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清乾隆十八年,蘇州,虎丘山下,山塘河蜿蜒流過。


    秋風微涼,送來清爽的氣息,吹動著「豐富小館」的酒幌子。


    夕陽還未完全落下,店裏頭已是熱鬧非凡,食客高朋滿座,盡情地大快朵頤;小小的店門外更是排上長長的人龍,個個引領瞧盼,耐心等待夥計招呼進入用飯。


    「自從乾隆爺來吃過一頓後,豐富小館的生意更好了。」


    「可不是嗎?小店擠不進那麽多人,安老板早有打算。瞧,對麵已經蓋好新樓,再過十天就會搬過去,新請的跑堂夥計也都上工了。」


    「到了那天會揭開乾隆爺禦賜的『豐富之家』牌匾,同時也是咱安哥兒和米大姑娘的大喜日子,我等不及要吃他們的喜酒了。」


    「是啊,聽說有六十六盆米大姑娘拿手的好滋味美食,二十二種開胃拚盤,十一盤各色糕餅點心,一共是九十九道菜,取其長長久久之意,菜色多,量也多,任君取食……」


    「拜托,別說了啦,我肚子正在唱空城計,這會兒鬧得更慌了。」


    十二歲的牛采蘋興奮地傾聽前頭幾個文人公子談論豐富小館之事。說到生意好,她便扭身探看排隊的人龍,哇地大叫一聲;說到對麵的新樓房,她便把頭仰得高高的瞧看,張開小嘴,驚歎連連。


    「爹,我好想趕快吃安大哥和甜甜姐的喜酒喔。」她搖著身邊父親的手,說著又猛嗅屋裏傳出來的飯菜香,咽了咽口水。


    「小妹。」跟她一起扶著父親的牛青雲冷言冷語地道:「拜托你有點姑娘家的模樣,打從出門就蹦個不停,一刻也靜不下來。」


    「二哥你教我,啥是姑娘家的模樣?」牛采蘋朝最愛跟她鬥嘴的二哥吐了舌頭,再踮起腳尖,歪歪扭扭學小腳走了兩步,拿手掌遮住臉蛋故作嬌羞,卻是咯咯笑道:「我看戲裏的大小姐都是這樣演的。」


    「你再淘氣,以後就嫁不出去!」


    「人家才不嫁,我要一輩子陪爹!」牛采蘋又挨蹭著父親的手臂,仰起臉道:「爹最疼我了。」


    牛樹皮一張老臉笑咪咪的,舉手扶住了快滑下鼻頭的玳瑁圓框眼鏡,低頭端詳了小女兒片刻,那張布滿皺紋的笑臉卻是緩緩地垮了下來。


    「采蘋沒娘疼,爹心疼。」聲音低低的,幽幽的。


    「爹呀!」牛采蘋立刻伸出指頭,將父親下垂的嘴角頂了上去,仍是笑嘻嘻地道:「今天開開心心來吃飯,不準你哭喔。」


    「好,爹聽采蘋的。」牛樹皮給頂回了笑臉,眼裏也恢複了憨純的笑意。「爹不哭,爹開開心心的。」


    「嚇!是牛秀才!」排在他們身後的一個大爺突然驚叫,忙不迭地拉開一起來的家人。「退後點!瘋子來了,別沾上他的晦氣。」


    「喂!你說誰是瘋子?」牛采蘋一聽,氣衝衝地轉身叉了腰。


    「小妹,別理他。」牛青雲扯住妹子,不忘瞪視那位大爺一眼。


    「還不是瘋子嗎?老的瘋,小的也跟著瘋!」那大爺又後退一步,拿手掌搧了搧身前的空氣,露出輕視的神色道:「喲,我怎地這麽倒楣呀!還沒吃上一頓美食,就先聞到書本的酸腐味,都壞我胃口了。」


    「我還是回家去。」牛樹皮感受到周遭氣氛,神情變得畏縮。


    「大哥馬上從糧行過來了,他找不到我們會著急的。」個頭矮小的牛采蘋站穩腳步,挽住父親,仍想回頭跟那人大聲理論。


    她不明白,為何別人都很怕她爹?見了不是閃避,就是胡罵一通。可爹是老好人,從來不得罪人的,走路一定走在街道邊,不像有的大爺大搖大擺走在中間擋路;而平時就安安靜靜捧著一卷論語苦讀,就算背誦出聲,也不會吵到鄰人;再說,爹哪兒瘋了?爹會吃飯,會說話,會笑,會哭,會幫她蓋被子,會問大哥回來了沒……爹隻是不小心摔壞了頭,又考了二十多年的舉人,名落孫山都很難過了,那些人怎能來笑話爹是瘋子!


