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甫遲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,忽然啟口道。


    “再過幾日,我該告辭了。”


    紀非胸坎裏那顆狂跳的心都尚未平定下來,猛然又聽見他這話,她有些措手不及,麵上霎時滑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。


    “胸口的傷好利索了?”她在暗地中反覆深吸幾口氣,再語氣自然地問。


    “大致好了。”皇甫遲微眯著眼,不想告訴她,方才他到底在這心態太過老成的少女身上看出了什麽。


    “術法能用了?”


    “足矣。”


    “那接下來你打算上哪兒?”她踩看綿軟的細雪來到他的麵前,伸手替他拉妥身上沒披妥的外袍。


    “大江南北四處走走看看。”他低首看看她在月光下格外柔美的麵容,感覺先前的那一張充滿殺意的臉,仿佛隻是他一時的錯覺。


    她偏首想了想,隨即推論出他的目的,“你是想看看人間哪兒有天災人禍,或是需要你幫助的地方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沒有否認,可暗地中卻為了她的聰慧再次感到了訝異。


    “一直都是如此?”倘若史上記載沒錯的話,他這傻子不就拯救了凡間的百姓數百年了?


    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你可曾停下來過?”


    “為何要停下?”


    “休息,或是找個落腳處。”


    皇甫遲想也不想地搖首,“我不累,也從未想過。”


    “這樣啊……”她垂下長長的眼睫,試圖掩去眼底的黯然,“我明白了。”


    不知何時已處理完外頭瑣事的蘭總管,在紀非的話音一落,接著就馬上跟看到。


    “不知神仙大人除了救民之外能否保家衛宅?”


    皇甫遲揚起劍眉,款款看向猶喘著大氣的蘭總管。


    蘭總管盡可能以雲淡風輕的口吻再問:“是這樣的,咱們家正缺個護院,倘若神仙大人您不急著走,能否請神仙大人暫且擱下遠行之事,擔任咱們家的護院一職?”


    “蘭。”恍然間聽懂了蘭總管背後的話意,紀非反感地出聲喝斥蘭總管這擅作主張的行徑。


    “護院?”皇甫遲掃了掃渾身上下血腥味都還未散盡的他,“不是有你嗎?”方才殺人不是殺得挺俐落的?


    時常在臉上擺個笑臉的蘭總管這時也不笑了,明知此舉太過僭越的他將身子站得筆直,懇切地看著法力深不可測的神仙大人。


    “很可惜單憑老奴一己之力尚不足以保護小姐。”不然他們也不會避居來此了,今夜之事,不過是僥幸而已。


    “是類似今兒夜裏的那些人嗎?”從未問過紀非背景的他,始終不知他們主仆三人會住在這兒的原由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紀非再也忍不住,“蘭!”


    遭到斤責的蘭總管,即使再不甘心,也隻能壓低了腦袋,往後退了幾步再不發一語。


    “沒事,你別將他的話放在心上。”紀非換上敷衍的笑容,很是希望皇甫遲別扯進她的私事之中。


    某方麵反骨起來八匹馬也拉不住的某位修囉,冷冷一笑,當看她的麵就唱反調似的蹦出一句令所有人愣在原地的話。“我留下。”


    她不解,“為何?”


    “我改變心意了。”皇甫遲的語調還是一如往常的淡漠,“好歹這段日子你們也照顧我不少,就權當我是報恩吧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

    “我執意如此。”不接受拒絕的皇甫遲一句話就打發她。


    “神仙大人……”蘭總管感動萬分地瞅著他直瞧,發覺自家小姐的氣勢遠落在他之下後,更是恨不能上前拉住他的手好生謝謝他,紀非想不到他的腦袋是如何拐彎的。“真暫時不走了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皇甫遲抬高了下額,擺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,“怎麽,你趕神仙?”


    她有些沒好氣,“豈敢?”


    “你識趣就好。”


    “既然要留下,那麽你就繼續當你的貴客,別聽蘭的話去當什麽護院,就當是留下來與我作個伴兒吧。”不得不退一步的她,在冷靜了片刻後,再次恢複了往日的正常神態。


    皇甫遲頓了頓,“作伴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點點頭,有些不太明白,好端端的怎麽他忽變得神色肅然,眉間似有千千結的模樣,“皇甫?”


