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鳳凰城一片金黃燦燦,和煦的夕陽照著遼闊無邊的麥田,極目望去,一束束飽滿成熟的麥穗在微風中輕擺,發出沙沙聲響。


    風兒吹低了麥穗,露出一個彎腰工作的藍色身影,一晌,少婦直起腰來,抬眸覷了田埂上的竹簍內一眼,嘴角露出一絲微笑。


    孩子睡得很熟,雖然還不滿周歲,但打從出生起就是個懂事的娃,當娘親得下田操持農務時,他從來都不哭鬧,隻是靜靜陪伴一旁,獨自玩耍。


    此時風牽動了少婦粗藍布的衣角,年方二十歲的她,卻沒有一般女子弱柳扶風的嬌嫩,相反的,她那瘦而精神的身形恰若屹立的孤鬆一般。


    夕陽照在她黑紅的皮膚上,沾滿著汗水的臉龐隱泛出一絲油光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,她都不能稱得上是個沉魚落雁的美人。


    然而,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透著黠巧的聰慧,緊抿的唇角,則顯示出了一份女子少有的堅毅傲氣。


    自從夫君被朝廷徵召到邊塞山西右衛一帶援軍後,此去已一年有餘,其間音訊全無,也不知曉他在軍中一切可安好?


    背起裝有孩子的竹簍,她大步跨過麥田,在歸鳥齊鳴、麥浪滾滾的天地中走向回家的路。


    她,蘇雲仙,原生在京城蘇家,是京城首富蘇紹斌之女,養尊處優的富裕環境本不須她如此操勞,可是三年前的她,卻在正值青春少艾之時,無可自拔地愛上一位僅二十來歲的年輕塾師。


    虛長她幾歲的徐映波,是一位飽讀詩書又極負文采的秀才,生性耿介恬淡,安貧若素,一生不慕榮利,不求聞達,隻願過著寧靜而安逸的田園生活。


    輕財好施的他,經常不辭勞苦的四處奔波,為住在深山僻遠的貧苦孩童們免費教授學問,是一位頗有名望的善人。


    隻是一窮二白的他,家徒四壁,阮囊羞澀,徒空有一個好名聲,卻也不見哪一戶人家願意將家中閨女嫁予為妻。


    就這樣,徐映波長到了二十來歲,還是過著孤家寡人,一人飽全家飽的清寂日子。


    直到他,遇上了她。


    他們之間的愛情,是一首情詩開始……


    就像多數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一樣,他們對彼此一見傾心,互有好感,一路走來,雖不是纏綿悱惻,轟轟烈烈,卻也是曆盡一番抗爭與堅持,兩人最終才得以相守一起,互托終生。


    為了與徐映波相戀,蘇雲仙斷然放棄了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,就算父親揚言與她斷絕父女關係,仍然心甘情願拋下一切,隻願追隨此生摯愛,一同攜手遠走他鄉。


    一年以前,夫妻倆結束了飄泊不定的雲遊生活,來到京郊外一處充滿農家風情的城鎮定居下來,此後在鳳凰城中,夫教書,妻紡紗,日子過得十分平樂安康。


    隻是好景不長,一日兵部發下徵兵令,凡是國內符合年齡及身體條件的成年男子,即日皆被朝廷強製徵召,並須服完三年為期的兵役。


    於是收到軍帖的徐映波,很快成了眾多被徵召的軍夫之一,不久,更被火速送往邊塞,從事戰場一切運輸、補給、修護等等軍務。


    此刻,已是夕陽西下。


    操勞了一日農務的蘇雲仙,背起孩子慢步走回家中,就快到家門口外的小徑上時,她遠遠的便望見家門口擠滿了一群人。


    其中有幾張麵孔她是認得的,那是村口販賣南北貨的薑大娘以及錢家夫婦,一旁還站有他們一對年僅十五歲,卻生得人高馬大的孿生子,錢富貴與錢如意兩兄弟。


    但見那對孿生子手中還推著一輛破舊的板車,並且十分小心護著板車上裝載的物品,神色哀戚。


    「薑大娘,錢叔、錢嬸,你們怎麽都來了?有什麽事嗎?」


    抬眸一望,見是蘇雲仙歸來,薑大娘立即露出一抹哀痛神情,悵然地輕喚了她一聲,「雲仙啊!你可終於回來了!」


    隻見薑大娘與周遭眾人的神色皆有異樣,心有不安的她,微蹙了下眉,趕緊又問;「薑大娘,是不是村裏發生什麽事了?怎麽你們都……」


    終於,她視線落在錢家兄弟所推拉的板車上,那平日被兩兄弟用來裝載貨物的板車上頭,此刻被擱置的並不是所謂的商貨,而是一具僅蓋著一塊破草蓆子,除了麵容、軀幹,四肢皆暴露於外的屍體。


    驚見這一幕,她愣了半晌,訝愕一問:「薑大娘,這……這人是誰?」


    這時薑大娘眼中已是泛著銀光,不能自已,一陣嗚咽之後,才以破碎的聲調,哽咽回道:「雲仙哪!那是你的相公映波啊!你不認得了嗎?」


    聽到這兒,一旁的錢大貴,不禁也是一陣指天罵地,「我說這老天爺啊!可真是不開眼兒!這麽好的一個人,怎麽說沒了,就這麽個沒了?唉……可惜啊……」


    一旁的錢家長子,錢富貴的雙眼也被眼淚刺得發痛,聲音微微顫抖的勸慰道:「雲仙姊,人死不能複生,你要節哀啊!」


    於此同時,一向與徐映波私交甚篤的錢如意,旋又悲傷道來,「三天前,敵軍來犯,原本徐大哥可以隨著軍隊一同撤防到安全的地方,可是他卻不知道為了什麽,竟不顧旁人苦苦勸阻,又奔了回頭,待他被人發現時,已身中數箭,氣絕多時了。」


    倏聞惡耗,血色很快地自蘇雲仙臉上退去,隻覺身子像瞬間被冷凍似的僵硬,難以置信的大力搖頭。


    「不!這不是真的……騙我……你們都騙我!」


    這一切不會是真的……臨去前,映波曾經答應過她,絕不會丟下她和孩子,一定會平平安安歸來,一家團圓。


    他是承諾過她的!