    大哥和二哥教過她,若有人說爹閑話,不用理會,說也說不清的;即使說了,也不見得聽明白,不如將那些人當作汪汪吠叫的狂犬便是。


    她攢緊小拳頭,還是被那隻亂吠的男人給氣得想哭了,正想轉身回嘴,突然一個大手掌往她頭頂輕輕壓下來,摩挲了下。


    她以為是二哥,抬眼一瞧,卻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哥哥衝著她笑。


    「牛小妹,不認得我啦?」


    「米多多!」牛采蘋驚喜地叫一聲,不覺鬆開了拳頭。


    看到米多多來了,就知道他要喊他們進去吃飯了,誰還管那隻瘋狗!


    米多多又輕拍她頭頂兩下,隨即跟牛樹皮哈腰鞠躬,扶住了他。


    「啊,牛老爺子來了,失敬失敬,不好意思,小店客人多,讓您久等了,裏邊請坐,這兒排隊有凳子怎不坐呢,怕您站累了。」


    「站著好,不會擠住肚子,待會兒吃得多。」牛樹皮摸摸肚子。


    「老爺子真聰明!」米多多豎起大拇指。


    「多多小爺!你你……」那個嫌棄牛樹皮的大爺驚叫道:「你別扶他啊,他瘋瘋癲癲的,你帶他進去叫大夥兒怎麽吃飯!」


    「這樣啊?」米多多搔搔頭皮,一臉困惑。「鄭爺覺得不方便吃飯,那就恕不招待了。排在後頭的客倌,待會兒輪到你們嘍。」


    「哇嗚!」鄭爺帶來的小童聽到「恕不招待」,驀地爆出哭聲,滾到地上亂叫:「爹!我要吃!我要吃皇帝吃過的皇宮菜啦!你答應我的啊!」


    「 快起來 ! 」鄭爺氣急敗壞,吼道:「 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!金貴的娘,還不拉他起來! 」


    牛采蘋縮肩吐舌,覺得好笑,挽了父親,跟著米多多進到屋內。


    「米多多,你不怕以後少了一個主顧?」


    「怕啥?牛老爺子也是我們的貴客。」米多多大拇指往後一揚。


    牛采蘋順他手勢回頭,就見那位鄭大爺繃著臉,雙手張開,擋住後頭急欲搶過來排隊的人馬,仍舊保有他下一個順位進去吃飯的優勢。


    「多多,謝謝你。」牛青雲低聲道。


    「客氣什麽。」米多多笑著拉開凳子。「老爺子,這邊請上座。」


    新請的跑堂夥計訓練有素,客人才坐下,便送上熱手巾和茶水。


    「哇,熱的耶!」牛采蘋瞪住冒煙的巾子,兩隻大眼洋溢著興奮之情,再拿起遞給了父親。「爹,小心燙。」


    「熱熱的很舒服。」牛樹皮兩隻手掌捂住熱巾子,露出憨笑。


    「好香!」牛采蘋也攤開巾子,拿來聞著。


    「我去跟我姊說老爺子來了,給你們上一桌好菜。」米多多說。


    「米多多,要軟爛些,我爹的牙不好。」牛采蘋忙揚聲提醒。


    「放心!」米多多綻開大笑容。


    牛采蘋從熱煙裏瞧了出去,就見他幾個大跨步,來到廚房簾子前,手一掀,喊道:「牛老爺子一家來嘍!」隨即又趕到別桌招呼去了。


    她繼續盯住簾子,一會兒,果然簾子後探出一張俏麗臉蛋,往這邊瞧了過來,她立刻開心地揮手,大叫道:「甜甜姐!我來了!」


    米甜甜回她一個微笑,點點頭,放下簾子去為他們張羅。


    其實不必她交代米多多,隻要他們來了,廚房裏頭的甜甜姐和軟軟姐便會為爹送上好消食的菜色,尤其是爹最愛的肉筍火腿,竹筍和火腿切成細丁塊,煨得軟爛,再倒掉鹽水,加入冰糖,那微鹹帶甜的口感——


