秀兒,他的秀兒。


    他向禦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,搶前翻身上馬,用力一夾馬腹,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,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。


    風聲蕭蕭,迅速刮過耳際,他雙手緊緊握著韁繩,腳下驅策著馬兒奔得更急,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髒,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,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。


    老天,求求你,讓她還沒離府,求求你……


    終於回到狀元府,他急急躍下馬,韁繩隨手扔給了門前家丁。


    「夫人呢?夫人走了嗎?」


    「夫人?」家丁一愣,「回大人,沒見夫人出門啊!」


    太好了,她還沒走……劉常君緊揪著的心總算稍微鬆馳了些,長長籲了一口氣,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,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。


    「知道了。」他揮了揮手,「把馬牽下去吧。」


    「是,大人。」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。


    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,穿過花園,經過廊下,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,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,這才麵色淡然地推開門。


    ……佛堂空無一人,隻餘殘香嫋嫋。


    他的心一震,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,喃喃自語:「不要緊,她沒出門,所以就是還在府裏。」


    不在佛堂,那肯定是在臥房收拾行囊了。


    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,再沒有一絲自以為的渾不在乎,大步地繞過花廊,心裏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占地遼闊——大而無當,要來做甚?!


    片刻後,來到寢居門前,他的腳步倏停,舉高手想敲門,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。


    見了她,要說什麽?


    他微蹙起眉,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。


    呃,不如就說,山東此際不太平靜,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……


    不成,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為他心軟了吧,隻是尋個借口將她留下?


    或者該誆她,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,所以為了避免皇上起疑,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,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……


    可萬一她問,要留到幾時呢?


    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,不由負著手在門前來回踱步,思量。


    半晌後,終究是捺不住性子,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。


    「我回來了。」


    屋裏,一片死寂。


    他心跳漏了一拍,耗盡全身的力氣,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,沉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,走進同樣冷清清的臥室……


    她不在。


    劉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,怔怔地瞪著屋裏,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跡。


    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,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,熟悉得令他眼前驀然模糊了起來。


    他拿起那張留書,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。


    夫君:


    對不起!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,喚你一聲「夫君」吧!


    十多年來恩義相連,回首前塵,悲喜難分,苦甜自知,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,礙於母命,不得不允了我癡纏了你這許久,如今做個了結,想來終能好過些。


    臨別之時,千言萬語,不知自何說鹽類,明知緣已離散,叨叨絮絮亦屬空言,可有一句話,若未能吐,此生難安。


    想我這一生,不論錦衣玉食,或粗茶淡飯,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,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,你在哪裏,我就在哪裏,隻要你難過,我心就痛,隻要你是開心的,我就不自覺更歡喜,我知道我這樣很傻,可是情緣深種,無關報恩,就是畢生宿願。


    想愛著你,想陪著你,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,春夏秋冬。


    可現在,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。


    妾身走了,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,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,永結同心,一生福祿常滿,無苦無憂。


    下堂妻,劉氏女,惜秀字。


    「秀兒?」劉常君如遭雷擊,黑眸死死盯著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,心跳幾乎僵止,全然沒法呼吸。


    最幸福美好的時光,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,你在哪裏,我就在哪裏……


    想愛著你,想陪著你,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,春夏秋冬……


    「所以情緣深重……無關報恩……」他著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著,眼眶不禁濕了,「所以隻要我難受,她就心痛……」


    所以意思是……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、無法自拔,就和他一樣?


    他一窒,心髒驀然狂跳了起來。


    老天!他怎能耳目失聰、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?!


    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,她的笑語嫣然,溫柔體貼……一幕又一幕,曆曆在眼前。


    細數過往種種,秀兒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,都默默訴說著她婉轉纏綿的心意,每向前一步,都是為了能走近他身邊。


    那、那他怎麽還能親手休離了……明明也深受著他的妻子?怎麽能?!


    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,無力地半跪了下來,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,呆了好久好久。


    最後,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。


    她隻簡單帶了個包袱,裏頭全是換洗衣衫、曆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……和那紙休……


    女子孤身上路,多所不便,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,扮做了個小夥子。


    懷裏揣著油紙包的大餅幹糧,腰間係著一牛皮袋清水,頭上戴著頂草笠,她和一支商隊搭了夥,一路上,由陸路轉水路,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。


    雖然她木訥寡言卻手腳勤快,總是默默幫著做了很多雜事,於是商隊裏眾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,連一入了山東地界,欲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,還不忘切切關懷著她此去的安危。


    「小劉,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?」


    「是。」她可以低嗓音,「謝謝各位大哥關心,我一個人能行的。」


    「聽說山東多響馬,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,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杳無人煙,宛如死城,難道你不怕?」


    劉惜秀眸光一黯,「實不相瞞,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,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。」


    「原來如此。」領隊頭兒聞言唏噓,還是再三叮嚀:「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,這盜賊凶殘得很,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!」


    「我會的。」她感激地點點頭,謝過眾人後,瘦伶伶的北影背著包袱,默默消失在眾人眼前。


    「唉,可憐荒年多苦難啊……」領隊頭兒歎了口氣,轉頭對眾人揚聲道:「走咧!」


    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,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。


    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著駿馬,馬上掛著行囊和一柄劍,遠遠地跟在後頭。


    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,那男子勒住了馬,臉龐上盡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,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。


    黑夜沉沉,四周野草叢生,隱約隻聽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,讓人倍感淒涼。


    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,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,最後隻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,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,縮成小小一團,默默啃著幹巴巴的大餅充饑。


    隻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,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

    她吃了小半塊餅,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,將剩餘的餅放回包袱裏,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。


    睡是不敢熟睡,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,自己來不及應變。


    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,她隻要一閉上雙眼,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顏……


    她心頭一熱,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。


    夫君,現在在做什麽呢?


    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,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,算算日子,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?


    新婚燕爾,蜜裏調油,想必此時此刻,在同一片天空、同一輪明月底下,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,在美麗的園子裏遠眺星空,共賞皎潔月色。


    她心頭一陣劇痛,手揪緊了胸口衣襟,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……不不,別去想,別去猜,隻要祝福就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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