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顧子珺的神色從慌亂過渡到茫然,蕭邃心頭一歎,既煩躁,又不忍。


    這些年,他最恨的就是手底下人,明明懷揣著一顆為主上謀的忠心,卻偏偏不懂得恪守本分,規行矩步。李寂還說楚王麾下軍紀嚴明,這四個字他光是想想,都覺得臉紅。


    想到這裏,再開口,他語氣都愈發嚴肅了:「這次你背著我行事,已經是犯上了。若是再有下一回——」


    「您待如何?」顧子珺看似自嘲,實則,心底卻有些發慌,「逐我出門戶?」


    蕭邃哼笑一聲,搖搖頭。


    「你我是自小的交情,無論如何,這兄弟情分皆不會變。」他起身,負手走到他跟前,在他肩上重重一拍,「可你若再有悖逆,這主臣情分,便可以就此斷一斷。」


    顧子珺大驚失色,張張嘴,難發一言,隻得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。


    這麽多年,蕭邃還從未同他說過這般重的話。


    蕭邃回到院中,先去正房裏看了看,床上的人仍然睡在那裏,半點轉醒的意思都沒有,他同輕塵說了兩句話,便又出了門,拐去了廂房。


    廂房中漆黑一片。他將趕來侍奉的下人打發走,徑自掌了燈,從隨行帶來的箱子裏將東西取出,便在西窗下坐了下來。


    錦袋一褪,蒼拙的寶劍,由是現世。


    原是執慣了刀槍劍戟的手掌,此間輕輕地將這劍柄抱在懷裏,一舉一動,皆是十足的小心翼翼。


    這把劍,他已經以鮮血供奉了快四年了。


    這劍,曾救他於危難,曾為他解心結,也曾給他帶來過一場遲來的悔恨。


    他原以為,冥冥玄妙,這世上真會有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。


    可是漸漸地,這劍失了靈氣,再不會給他任何反應,就好似這經年累月裏種種的相依相伴,都是一場癡夢,從頭到尾,原隻是他一人在說,無人與共。


    劍身出離劍鞘,閃過一道耀目的精光。


    他闔上寫滿倦意的雙眼,將臉貼到冰涼的劍身上,長長呼出一口氣。


    「對不起……」


    聲音似有還無,是他在低低地念著。


    「你若有靈,好歹叫我知道,你還在……」


    裴瑤卮知道自己是在睡夢裏。


    起初,她拚了命地掙紮著想要醒轉,但卻如同攻城略地,數翻努力,皆被不知名的力量壓製了下來,到了這會兒,她連神識之中都隻剩下了疲憊,懶怠怠的,行將就木。


    她隱隱覺得,若是任由神識就這般昏睡過去,自己便也再不會醒來了。


    一個聲音在說,堅持一下,再堅持一下,挺過去,活下來,隻有活著,才能護好了親朋,報償了恩仇;


    另一個聲音則問,活下去,為什麽要活下去?


    這十丈軟紅,傷情傷心,經年的欲孽糾纏,你還沒受夠嗎?


    睡吧,這一回,隻要睡過去,便可以超脫了,隻要睡過去,便不會再有束縛,不會再有封印,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經曆那些噬心的苦痛了……


    然而,這個聲音終究還是食言了。


    搖擺不定之間,她恍然間隻覺一道紅光朝著自己狠狠擊來,再睜眼,她便愣住了。


    眼前,是熟悉的裴氏舊府——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。


    又來了,又來了……這噩夢,到底是怎麽都不肯放過她。


    坐在自己房中窗下,侍女織風滿麵憤恨,拉扯著她的袖子,恨恨不平的說,姑娘,您還要被那太子戲耍到什麽時候?


    裴瑤卮心裏頭發慌。


    她能感覺到,自己這兩段隔著年歲的神識,正在漸漸融合,便如同那三年劍中生涯,她明明知道什麽都知道——知道蕭邃會悔婚,知道自己會痛苦悲憤,知道東宮失位,知道裴氏族傾,可是她卻也隻能‘知道’,而不能改變任何事情。


    她重複不斷的經曆過往,說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,做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——光是經曆場景還不夠,還要將那時那刻的心境,一遍複又一遍的品嚐。


    便如此刻,她隻想跑出門去,遠離這一切,可實際上,她卻隻能皺著眉,對織風道:「不準聽風就是雨,滿嘴胡言!」


    接下來織風就會說,自己哪裏是胡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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