    她忍不住咂咂舌頭,好似已經吃到了這口好滋味。


    一邊想著,一雙總愛東張西望的大眼便看到了門外走進來的人。


    「大哥!大哥!我們在這裏!」她舉起雙手,用力揮舞,好讓大哥一眼就能在幾十顆人頭裏找到他們。


    「爹,你們今天比較早過來?」二十二歲的牛青石老成穩重,他坐了下來,笑道:「我本來還想跟你們一起排隊呢。」


    「青石你糧行忙,很辛苦,要多吃一碗飯。」牛樹皮的目光一直隨著大兒子移動。


    「好的,爹。」牛青石為父親扶好滑下鼻梁的眼鏡。


    「開胃的豆腐皮來了!牛大哥你來得正是時候啊。」米多多像一陣風也似地來到,左手放下一碟拌有油、醋和蝦米的軟腐皮,右手在牛樹皮桌前放下一個大碗。


    「哇,米多多,你都記得我爹吃飯的習慣呀?」牛采蘋抬頭問道。


    「采蘋,你要叫米大哥。」牛青石囑咐道。


    「大哥?他又不像大哥。」牛采蘋疑惑地再看米多多一眼。


    在她的認知裏,能被叫上大哥的,就得像她大哥或是安大哥,年紀比較大,會照顧弟弟妹妹,走路就算快,也是一步步地很踏實;可米多多跟她一樣蹦蹦跳跳的,應該算是一個可以一起玩的小哥哥而不是大哥。


    米多多回望那雙童稚的圓眸,笑著伸掌拍拍她的頭頂。


    「沒關係,隨她愛叫。」他一點也不以為意。「我長到了十六歲,上頭有姊姊、姊夫,就算有妹子,軟軟也隻是喊我一聲哥而不是大哥。以前在周家當小廚,現在當跑堂的,從來就是跟這個『大』字沾不上邊。」


    「對啊,人家是大爺,你是多多小爺!」牛采蘋開心地喊了那響遍蘇州城的名號。「米多多,你再跟我們說乾隆爺來店裏吃飯的故事……」


    「采蘋!」牛青石忙再囑咐一聲。


    「大哥,我知道啦,米多多他忙,等會兒要是有別的客人想聽米多多說書,我再過去一起聽。」


    「牛小妹,我偷偷跟你說,乾隆爺就坐在你這張凳子吃飯。」米多多裝模作樣壓低了聲音,拿手掌掩到了她耳邊道:「這可是龍椅,八字輕的坐上去還會頭暈跌下來喔。」


    「哇啊!」牛采蘋嚇得跳起來,一臉崇敬地望向那張被坐到磨光發亮的椅凳,差點就要合十拜下去,一抬頭看到米多多笑咪咪的神情,立即醒悟,嚷道:「米多多你騙人,這店裏的桌子凳子移過來,又移過去,哪記得乾隆爺坐過哪張凳子。」


    「哈哈!牛小妹很聰明嘛!」米多多大笑走開。


    「我本來就很聰明了,爹你說是不是?」牛采蘋不服氣地坐下來,一看到走過來招呼的老板安居樂,又開心地大喊:「安大哥!」


    說起牛家和米家的淵源,那可得從牛青石早年當賣貨郎時說起。因為常在街上跑,便認識了在蘇州富商周家當長工的安居樂,後來牛青石去了揚州學做生意,兩人斷了聯絡;三年後,安居樂帶著米甜甜、米多多、米軟軟離開周家,到外頭開豐富小館,就在上街尋找合適的糧行時,遇上剛回蘇州開店的牛青石,從此由牛記糧行供給飯館五穀雜糧。


