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中說,蔡銘勸說失敗,夏家不肯放棄,並坦誠要納清啞做妾。


    這是郭大全行事細心之處:這件事韓希夷早就警告過了,他進一步向清啞肯定,讓她和家人有個漸近的接受過程,省得到時突然說出來承受不了。


    果然清啞看信後並未太難受。


    她繪了半天圖稿,覺得眼睛很累,便放下信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到前院,見蔡大娘正和一個媳婦提著籃子去園子裏摘菜,她便也跟了去。冬天到處都蕭條,隻剩下菜園裏生機最旺,耐寒經霜的青菜好吃看著也養眼。


    “哎呀別過來,看髒了鞋!霜凍才化,地上潮的很。”蔡大娘見她跟進來忙阻止,又看著她笑,“菜園子有什麽好玩的,你跑進來!”


    清啞便停住腳,站在籬笆牆邊看她們摘菜。


    砍了一籃子青菜,又砍黃心菜。


    清啞道:“大娘,拔些水蘿卜。用水鴨燉湯,再做一回蘿卜糕。”


    蔡大娘笑道:“噯,好!”


    又笑道:“這麽愛吃蘿卜。昨天不是才吃的。”


    清啞笑而不答。


    她也知道就算她不說,蔡大娘也會拔蘿卜。冬天就這幾樣菜,不吃這個吃什麽。她是看那蘿卜纓長的綠瑩瑩的,下麵的蘿卜有些半截冒出土,水靈靈的挺可愛,覺得口齒生津,忍不住就叮囑一聲。


    這裏的作物莊稼種植不帶一點取巧,前世的沒法比。


    但是。她在城裏和鄉下兩頭奔波後發現:在城裏吃的菜不如家裏鮮甜。城裏買的菜是百姓早上從地裏摘的,從離地到下鍋都過了半天了,總有些幹縮失水;家裏則是從菜園摘回來洗完就進了廚房。菜蔬的鮮嫩靈氣半點不失,怎能不好呢。


    她想著這些,心情很好,努力掙錢為的就是過這樣田園生活。


    前世城裏人都說向往田園生活,若真讓他們下鄉,相信沒幾個能熬得住。其實他們都跟她一樣,期望過的是這樣生活:不困窘。又自由,若是下鄉當農民自己幹活,他們是無法適應的。


    她望著那地壟上的蘿卜青菜。心想:“為了你們,我也要發奮。夏少爺,不管你如何優秀,我也不會屈從你的!”


    官宦人家再好。都不是她的歸宿。


    夏流星卻不知她的心思。另有打算。


    當日蔡銘勸他,他很不悅,道:“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’。蔡兄看上了嚴姑娘,百般努力求娶成功,為何小弟愛郭清啞就不行了?”


    蔡銘正色道:“賢弟,愚兄不是好管閑事的人,今日勸賢弟一句:夏大人乃織造行內的父母官,郭姑娘近兩年屢次創新。身份敏感,夏郭兩家實在不宜結親。望賢弟三思!”


    夏流星冷笑道:“我父親又不是初任織造官。已經好幾年了。很不必為了一個郭家行此手段。倒是蔡兄,今日來勸小弟,真是為小弟好?那些人心裏想什麽,小弟也能揣想一二。夏郭兩家結親後,夏家正可以保護郭家,免被唯利是圖之人利用。”


    蔡銘道:“可是郭家不願,郭姑娘也不樂意。”


    夏流星道:“嚴姑娘一開始不也拒絕了你!”


    蔡銘既來出這個頭,當然做了許多工夫。他早有打算:並不指望勸轉夏流星,但指望用話逼住他,免得他以後用權勢壓迫郭家應親。


    他道:“嚴姑娘拒絕愚兄,但愚兄從未逼迫於她。賢弟堅不退讓,愚兄也不能阻止,隻說一句:賢弟乃是讀聖賢書的君子,望能以真情感化郭姑娘,莫要逼迫才好。免得被人詬病夏家仗勢欺人。”


    夏流星眼中露出譏諷之色,笑道:“從未逼迫?難道蔡兄忘記自己是如何惹得嚴姑娘暴跳如雷,又是如何嚷得盡人皆知,唯恐人家不知道蔡三少爺喜歡嚴家女!既知道,誰還敢再打嚴姑娘的主意?誰敢跟你搶?韓希夷到底是被你嚇走的,還是另有心思,隻有他自己知道。不瞞蔡兄,小弟正是受你啟發,所以才強送古琴給郭姑娘,其實是想要向人宣告:本少爺喜歡郭姑娘!有膽的隻管來跟本少爺爭!”


    蔡銘“噗”一聲噴出一口茶。


    他以為自己那番話很懇切,也很有理,夏流星就算不肯退讓也會承諾不逼郭清啞,所以說完就端起茶盞喝茶,誰料竟聽見這樣回應,遂將茶水全噴了出來。


    借著擦嘴的工夫,他迅速整理思緒。


    稍後他道:“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,戀慕女子乃是我輩常情。愚兄之前確實纏過嚴姑娘,但從未動用過家中權勢。賢弟以為呢?”