    皇甫遲不語地瞧看她,數千年來,除了子問那個蠢佛物,曾要求他做到一件難以達成的承諾外,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敢在他的麵前提出這麽奇怪的要求。


    雪花再次自天際片片落下,大地在雪色中蜷縮看身子瑟瑟顫抖,當寒風吹襲過這座小小的山頭,也吹揚起紀非的發絲時,他鄭重地道。


    “好。”


    那夜過後,他們沒人提起過雪夜裏行刺之事,日子一日日地過看,也不知留下來的皇甫遲施了什麽手段,這陣子下來,非但沒預期中的下一波刺客來襲,就連半個攜了點惡意的凡人也都沒踏上這座山頭過。


    為此,蘭總管與春嬤嬤崇敬神仙大人之心,已到達了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地步,他倆就隻差沒在早晚為他上供三炷清香和點盞長明燈而已。


    這一日大雪又再度漫山,被困在宅子裏哪兒也沒法去的眾人,除了望雪興歎外,也隻能各自找事做打發時間。


    “你這蠢鷹……”安靜的書房裏,突然冒出了紀非受不了的低喃。


    皇甫遲擱下手中的書冊,“哪蠢了?”


    她一手扶著額,不敢置信的問:“就因為幾千年前有個女人叫你守護人間,所以你就一直奉行你給的承諾,不止不息的一直守護著這座與你半點關係也沒有的人間?”


    “是如此。”


    “可有報酬?”


    “無。”


    “那有沒有人感激過你?”


    “也無。”


    “這差事要做到何時才能停止?”


    “不知。”


    紀非一掌拍在書案上,“還說你不蠢?”


    這個不苟言笑的修羅真真是個傻瓜,千年前光是憑三言兩語就被人給賣了!瞧瞧他這不會討價還價、不會偷斤減兩、不會逃避責任的家夥都做了些什麽?答應了人家,就真守著諾言傻傻地為這座人間付出,勞心勞神勞力的一味付出,也不管這世上是否會有人知道他這名守護者的存在。


    皇甫遲聳聳肩,“我不在意那些。”


    “你還當什麽修囉?不如當尊佛去普渡眾生算了。”她再賞他一記白眼,抽走他手邊的閑書改放上一本她近來才剛寫完的國策。


    皇甫遲翻了翻書頁,在上頭看到關於國事各方麵的建言後,他懷疑地挪開書本,打量起眼前這名明明才十三歲的豆蔻少女。


    “這玩意兒我打從七歲起就開始寫了。”她光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麽。


    “我讀這有何用處?”他歪著頭的姿勢,模樣與他還是黑鷹時非常相似。


    她理所當然地瞥他一眼,“你不是說你的責任是守護這座人間?那怎能光是遠遠的瞧著而已?這與光說不練有何不同?”


    “不然呢?”


    “你得一同進去攪和攪和才成。”


    “攪和?”他攢著兩眉,眼底盡是叢生的困惑,“該怎麽做?”


    紀非咧大了不懷好意的笑瞼,“我教你。”


    接下來的日子,蘭總管就看他們家小姐也不知是好意還是壞心,打著讓神仙大人徹底認識人間的藉口,大大方方的拖著神仙大人去做一些以往絕不會做之事。


    “皇甫,你去後院菜園子幫我拔兩根蘿卜來!”


    神仙大人順從地來到了後院的菜園處,卻不知蘿卜老早就被厚雪覆住,遍尋不著蘿卜的蹤影後,他抬首看了看南方最遠處還沒披上白雪的層層山峰。


    “哎,你拔的這是什麽蘿卜為什麽,你不曉得蘿卜生得是什麽樣?等等,這是人參哪,你是打哪兒拔來的?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蘭總管無言地去廚房捧走那幾根少說也有上百年的老參,恭恭敬敬地奉在香案上早晚各三拜。


    “皇甫,廚房的柴火快沒了,你幫個忙去劈兩捆來!”