    「鴨糊塗來了。」夥計送來熱騰騰的菜色,擺上四碗白飯。


    「哇!一塌糊塗的鴨子來了。」盤子都還沒放下,牛采蘋就站起身,興高采烈地道:「爹,你夾不到喔,我來幫你夾。」


    不隻她幫父親夾菜,兩兄弟也跟著動筷子,將那煨爛的山藥拌鴨肉夾進父親前頭的大碗裏,等見父親吃了,大家才正式開動。


    「大哥,這間舖子還沒租出去?」今天格外沉默的牛青雲開了口。


    「聽說還沒。」牛青石道:「豐富小館將搬到對麵新屋,這舖子空下來,因為牆壁有當今皇上的題字,又有吃飯的人潮帶動生意,所以屋主提高租金,一個月要五兩銀。」


    「五兩?!」牛青雲顯然被這高價驚到,沉吟了片刻。「我明天上街走走,找間便宜的店麵,準備開個書畫舖子。」


    「你不是想去四處遊曆?」


    「大哥,我不能放下你們。」


    「家裏有我,放心。」牛采蘋忙著吃飯,耳朵也沒閑著,拍了拍她平板的胸部。「牛小妹當家,穩當又可靠。二哥,你快走啦。」


    「趕我出門了?」牛青雲瞪她一眼。「爹年紀大了,采蘋你還小,什麽都不懂,既不穩當又不可靠,我不能走。」


    「我十六歲離家去揚州學作生意,」牛青石想到從前。「那時你也像采蘋這般年紀,就得擔起照顧爹和采蘋的責任。既然你行,采蘋也行的,更何況現在我在家,你不用擔心。」


    「那是大哥留下安家銀子,讓我們不愁吃穿……大哥,你為我們做太多了,你糧行越來越忙,我合當幫你……」


    「走得遠,看得也遠,才不會近視。」牛樹皮笑咪咪地推了眼鏡,看了二兒子,又看向大兒子。


    「爹也讚成青雲出去走走?」有了父親的認同,牛青石再度鼓勵弟弟道:「大哥如今有能力供你,你已經十八歲,長大了,想做什麽就去做,是時候出去見見這個世麵了。」


    牛青雲不語,低頭默默地吃飯。


    牛采蘋邊聽邊扒飯,心裏已有了打算,一雙大眼骨碌碌地張望個不停,終於等到了米多多送完菜跑過身邊時,一把拉住他的小褂後擺。


    「米多多,你有空跟甜甜姐說,我想跟她學做菜。」


    「你學做菜?」米多多不可思議地瞧著她,拿右手比畫到腰際的高度。「你這麽小個兒,連鍋子都拿不動吧。」


    「我沒這麽矮啦。是二哥要出門了,以後可得我下廚燒水煮飯。」


    「你下廚?」米多多還是搖頭。「你得拿凳子墊腳才構得上灶台,我真怕你不小心腳滑,滾到鍋裏去,變成一道香脆的油炸牛小妹。」


    「哪會?!甜甜姐和軟軟姐都是拿著鍋鏟長大的,你也從來沒滾下油鍋,我都十二歲了,自然也行。」


    「說的也是。好吧,牛小妹,你要來學,隨時可以來。」


    「多多,不敢麻煩你們。」牛青石忙道:「采蘋,你二哥要是出門,我會請人來家裏煮飯打雜,你不用發愁。」


    「牛大哥,不麻煩的。」米多多笑道:「我們新請了廚房夥計,等搬過去對麵新屋,我姊就會開始教他們做菜活兒,正好牛小妹可以過來聽聽、學學。」


    「太好了!爹,我以後一定天天燒好菜給你吃。」


    牛采蘋興奮極了,好期待有朝一日,自己能擺出一桌酒席給爹和大哥二哥吃吃喝喝。她越想越開心,食慾大振,扒了一碗飯還不夠,又要再吃一碗;見二哥好像還要跟大哥和爹談事情,便趁夥計幫她盛飯的空檔,蹦下地跑到最裏麵的牆邊。