    夏流星哼了一聲,道:“你蔡三少爺的名號就是權勢!”


    蔡銘道:“賢弟一定要這樣說,愚兄也沒法子。郭姑娘是嚴姑娘閨中好友,郭姑娘向嚴姑娘求助,愚兄便不能坐視不理。”


    他不能坐視不理,意味著蔡家不會坐視不理。


    夏流星霍然站起,一言不發地甩手而去。


    蔡銘看著他的背影,臉色也沉了下來。


    夏流星回到家,夏織造見他氣色不好,問起緣故。


    夏流星對父親支持自己娶商女很感激,便將蔡銘的話說了。


    夏織造沉吟了一會,告訴他隻能幫他納郭清啞為妾。


    夏流星一驚,失聲道:“父親,這如何使得?”


    夏織造嗬斥道:“糊塗!該說娶她為正妻如何使得才是。”


    跟著,將京中叔爺為他物色親事一事說了。


    又道:“蔡三少爺也不算說錯。聯姻,乃兩姓結通家之好。夏家若娶郭清啞為長子嫡妻,恐就說不清了。人不說你愛戀郭清啞,隻會說夏家懷有企圖。納妾便不同,夏家還是夏家,郭家還是郭家,一個妾還影響不到兩家決定。”


    夏流星急道:“蔡兄不是和嚴姑娘……”


    夏織造打斷他話道:“嚴家乃百年世家,是新進郭家能比的?再者,蔡銘也與你不同——他乃蔡家三房第三子,你是夏家長房嫡長子。你的正妻將來是要掌夏家內宅的!”


    夏流星道:“可是,納郭姑娘為妾是否不妥?”


    夏織造道:“如何不妥?不過一個村姑而已,還連續兩次被退親,又卷入官司,坐過牢。便不考慮她商女的身份,僅憑這點,她便不配做夏家長媳。肯納她為妾,那是她的福氣:不但從此郭家買賣可受照拂,她也不至於被小人惦記,凡設計出的新布都可通達朝廷和民眾。”


    夏流星啞然。


    半響才艱澀道:“之前求親尚且被拒,現在要納她為妾,郭家如何能答應?”


    “那也由不得他!”


    提起這個,夏織造火氣便上來了。


    他之前故意使鮑長史不說清楚,也是試探郭家的意思。


    誰知郭家竟然如此狂妄,不把他放在眼裏,竟敢拒親!


    哼,也不想想,若不是他,就憑郭家能擠入錦繡堂?


    既這樣不識抬舉,他也不必心軟,直要郭大全把妹子送來給他兒子做妾,他兒子看中郭清啞,那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!


    他憤慨不已,至於郭家給他帶來的運氣,他全忘了。


    夏流星想起蔡銘說的“仗勢欺人”,忙道:“父親不可強逼。”


    夏織造冷笑道:“何須強逼!若要尋隙,容易的很。趁這次好叫他們知道:之前一直順順利利的,並非他有本事,若無本官照拂,郭家能有今天?”


    夏流星心裏依然不踏實,還要勸。


    夏織造恨鐵不成鋼道:“你又戀美人,又狠不下心,如何成事?她這樣躲回鄉下,你要見她一麵都不能,如何讓她知曉你的心意、你的好處!隻有先設法驅使她求上門來,答應跟你,那時你再好言哄勸她,使她明白你寵她愛她,沒有不回心轉意的。馴女人如同馴烈馬,要恩威並施,方能收服!再冷的女子,弄回來晾她幾年,紅顏漸漸枯萎,看她還能支撐!”


    夏流星聽了這話才動心,也與之前對蔡銘說的話相合。


    他認為蔡銘就是這樣俘獲嚴未央的芳心的。


    清啞橫豎不肯見他,他有力也使不出。若能逼她前來找他,一切便好辦了。那時他自有辦法讓她明白他是真心愛她的。至於正妻,不過就是個名分罷了。她那樣的女子,應該不會在意名分,而在意的是真情。


    想罷,他又和父親商議一回,然後提筆給京中叔爺寫了一封信,大意是:夏家目前風頭正盛,不可與世家大族或者權貴結親,最好尋一家沒有實力的小官宦議親,才是保護夏家長盛不衰的根本措施。


    他這是公私兩顧:一是顧忌夏家勢頭太盛,恐有危機;二是為了郭清啞,想著娶個小官宦的女子為正妻,沒有娘家撐腰,將來不敢欺辱他的寵妾——他已經想好將來要寵郭清啞了。


    這也算他用盡心思了,自以為考慮周到,卻漏了郭清啞的變數和影響,也是從未將郭家放在眼裏的緣故。


    過了一日,鮑長史便命人封了郭家城西坊。


    理由是:郭家被列為棉紡皇商,所有進貢的新品不得擅自處理,更不得買賣,但郭家未經朝廷明示就將毛巾私自贈送親友,犯了大忌!


    郭大全懵了,這頂帽子讓他戰戰兢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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