    如今,他走了,他們夫妻的緣分也結束了,過去美好的一切一切,都將化為灰燼,不再複始。


    思及此,她心頭頓感絞痛,幾乎昏厥。


    「雲仙哪!為了孩子,你一定得堅強起來呀!」見她的身子像脫了臼一般,懸懸欲墜,錢嫂趕緊上前攙扶,卻教她輕輕的一把推開。


    胸口中的刺痛,已經蔓延全身,她就像行屍走肉般,慢慢的,拖著虛軟的身軀,一步一步走向載有徐映波屍身的板車旁。


    深深吸了一口氣,她任痛苦撕裂著心,緩緩伸出手,輕輕掀開覆蓋在他身上的蓆子。


    當他微睜著雙眸的麵容,一點一滴映入她眼底時,眸眶中打轉的淚水,再也無法抑遏,撲簌簌地全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昔日他那溫文爾雅的俊挺模樣已不複見,眼前的他,兩頰凹陷,瘦骨嶙峋,頭發、臉龐、衣袍皆沾滿了厚厚的泥灰與乾涸的血跡,看起來觸目驚心,教人心痛不已。


    死別的痛,深深擊潰了蘇雲仙,這道傷口切得太深,幾乎撕裂了她,往後沒有他的日子,她要怎麽活下去?


    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雙眼,她忍不住悲傷地伏在徐映波已變冰涼的屍首上,心就像被扯碎一樣,隻能放聲痛哭一場。


    而那聲嘶力竭的哭聲令聽者鼻酸,肝腸寸斷不已,紛紛轉過身去,不忍側聞。


    她一麵摟著他,一邊長淚不止。


    就在這當兒,她發現丈夫左手緊緊握拳,似乎還捏藏了什麽在他掌心裏。


    她抬眸望了丈夫一眼,像是了解了什麽,先是低聲在他耳邊柔聲細語幾句,接著溫柔地觸撫著他的手背,慢慢將他緊握的拳頭一指一指的緩緩扳開。


    當她攤開他緊捏的左掌,這才發現,裏頭捏藏的竟是兩人當初在相戀之時,她為了向他述說情衷,刻意在上頭題寫了一首情詩的貼身手絹。


    這一塊手絹自她贈予他之後,他向來視若至寶,貼身不離,但她萬萬沒想到,他竟為了尋回它,慘遭敵方殘酷的射殺,賠上了自己一條命。


    「就為了這樣東西,你值得嗎?」她把手絹緊緊捏在手心,眼中噙滿淚花,吐露出一絲幽怨的口吻,輕責道:「映波,你怎麽就這麽傻啊……」


    此刻,她心已經麻木,卻還要一口氣咽下所有的痛楚,因為她明白,此生他們相守的時光雖然短促,但這一份愛卻將會永久綿長。


    盡管她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他,盡管感覺他從這一刻起,就要在她的生命中永遠消失了!但是她堅信,隻要兩顆相愛的心息息相通,緊緊相係,無論今生或來世,他們一定還會再相遇,再繼續他們未完的情緣。


    思及此,她重新將手絹緊緊係在他左腕上,並以極小的音量,含淚在他耳邊低聲囑咐,「就以此物為證,映波,我們夫妻兩人,來世再見了。」


    不久,蘇雲仙在地方鄉紳的幫助之下,選了一塊清幽的山林地安葬了徐映波,並在墓旁搭起一座簡陋的草蘆,至此矢誌守節,帶著孩子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。


    一晃,一年過去了。


    然而生離死別的悲劇,又再一次降臨在蘇雲仙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……


    自徐映波戰死後一年,鳳凰城爆發了一場嚴重的瘟疫傳染病,疫情蔓延得十分迅速,短短不到半個月,城中人口銳減,幾乎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,各自辦起喪事。


    不久,蘇雲仙那一向體弱多病的孩子,不幸也感染上了這一場可怕的瘟疫。


    抱著漸漸冰冷的孩子屍首,蘇雲仙神情呆滯,獨自坐在屋中整整一宿,期間不言不語,不哭不笑,直到天剛亮透,才麵無表情尋來幾片木板,默默釘製了一具小小棺槨,並在棺槨內擺放了孩子生前喜愛的手搖鼓、小木馬、小狗布偶,最後親自將早夭的孩子與他的爹爹合葬在一起。


    葬了孩兒後,蘇雲仙日漸心灰意冷,認為如今在這世上已再無她可留戀之處,而她始終抑鬱難解的心緒,也很快轉變成自怨自艾和顧影自憐,甚至產生了歇斯底裏與自我摧殘的心態!


    沒有多久,她便選在一日清晨,在丈夫與孩子合葬墓旁的鬆柏樹下,投上一條三尺白綾,萬念俱灰地用自己的雙手,把自己送上了茫茫冥路。


    就這樣,蘇雲仙的一縷芳魂,轉瞬消失在天地之間,結束了她那短暫而幽怨的一生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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