    哇!她仰起頭來,一雙大眼晶燦燦地瞻仰這堵寫滿詩文的牆壁。


    文人公子酒足飯飽後,總不免詩興大發,往牆上題幾句讚美美食或廚娘手藝的詩句。乾隆皇帝亦是不例外,一副對子「米甜米軟米多多  味香味濃味久久」和欠條「愛新覺羅弘曆欠銀二兩  明日歸還」便成了人們過來吃飯時順便「朝聖」的所在。


    在哪裏呢?她很努力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裏搜尋,她記得寫在很高的地方,便在牆壁前跳呀跳地尋找皇帝墨寶。


    跳躍之間,身後突然撞來一團事物,她一時站不穩踉蹌了下,還好立刻以雙掌貼上牆壁才沒跌倒;可跑過來撞她的小童卻咚地一聲屁股著地,跌了個四腳朝天。


    「小朋友,要不要緊呀?」她趕忙過去扶他,小店空間不大,這娃兒還橫衝直撞的,沒撞翻桌子已屬萬幸。


    小童約莫六、七歲,讓她扶起後便愣愣地坐在地板,瞠著一雙小小的綠豆眼看她,驀地嘴一扁,眼一擠,哇地扯開喉嚨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哎!她認出來了,這小童不就是剛剛在門外亂滾的鄭爺的孩子嗎?


    小童拔尖的哭嗓頓時讓喧鬧的小飯館安靜下來,人人皆往這邊瞧來。


    「別哭喔,姐姐帶你回去找爹娘。」牛采蘋好聲勸道。


    「金貴!我的金貴兒啊!」鄭大爺奔了過來,一看見扶著金貴的人,不禁勃然大怒。「又是你們姓牛的!你做什麽打我家金貴?!」


    「我沒打他呀!」牛采蘋解釋道:「是他自己撞過來跌倒的。」


    「你小小年紀,心腸忒歹毒,我才說你幾句,竟打我家金貴出氣!」


    「喂!」牛采蘋不服氣了。「你講講道理啊,我再跟你說一遍,是你家娃娃自個兒跌跤哭了,怎就賴到我這兒來?」


    「還不是你這個小瘋婆娘嗎!金貴,你跟爹說,是不是她打你?」


    「嗚嗚哇啊!」金貴兀自賴在地上啼哭,娘來了也不給抱。


    「鄭爺!鄭爺!」老板安居樂趕過來,口拙的他隻能拉著鄭大爺。「有話好說,有話慢慢說。」


    「鄭爺,我是牛青石。」牛青石也趕過來,右手拉過妹妹,順勢將她護在身後,語氣不卑不亢:「恐怕是有什麽誤會,請聽我妹妹說明白。」


    「 喲喲,這是怎樣 ? 兄妹倆你說我唱 ? 」鄭爺撇著嘴,不屑地道:「 牛老板啊,你最近發達了,我隻好賣你個情麵,就這樣吧,叫你妹子跪下來跟我家金貴磕頭賠罪,我便不追究。 」


    「你欺人太甚……」牛采蘋大叫。


    「鄭爺。」牛青石用力扯住想撲上前理論的采蘋。「我妹妹既然說是你家孩子自己跌倒,就沒有必要向你道歉。」


    「你們姓牛的說了算?那豈不白白委屈了我家金貴兒!走!咱上衙門請陳大人判個公道,看是誰有道理!」


    「呃呃呃……」一個細微的聲音傳來,眾人循聲望去,就見牛樹皮緩緩走來,身後的牛青雲似乎是阻止他不成,隻得緊緊挽住他的手。


    牛樹皮縮著脖子,怯怯地道:「采蘋很喜歡小孩,常跟他們玩……」


    「嚇!」鄭爺見是牛樹皮,本能地倒退一步。「又是你這個酸秀才!我剛吃的好菜全變酸水了,我呸!」


    「姓鄭的!」旁邊桌子的客人抗議了。「我們還在吃飯,你別往我桌上噴口水。」


    「嗚嗚嗚哇!」金貴繼續哭聲震天。


    米多多剛從廚房出來,他沒看到事情的經過,但立刻判斷出情勢,順手拿起他送到桌上的一塊點心。


    「祝公子,先借你這塊糕,等會兒還你。」


    米多多拿了糕,一個箭步蹲到哇哇大哭的金貴身前,扳了一小塊,嘴裏嘖嘖有聲地道:「嗬!好香的棗泥核桃糕,你瞧,這切碎的核桃,全讓厚厚的甜棗泥給包了起來,這一咬下去啊,喀滋喀滋……嗯,好吃。」


