太子黨見天兒打架,卻不允許蕭儀拉一幫子文人,自成一派。


    這擂台不是什麽人都能搭的。


    回完話,冷捕頭隨即出去。而太子還是聳眉頭,不悅地道:“錢國公府的事情,華陽郡王還沒生出來!這事情不是他做的!”


    說起這件事情,殿下是真的憤怒:“十大重鎮,十位國公!郡王們手握兵權,自有封地。是誰許他們擅自大膽,逼迫國公們的!”


    要認真的說起來,殿下對每一位郡王,包括他母後的心愛侄女兒丈夫,陳留郡王,太子殿下都能找出一堆看法,而且,誰不是這樣呢?


    雙標這種東西,往往是在上位者,應該如何如何,換成自己,就是那樣那樣。就像寶珠,她把自己日子過得不錯,活見了鬼,這全是她有好婆婆好丈夫嗎?


    不同的言論,不同的看法,都應該支持。不適可而止的,但願不要影響到自己。


    太子殿下,就是適可而止。抱怨出來後,也就壓住。


    濃眉對著袁訓皺著,袁訓沒有臉麵見他,就把頭往下垂垂。


    太子怒道:“我不是怪你,你也不用這樣對著我!”你當你的發髻很值得給我看?


    袁訓陪笑:“這事兒是查得慢了,不過各家郡王也都有疑點,這就不知道從哪裏下手才好。”


    “你們還要打仗,郡王們也不肯配合。所以我不怪你,但是錢國公府的後人,趕緊給我找出來。他沒事兒給我寄封無頭貼子,話又說得含糊,他到底想說什麽!”太子餘怒未息,但這怒氣不是對著袁訓來的,就換個方向,轉身柳至。


    太子和袁訓說話,柳至抱臂雙眸對天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但殿下會錯意,橫一眼他,再怒掃一眼袁訓:“你們兩個,還沒有折騰完?”


    “回殿下,我要袁訓給我爹磕頭認錯。”柳至就便兒就回這話。


    袁訓輕飄飄的:“啊,我沒功夫去,而且再來一回,他再衝在前麵,我照樣兒的揍他!”


    “小袁!你不給我爹賠禮,我怎麽跟你好!”柳至吼出來。


    袁訓也氣得身子哆嗦一下:“你說的有辦法和我好,就這招兒?”咆哮道:“我還不跟你好了呢!”


    “當然不是這樣,你不賠禮,我怎麽接著往下去!”


    “砰!”


    太子鐵青著臉摔了東西:“說正事!都給我閉嘴。”蘇先低下頭掩麵竊笑,也讓太子一眼瞄見也沒獨善其身。


    “你也不是好的,你就旁邊看著!”


    蘇先忍住笑,不慌不忙地道:“殿下您不用管,讓他們打去,幾時打不動,自己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我要不要這就什麽也不管,全由著他們去!……”太子驟然停下,而相對怒目的袁訓柳至,和看熱鬧的蘇先也停下來。


    幾乎同時,蘇先柳至袁訓同時問道:“蘇赫關在哪裏?”太子也問出來,往外麵沉聲而喝:“來人,蘇赫現在到了哪裏?”


    小跑著進來一個人:“回殿下,皇上要見瓦刺第一名將,蘇赫和福王一起押往宮中。皇上先見的福王殿下,隨後用晚飯,晚飯後,總該見他。”


    “他現在哪裏!”


    太子殿下的心情如風雨疾來,油然的生出不好預感。


    “奴才這就去查。”回話的人一溜煙兒的跑了,殿室中,幾個人麵麵相覷。這裏從太子起,全是老公事,也都清楚進宮的流程,和宮中看管人地方的方位,這就心頭全雪亮。


    三近臣們互相對視,由蘇先回話。


    “殿下,皇上仁澤,一向優遇福王殿下。”


    在外人們看來,算是優遇福王,衣食富貴而無憂。至於蕭儀來看壓根兒不好,在蘇先等人不這麽看。


    “福王府中出事,皇上必然心情不佳。晚飯想來,也會推遲。晚飯後再見蘇赫,蘇赫在這一段時間裏,不會關入天牢,隻在宮門上看管。外宮門上雖說是宮禁,卻進出的臣子們,來尋找的家人們,還有送晚飯給當值的人,前幾天我還遇到幾個往宮中結買花銀子的商人,可以說是雜亂,保不齊……”


    遠不如天牢和宮內嚴。


    “我們現在就去!”袁訓打斷蘇先的話,再對柳至也正經起來:“走!”


    太子殿下沒有說好,也沒有說不。隻在三個人走出去後,對著他們宮燈下悠動的影子,淡淡而惆悵地道:“也許你們去的晚了,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這裏沒有燈,明月和窗戶上的花木森森林動,印在地上鬼怪陸離,還有窗戶上描金花樣,都生出詭異之氣。


    對於階下囚,也隻能是這個想法吧。


    蘇赫默默的想到這裏,就聽到腳步聲過來,房門輕輕打開。一個腦袋探進來,說了一聲瓦刺話。


    蘇赫也回了一句,那個人輕而如貓般,又更敏捷,無聲無息到蘇赫身邊,借著月光打量他身上的重枷,擰擰眉頭,從懷裏取出鑰匙。


    “不用了!”蘇赫雙手一掙,格格輕聲響中,重枷慢慢的裂開。而他的傷口,也同時因用力而出血。


    來的人用漢話道:“犯得著嗎?有鑰匙不用,和自己過不去。”


    蘇赫即刻用漢話回他,就是回得生硬:“這,困不住我!”


    那個人伸伸舌頭:“這可是重枷!”


    “你們的重枷,該重新打造!”


    蘇赫說完,那個舌頭差點兒沒收回來。“你你,”咕碌幾聲後,不收舌頭說不好話,才吞口唾沫恢複唇齒,仍在驚駭中:“你會說漢話?”


    “說得不好,你說,我懂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就好,也免得路上遇到人追查,你聽不懂還要我翻譯。”那個人解下身上衣袍,給蘇赫披在身上。


    蘇赫的身子長大,這個人的袍子寬,此時又蹲身解下一段衣角,袍子這就合身。衣上的香氣,似百合又似菊花,還有著男人體味的怪味道,本不是為掩飾蘇赫身上血味兒才有的,現在卻無意中把蘇赫體味血味全蓋住。


    蘇赫就多上一句話:“你們這裏的男人還用香粉?”


    那個人扭曲麵龐苦笑:“侍候人的老公,用點香薰衣裳怎麽了?”不願意就這件事多說,他飛快地道:“王爺讓我告訴你,這會兒各處用晚飯,外宮門上又不比內宮,是你唯一走的時候,等下到天牢裏,要走就費大功夫……”


    ------題外話-----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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