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長公主乃是先帝胞妹,出降貴婿,身份顯貴,在私更是她的舅母。若說光是聽長輩責怪兩句,她雖為中宮,也當敬聽。但彼時的情況卻是,大長公主的指責聲才落地,她便笑了。


    大長公主自己或許不知道,但那一刻,裴瑤卮看得很清楚,她看自己的模樣,像是在看一個瘋子。


    她走到舅母身邊坐下,歪著頭,倚在舅母懷裏。


    她說:「舅母,您聽到外頭都是怎麽說的了吧?你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樣,都以為皇帝後宮無出,是我這個皇後惡毒,容不下妃妾有子,就連那些個懷上的,也都受我的手段折磨,全都掉了孩子?」


    大長公主沒有說話,倒是默默握上了她冰涼的手。


    舅母的手,是溫暖的。


    裴趙兩族既是世交,又是親戚,舅母嫁入趙家,對自己向來疼愛有加。自從母親去世後,她心裏,就是拿舅母當親娘一樣待的。如今,僅僅是這一手溫暖的包裹,便讓她再也撐不住那堅硬的偽裝了。


    大長公主看著在自己懷裏痛哭失聲的外甥女,整個人都懵了。


    自己這孩子是皇後啊,是出身頂貴,受盡寵愛的皇後,她怎麽會這樣委屈?


    而後,她聽到裴瑤卮說:「舅母,我也想護著那些孩子平安降生,可要他們胎死腹中的那個人——我無能為力啊!」


    有什麽人,是能讓中宮皇後無能為力的?


    裴氏於大梁開國有不世之功,裴瑤卮本人,又是蕭逐登基的絕對助力,深得帝王愛重。那時這帝宮裏,母後皇太後失勢,聖母皇太後在她麵前也隻有憋屈的份兒,這二人之外,地位上還能高得過她的,普天之下也就隻有那麽一人了。


    大長公主愣了愣,帶著幾許不確定地問:「……蘅蘅,你這是在說,不讓後宮子嗣降生的,是……皇帝?」


    裴瑤卮無力地嗬笑兩聲。


    是啊,這樣自斷血脈的大不孝之事,說出去有誰會信?


    做小輩的,長大成人,大多都是報喜不報憂,她也不願意讓舅母跟著動氣操心。更何況,自己是皇後——不管情不情願,這位子她既然已經坐了,那保全後宮便是她的職責,誰又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呢?


    然而那時候,她已是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。


    她天真地指望著有人能管一管蕭逐,斷了他那傷天害理的念想,而放眼整個蕭氏皇族,有這個分量,又能讓蕭逐全然不多心的,也就隻有大長公主了。


    但是最後,就在長秋宮裏,麵對著大長公主的質問,蕭逐卻是無動於衷。


    他語氣堅定地告訴自己的嫡親姑姑:「在中宮無皇子出世之前,朕誰的孩子都不要。」


    麵對那樣瘋魔了似的蕭逐,裴瑤卮最終還是妥協了——後宮裏總是有那麽多想方設法要孩子的女人,她既無法事不關己地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個喪命於親生父親之手,那她最終所能做的,也就隻有違心地答應蕭逐,給他一個孩子。


    於是,在晏平四年的時候,中宮遇喜,龍顏大悅。再之後……


    「何故一人在此?」


    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,驚醒了陷在回憶裏的裴瑤卮。她一激靈,回頭看去,就見蕭邃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不遠處。


    她連忙整理好情緒,起身一拜:「……楚王殿下。」


    此刻,她就在和壽宮附近花園中的小亭裏,原是適才心緒激蕩,便隨便找了個地方獨自靜一靜心。蕭邃見她轉身過來,眼中雖無淚,可眼圈卻是紅的,顯然是在為什麽事情傷心。


    他不易察覺地一蹙眉,往和壽宮的方向看了一眼,問道:「才見過母後?」


    裴瑤卮低著頭,恭敬地答:「是,適才隨姐姐來給母後皇太後請安。」


    他頓了片刻,「母後……為難你了?」


    裴瑤卮一愣,抬首看向他,不知他怎會有這樣的想法。


    她一時沒來得及解釋,蕭邃卻以為自己說中了。他似乎有瞬息的苦惱,旋即對她說:「以後不會了。」


    「什……」裴瑤卮這會兒實在是過於驚訝了,急著道:「殿下誤會了,母後皇太後待臣女很好。臣女是……想起一些過去的事,有感而已。讓殿下見笑了。」


    蕭邃沉默須臾,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,最後隻硬邦邦地撂下一句:「沒有便好。」


    他是想著,裴瑤卮在時,母後與她素來不和,如今眼前這人生得這樣像故人,若是母後心懷遷怒,卻是無甚必要的。


    隻是不想,倒是自己多此一舉了。


    許是蕭邃這幾句話,實在過於出她意表,這一打岔,一時之間,適才堵在她心口的鬱結之氣倒是散了不少。


    尤其是,這會兒她又想起早前左夫人之事中,眼前這人對自己的幫助,心裏便有些別扭。想了想,她鄭重其事地與他道謝:「上次家中之事,還有對舍妹的救命之恩,臣女一直想親口向您道謝,隻是苦無機會,難得今日一見,請殿下受臣女大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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