    神仙大人來到柴房外頭,瞧著裏邊那些因雪天而有些受潮的柴火,然後,他為難地搔搔發。


    “我記得我是叫你去劈柴火,可你這是想蓋房還是建樓?好端端的你拉棵百年大樹進我家院子做什麽?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蘭總管沉默地走出院子,準備下山去聯係鎮上的木工前來打造全新家具。


    “皇甫,菜刀鈍了,你快來磨磨!”


    神仙大人接過其貌不揚的人間凶器,對這件小差事顯得十分有把握。


    “我說菜刀隻要夠利就得了,你沒事把它磨得跟紙一樣薄,還在上頭鑲了九個鐵環是想做啥?就算是武林盟主過江湖賣藝也沒這般招搖的。”


    “……”蘭總管木然地捧走神仙大人打造的神兵利器,決定就把它壓在箱子的最底下,日後好當成小姐的嫁妝。


    “皇甫,春姨的手扭著了,你快來幫忙揉麵團……”


    被拉進廚房的神仙大人,不語地挽起衣袖,眼底閃爍著雪恥的決心。


    “你敲它、摔它、踩它統統都算了,我全當閉眼沒見著,可你揍它做甚呢,這是咱們一家子今兒個的午飯,敢情您老當這是木樁練功嗎?”


    正直的蘭總管再也看不下去了,終於忍不住跳出來為一臉茫然的皇甫遲打抱不平。


    “小姐,你就別再欺負神仙大人了……”


    紀非挑挑黛眉,“我有嗎?”


    “有。”哪有人似她這般,欺負這尊什麽也不懂的天上神仙,硬是把他給拐來栽進家務裏的?


    皇甫遲一頭霧水,“她欺負我?”


    “小姐她占你便宜。”蘭總管同情地看著他一副連吃了虧也猶不知情的模樣。


    他思索了一會兒,然後不甚在意地道。


    “不打緊,我習慣了。”從一見麵開始,她不就占足了他的便宜?反正他又不痛不癢,隨她。


    這習慣很要不得好嗎?


    蘭總管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某位遲鈍的神仙大人,想不通他們平時想要請這位神仙大人做些什麽事,都還要先瞧瞧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仙大人他心情好或不好,樂意或不樂意,而他家小姐呢,則是從不挑時辰地貼和心情,愛怎麽使喚這位神仙大人就怎麽使喚,偏偏皇甫遲就是天生的一根筋,認定他家小姐對他好後,就事事都由著她去了。


    說也奇怪,怎麽對著他家小姐,神仙大人說縱容就是縱容,一句話全都賴到了習慣上頭去,全都當沒瞧見小姐的那些捉弄?


    可對看其他人,他就是永遠不變的冷冷淡淡,半點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麵子也不看,偶爾還會甩上兩記嚇人的眼刀拒絕他人越雷池半步,甭說是笑容,就連個好臉色他老兄也欠奉……哪有人心偏成這樣的?


    他這性子究竟是算好還是不好?


    還是有點怕皇甫遲的春嬤嬤,按照老規矩遠遠躲在紀非的身後跟著瞧他。


    一身清冷氣息,沒半點人味兒,仿佛呼吸間也不透著熱呼的氣,淡淡拒人於千裏之外,就隻有小姐看不見他身上那道冰做的牆似的,照樣湊近他的身邊也不畏冰霜覆麵。


    “怎麽,還是怕他?”紀非向後問著,也搞不懂她究竟是怕他什麽。


    春嬤嬤咽了咽口水,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他又不咬人。”


    “可他冰人。”


    “就是,那眼神可凍著呢。”蘭總管不禁也要跟著抱怨。


    紀非忍不住笑了,“呃,形容得很具體。”


    就這麽堂而皇之遭人打量還妄自擅加評語,皇甫遲懶懶地抬首,兩記眼刀不客氣地朝他們颼颼甩了過去,令春嬤嬤抖了抖身子,又再次縮到紀非的身後,就算定力較好的蘭總管,兩肩也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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