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,郭勤那小子奉爺爺命去棉田裏叫三叔。


    郭大貴不知什麽事,笑問:“吃飯了?”


    郭勤把頭搖得像撥浪鼓,道:“不是。紅棗肚子大了,小姑氣病了。我爹我娘、二叔二嬸都去張家了。爺爺叫你也去。”


    他敘事簡便利索,就是有些前言不搭後語。


    但郭大貴可不笨,這麽一串一想,頓時覺得不妙。


    他不顧郭勤是小娃兒,追問道:“紅棗肚子是福田弄的?”


    郭勤嘴一撇,道:“可不是那東西弄的!”


    他年紀雖小,架不住有個言語“精辟”的娘,所以早熟。


    郭大貴“怒從心頭起,惡向膽邊生”,將手裏鋤頭一扔,把袖子挽了一挽,氣勢洶洶地奔張家來了。


    郭勤也跟在後麵飛奔,跑得一點不慢。


    他想他也是老郭家人呢,這事也得出一份力。


    郭大貴來到張家門口,隻見黑壓壓都是人頭,裏外圍了好幾層,大嫂蔡氏和紅娘子的對罵聲從人群中傳出來,在天空下回蕩;大哥二哥正跟張家父子論理,當下他也不去攙和——他不擅長這個,隻到處找張福田。


    找不到,便衝進張家找。


    張福田正在後菜園躲著,五內不寧。


    想起文靜秀氣的清啞,他就暗怪紅棗勾引自己,又恨自己不爭氣,沒經受住,做了對不起清啞的事;想起李紅棗甜美麵頰和豐潤的身子,他不禁心裏一熱,又憐惜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,他是個男兒家,不能狠心丟下她不管。


    他想要去前麵懇求郭家人退親,又舍不得清啞,還怕郭家兄弟不饒他;待要將事情推到紅棗頭上,求郭家原諒,眼前又浮現紅棗含嗔帶羞的臉,又不忍不舍,因此左右為難,站起來又蹲下去。


    正想不出一個萬全的主意時,郭大貴找進來了。


    他慌忙站起來,叫道:“三哥……”


    因見他架勢不對,忙又改口道:“大……大貴……”


    郭大貴一言不發,上去照胸就擂了他一拳。


    張福田一個趔趄坐在菜地壟上,壓倒好幾棵茄子。


    郭大貴撲上去,騎在他身上不住揮拳,一邊罵:“狗娘養的東西!狗娘養的東西!狗娘養的東西……”


    他氣昏了頭,拳頭照著張福田頭臉砸,很快就見了血。


    張福田先還躲,後來毫不還手,任他打。


    原來他想,打得越凶,郭家出了氣,這事就好解決了。


    張家一個小孫子聽見動靜跑來,看見二叔滿臉是血,嚇得尖叫,轉身就往前麵跑去,一邊跑一邊哭嚎。


    張老漢等人聽了大驚,都蜂擁進後院。


    張大娘見兒子被打得不成樣,撲上去嘶聲喊道:“福田——”


    眾人聽後機靈靈打了個寒顫,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

    郭大全和郭大有也慌了,急忙上前喝止三弟。


    郭大貴被拉起來,猶不解恨,指著張福田罵“狗娘養的”。


    蔡氏忙拉住他道:“他三叔,你怎這樣衝?爹要是曉得了,又要說你了。你這一動手,明明是人家錯的,到頭來又怪你。”


    張家人聽了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
    唯有張老漢跟兒子一個心思,因此不怒反喜,擺出超然姿態道:“不怪!我張家絕不怪!打得好!這小畜生討打!就是你三舅哥不打,老子也要打。你對得起清啞麽?”


    張福田羞愧低頭,一言不發。


    郭大全和郭大有對了個眼色,心照不宣。


    張大娘不敢違拗老頭子,忍氣吞聲和大媳婦扶張福田進屋去擦洗,一麵叫大兒子去請遊方大夫來診治,生怕小兒子有個好歹。


    村人們見張福田口鼻流血,禁不住對郭家敬畏起來,低聲議論道:“我說的吧,郭家那是好惹的!這還隻他們兄弟三個來了,兩個老的還沒出頭呢,要是郭老頭和吳婆子來了——哼哼,張家就沒法收拾了。”


    張老漢聽了痛心疾首,心想自己已經無法收拾了。


    罵罵咧咧、吵吵嚷嚷,幾家人又重新回到前麵。


    看熱鬧的人也都跟著回到前麵。


    混亂中,郭勤對著張家那報信的小孫子一伸腳,嘴裏道:“壞種!我叫你喊!”


    那娃兒腳下一絆,頓時撲麵栽倒,嘴巴正磕在一顆石頭上。


    等他雙手撐起上身,和血吐出一顆牙後,頓時驚天動地哭起來。


    張福榮忙抱起兒子,見滿嘴是血,氣得瞪著郭勤。


    郭大全見事不對,忙對兒子跺腳叱喝道:“大人說事,小娃兒搗什麽亂?看老子剝了你的皮!”


    郭勤嚷“他自己沒走穩”,然後一溜煙鑽入人群不見了。


    紅娘子趁機喊“郭家老老小小都不是好東西!”