    眾人皆以為他會拿糕給金貴吃,沒想到他竟是一口送進自己嘴裏。


    「嗚?」金貴也看呆了,眼睜睜看著他吃得不亦樂乎。


    「好吃,真好吃。」米多多又扳了一口吃下。「金貴要吃嗎?」


    「嗚嗬!」金貴不哭了,伸長手就要拿。


    「金貴,多多小爺問你,你怎麽哭了?你說了才能吃。」


    「屁股痛嗚。」


    「早說嘛。」米多多將一小塊糕送進金貴的嘴裏,又微笑問道:「可你好端端地走路,怎會屁股痛?」他拉金貴站起,輕拍那個小屁股。


    「跌倒嗚。」


    「原來是跌倒了,所以姐姐沒有打你屁股嘍?」


    「沒。」金貴搶過整塊糕,啃了起來。


    「這就明白了。」米多多站起身,綻開笑容道:「鄭爺,你聽金貴說了……哎喲!」他話說到一半,驚訝地扭頭一看,就見金貴竟在大庭廣眾之下,笑嘻嘻地捏住他的屁股。「金貴你做什麽?」


    「捏屁股啊。」金貴眨著綠豆眼,吸了吸鼻涕,天真無邪地道:「我喜歡姐姐,我喜歡多多小爺,我要捏。」


    「什麽?原來你剛才想捏姐姐的……」米多多再也說不出那兩個字,隻得拿下捏在他屁股的小豬手,擺出正經的臉色。「金貴,多多小爺教你,以後不能做這種事,知道嗎?」


    「可爹捏娘屁股,娘哈哈笑,滿屋子亂跑,我也要姐姐哈哈笑啊。」


    飯館裏安靜無聲。半晌,有人悶悶地哼著,接著是壓抑的嗬嗬聲,然後是整間屋子再也按捺不住地哄堂大笑。


    「說什麽渾話!」鄭爺的臉皮脹成醬色,倏地挾起他家金貴,往大門衝了出去。


    「鄭爺,你還沒付、付錢!」安居樂追上去,雖是理直氣壯,但憨厚的他還是紅了臉,結結巴巴地跟客人討錢。


    「給!」鄭爺掏出荷包,扔給後頭跟著的老婆。「你算給安老板……」他突然想起什麽,轉身跑回吃飯的桌子,放下猛吃糕的兒子,迅速地將桌上還未吃完的幾盤菜倒進大湯碗裏,還拿筷子將殘渣全數刮了進去。


    「噯,不能這樣。」安居樂見狀大驚,立刻阻止。「鄭爺坐下來慢慢吃,飯錢不急,不急,等會兒再算……噯,你、你全混在一塊,這、這這走味了……不成的……噯、唉!甜甜的好滋味啊……」


    眾人也替安老板搖頭歎氣,咱安哥兒最懊惱的不是客人不付錢,而是不懂得品嚐米大姑娘做出來的好菜,瞧這混水湯色,能吃出什麽味道!


