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瑤卮沉默了。


    這些表忠心的場麵話,她當時不過順嘴一說,而今被他這麽一轉述,卻讓她難以平靜。


    片刻之後,她齒間都有些顫抖,問道:「殿下以為,愛恨不能共存嗎?」


    可以嗎?


    自然是可以的。蕭邃想起自己曾經曆過的一段時光,不覺之中,已坦然一頷首。


    「愛恨可以共存。」他無端呼出口氣,轉而問道:「也便是說,你為裴瑤卮恨我,為自己愛我?」


    蕭邃自己不知道,他隻用這幾個問題,便在裴瑤卮腦子裏熬就了一鍋粥。


    一時之間,昭業寺中溫憐的那些話、十年前太子悔婚時的種種,毫無道理地悉數湧入她腦海心間,若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

    恨,自然是恨的。


    愛……


    她眼瞼發顫,強自鎮定著,問他:「殿下這些年,可曾有一時一刻,為當年所作所為後悔過?」


    蕭邃驀然一頓。


    她像是借著這個問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,回過神來,諷然一笑,繼續道:「其實想想,即便是個不喜歡的女人又怎麽樣?您是男子,大可以有無數個女人。但凡聽了先帝的話,好好地把她娶回家去,皇位,又豈會落入他人之手?」


    主動朝他逼近一步,她還在問:「您衝冠一悔為紅顏,不覺得不償失嗎?即便您當真看中了裴家二公子之妻,隻要能忍耐到登臨大寶之後,還怕沒有機會如願以償嗎?」


    蕭邃退了一步。


    目光在她臉上徘徊片刻,他猛然轉身,用力閉了下眼。


    她聽到他慢聲說:「我與她的事,你不知道,也不會明白。」


    裴瑤卮心道,我不明白是真,但你與她的事,沒人比我更清楚。


    「我確實是不明白,」她嗤笑,「吳王今日此舉,尚可以避禍解釋,可當您當日之舉,難不成是介意裴氏門庭,不願娶他家的女兒做妻子,怕來日外戚坐大不好掌控嗎?」


    前頭半句是實情,後頭半句,仍是諷刺。


    其實當年的事,她並非從未有過疑慮。


    早年事發時,她以為太子爺素為先帝特所鍾愛,是以才養出了一副無所顧忌的性子,一心隻憑好惡行事,既移情,便悔婚,全然不將大逆不道四個字放在眼裏,隻以為父皇還會如往昔一般,一味縱著他,寵著他。


    但後來,太子成了楚王,皇帝成了先帝,蕭逐登基,以那般的雷霆手段打壓他,無數次妄圖除掉他,他卻又全都有驚無險的挺過來了。至於今日,還經營出了堪與當庭抗衡的龐大勢力。這些,又豈是腦筋不清楚之人所能做得出來的?


    前後透著矛盾,前世時,她想不出結果,卻又不敢深究,生怕這點子希望追查到最後,得來的,仍隻會是絕望。


    恰如她此刻望著蕭邃的背影,眼中同時包含著星星點點的期盼,與無邊無際的恐懼。


    「難得你有這等見識……」蕭邃低低一歎,目光遠遠挑出去,沉吟道:「你想知道,本王可以告訴你,我從未以裴氏為患。」


    裴瑤卮心頭狠狠一動,唇瓣數翻開合,方才一字一句道出:「可裴家父子三人之死,皆始自當日太子悔婚。」


    ——所以,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?


    你能給我一個,徹底放下過去的機會嗎?


    你能告訴我,你對潘恬……


    「嗯。」蕭邃極緩地點了一頭,字字輕定:「齊、順二公之死,皆始自當日。」


    之後,再無他言。


    裴瑤卮亦是無話可說了。


    沒有解釋,隻有這一句承認。


    這全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。


    即便,沒有解釋也罷,他怎麽就承認了呢?


    他應該不承認,應該責罵自己,應該懲處自己。


    他應該為著自己對裴瑤卮的在意、對裴氏一族的在意,狠狠發難。


    他就這樣承認了,自己還能說什麽?


    連恨意都變得這樣沒著沒落。


    恍惚之間,蕭邃忽然轉過身來,輕輕地抱了她一下。


    裴瑤卮腦中一白。


    他鬆開了她。


    「回去吧,吳王與趙氏之事,聽過就算了,不必放在心上。趙氏懂得避禍,不會是第二個裴氏,至於趙家姑娘,她也不會是第二個裴瑤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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