    蔡氏立即反唇相譏,罵李家一窩子狐狸精。


    不等張家人就這事理論,郭守業分開人群走過來。


    七嘴八舌議論的人們一齊住口,張郭李三家人也都住口,全看向他,不知他將要怎樣。


    張老漢心慌慌地迎上去,剛打疊起笑臉,尚未開口,就見他對幾個兒子喝道:“鬧什麽?大全,我叫你來問問怎麽一回事,怎麽就鬧起來了?就算心裏有氣,罵一頓也就算了,不依不饒地鬧,想幹嘛?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?都給我回去!”


    郭大全忙答應道:“噯,爹!”


    郭大貴卻不服,嚷道:“爹,這事就算了?咱小妹怎辦?”


    郭守業瞪他道:“滾回去!誰沒幹過錯事?你還得理不饒人了。各人兒子閨女各人自己管。你們跑來鬧,要是人家閨女出了事,人說我郭家不給人活路,逼死了人,叫你爹給人戳脊梁骨!?有這工夫,回家鋤地去!”


    村人們聽了這話,看著郭守業肅然起敬。


    張老漢羞愧不已,道:“郭大哥,我都沒臉見你了。你看這事……我跟他娘正要上郭家給嫂子賠禮呢……老哥哥,咱們可是親家!福田也是年輕糊塗,曉得錯了,我……”


    郭守業盯著他麵無表情道:“親家?你舍得孫子?”


    說完一言不發地掉頭就走。


    郭大全等人也紛紛跟上,毫不戀戰。


    張老漢麵色漲紅,衝著他們去的方向喊道:“我張家才不要那不清不楚的孫子!”


    村人看得詫異不已,滿心意猶未盡。


    依他們想:郭家或逼紅棗沉豬籠,或逼張家跟李家撕破臉;還有,清啞和福田的親事到底怎麽個結果,等等,等等,都沒交代呢!


    這就好比唱一台戲,敲鑼打鼓十分熱鬧,結果戲子出來在台上走兩圈就落幕了,可不讓人難受!


    正百思不得其解,一旁又吵起來。


    當下眾人精神一振,忙又關注新進展。


    原是紅娘子聽了張老漢的話,絕望悲憤。


    她叉腰逼上前去,對著張老漢兩口子喊道:“不認?你敢不認,老娘跟你沒完!張福田那狗東西,糟蹋人閨女……”


    張老漢從郭守業話中聽出希望,底氣充足,又想起郭大全說的“到時生的娃,誰知道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,還是姓別的呢,都說不準!”因此氣往上撞,開口再不留情。


    “自己閨女不正經,想賴我兒子?怎麽就認了是福田的種?要福田娶你閨女,到時生了娃,誰知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,還是姓別的什麽東西!”


    紅娘子氣得渾身顫抖,指他道:“你……你要遭報應的!”


    她沒想到,郭家放過李家了,張家人卻不認了。


    李家人紛紛喝罵,不依不饒。


    村人繼續觀看,時而評說幾句,津津有味。


    ※


    李紅棗隱在張家屋側豬欄後,豎耳傾聽前麵聲音。


    她繼承了娘的爽快性情和好樣貌,人如其名,生的就像一顆紅棗。


    不是幹棗,而是成熟的新鮮紅棗——豐滿、甜潤。


    脆蹦蹦的甜潤!


    每每一笑,臉頰上隱現淺窩,讓人想啃一口。


    不幸失足後,她沒有像一般少女坐以待斃,而是積極為自己謀劃未來人生,或者說,謀求性命。


    可是,郭家真是太厲害了!


    但是不怕,她已經做好麵對的打算。


    然剛才張老漢的一番話澆滅了她所有的希望。


    她咬住紅唇,低聲哭泣,“為什麽都怪我!”


    哭了好久,前麵爭吵聲越來越大。


    她聽見張福田的聲音,剛說了兩句,又沒了,好像被張老漢趕進屋去了。


    她抹一把臉上的淚水,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“張福田,你別想賴掉這事!”


    ※


    濃蔭遮蔽的村路上,郭家父子等人正往回趕。


    郭大貴氣呼呼地問:“爹,怎麽不跟張老頭把親退了?張福田幹了見不得人的事,咱小妹不能嫁他!”


    蔡氏也疑惑道:“對,爹,咱不能咽了這口氣。你沒瞧見紅娘子那死婆娘!爛貨!她是怎麽罵清啞的——哎喲,氣得我呀,恨不得咬她兩口肉!這要是清啞嫁了福田,往後這事被人念一輩子,日子怎麽過?”


    郭守業哼了一聲道:“退親?你當好容易的事!”


    說著背手加快腳步,悶頭超前走了。


    郭大貴怒道:“退就退了!小妹還怕嫁不出去?”


    郭大全和郭大有對視一眼,臉色沉下來。


    郭大全瞅著蔡氏道:“咱爹娘那是最要臉的,要是叫人說被搶了女婿,那臉還往哪擱?往後出去村裏怎麽見人?”


    阮氏心裏一轉,悄悄扯了一把大嫂,低聲道:“唉!爹也難。退親對小妹名聲不好。往後……唉,這事難辦。再說,先頭你也聽張家人說了,這事不是福田起壞心,都是那個紅棗不正經,勾引他的。他年輕把不住,才惹了這身騷。”


    蔡氏咕噥道:“難不成就算了?”


   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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