    「老子付了錢,想怎樣吃是我的事!」鄭爺頭也不回,抱了金貴就走。「金貴的娘,拿好碗。安老板,這碗明天拿來還你。」


    鄭大娘神色窘迫,低頭付了帳,捧了碗跟著快步離開。


    「繼續吃飯了。」眾人看完鬧劇,笑著回頭吃飯去。


    「爹。」牛采蘋挨到父親身邊,蹭了蹭他的手臂。


    「采蘋,」牛樹皮聲音微微顫抖:「不要吵架。」


    「爹,我沒跟人吵架,你不要怕,我沒事。」她輕拍父親的心口。


    「小妹你不好好坐著吃飯,就會到處亂跑惹是生非。」牛青雲叨念。


    「好啦,二哥你盡管罵我,是我不好,嚇著爹了。」這回牛采蘋很認分,也不跟二哥鬥嘴了,乖乖地和大哥扶了爹回桌坐好。


    桌上擺著她的第二碗白飯,可鬧了這一會兒,她卻是沒有食慾了。


    她不是害怕,也不是生氣,隻是想不透世上怎會有這種蠻橫無理的人。


    「采蘋,怎不吃飯呢?」一個軟膩的好聽聲音傳來。


    「軟軟姐!」她抬起頭,歡喜地喊道。


    「這碗梨汁桂圓湯給老爺子定心神。」米軟軟比采蘋大兩歲,猶是個害羞的小姑娘。她先為牛樹皮擺上一盅湯,說上祝福話:「老爺子吃了補血養身,長壽又安康。」


    「嘿!」一直苦著臉的牛樹皮終於綻出憨笑。


    「謝謝軟軟姐。」牛采蘋開心地回應。


    「多謝軟軟。」兩兄弟也一起道謝。


    米軟軟帶著嬌羞的微笑,一一為他們擺上甜湯,隨即轉身鑽回廚房,門簾掀放之間,走出了咱豐富之家的當家主廚米甜甜。


    「老爺子,今天的菜好吃嗎?」


    「好吃好吃。」牛樹皮笑咧了嘴道:「糊塗鴨好吃。」


    「爹,是鴨糊塗啦。」牛采蘋糾正。


    「鴨子糊塗,老爺子一定不糊塗。」米甜甜笑問道:「可知道今天的菜是誰做的嗎?」


    「甜甜做的。」牛樹皮一雙老眼從眼鏡上方看了出去,笑咪咪地道:「米大姑娘的菜,好吃!」


    「嘻!多謝老爺子。」米甜甜得到滿意的答覆,開心地轉回廚房。


    「張爺你想知道山塘河被倒了染料那事?」隔了兩桌,米多多開講了。「嘿,問我多多小爺就對了。話說第一回大家就忍下來了,可第二回我們實在吞不下這口氣……」


    「 哇 ! 米多多說書了 ! 」牛采蘋坐的方位背對米多多,她飛快地夾了幾樣菜堆在碗上,整個人轉身過去,捧起飯碗,睜著大眼,拿筷子猛往嘴裏扒飯,興奮而認真地聽米多多講故事。


    食量不大的牛樹皮已吃飽飯,舀起甜湯,小口小口地吃著;牛青雲倒了一點鴨糊塗的湯汁拌飯,卻是沒有吃肉,而是將還有幾塊鴨肉的盤子轉放到牛采蘋桌前。


    牛青石見狀,心裏有數。「青雲,采蘋是單純些,一根直腸子通到底,可她總會長大,也會懂事,我們當哥哥的不可能一輩子看住她。」


    牛青雲瞧向妹妹,隻見她聽得入神,一口飯送進嘴裏,便呆愣愣地咬著筷子不動了,令他看了不禁又想嘮叨。


    「小妹現在是個傻小姑娘,以後是個傻大姑娘,不看住怎行?」


    「哥哥不可能看住妹妹一輩子。」牛樹皮重複說了大兒子的話,笑咪咪地道:「就給我的女婿幫忙看了。」


    「爹說的對。」牛青石笑道:「將來得幫采蘋留心好夫婿了。青雲,反正采蘋還小,不急著給你監定咱妹夫的人選,不妨先出去遊曆吧。」


    牛青雲抬起眼,慢慢地將大哥、父親、妹妹看了一遍,目光最後放在手舞足蹈說書的米多多身上。


    生活閱曆多,自然有說不完的故事,而他,也想走遍天下,看那名山勝水,風土人情,增廣見聞,再來說故事給別人聽……


    入夜的豐富小館,吃飯的人潮川流不息,吃飽的,滿足地拍拍肚子離開,還在外頭排隊等候的,就著夜風猛吸菜香,三三兩兩閑談。


    虎丘山下,蘇州城裏,米家,牛家,家家戶戶,大家合力為「豐富之家」寫的這部書還要繼續熱熱鬧鬧地說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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