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……”他怒不可遏地問:“你究竟是誰?”


    “師父?”還沒自昏茫中回過神的燕吹笛沒聽清他說什麽。


    “是誰在你身上烙下了佛印?”怪不得……怪不得他總覺得燕吹笛不像個凡人,卻怎麽也查不出個原因,原來就是在他身上有個佛印蓋去了魔族的徽記,使得那些魔力全都被隱藏了起來。


    燕吹笛一頭霧水,“佛印?”


    皇甫遲像是想通了什麽,難以置信地往後退了一步。


    “……你是他們派來的?”他的孩子……他親手養了十九年的孩子,竟與殺紀非的魔類源於同族?


    “師父,你在說什麽?”燕吹笛不解地上前,一如以往地想靠近他的身邊。


    皇甫遲一掌揮開他,“滾!”


    “師父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許叫我師父!”


    燕吹笛無措地跪在地上,兩手緊扯著他的衣袖不放,“師父,燕兒做錯了什麽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……”皇甫遲一腳狠狠地踢開他,眼中盡是難以言喻的痛,“你竟聯合那些三界眾生來對付紀非?”


    難怪他送來的信上寫的是鍾靈宮而不是鳳藻宮,削弱了鳳藻宮的防護,全都集中到鍾靈宮……他根本就與那些眾生是一夥的!


    沒設防吃了這一腳的燕吹笛,倒在地上掩著受創的胸口,滿臉茫然地對他搖首。


    “我沒有,師父我沒有……”他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?


    “沒有?”皇甫遲揚手將一記金剛印準確地打在他胸口的佛印上,“你怎不問問你體內的血是怎麽說的?”


    在金剛印的衝擊下,失去法力的佛印再也藏不住真相,燕吹笛瞠大了眼低首看著自個兒胸坎上魔族特有的徽紋,震驚得不知該如何言語。


    “這是……什麽?”


    “混血的異族,半人半魔。”


    “怎麽可能……”燕吹笛呐呐幾不成言,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身子裏所有的力氣。


    “你居然是個魔子……”近二十年……沒想到這個秘密竟瞞了他二十年。


    “這不可能……”燕吹笛下意識地搖首,難以接受地哽聲反駁,“師父,你知道我是凡人的!”哪會有這麽荒唐的事,他是國師的徒兒,是師父引以為傲的愛徒……


    皇甫遲清冷地問:“你倒是說說,你何時起像過凡人?”難道他都忘了,他自小就與一般人間的孩子不同嗎?


    燕吹笛呆愣愣地看著他,知道他所問出的這句話,不但是鍾靈宮中所有人心中深埋的疑問,亦是他自個兒自小即解不開的謎團……可盡管如此,自他懂事起,他還是盡力去忽略它,不想去挖掘這背後可能藏著的秘密。


    “不會的,師父,我不會什麽半人半魔的……”他眼中泛著淚,聲音充滿了乞求,“師父……”


    極度痛過之後,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心冷,皇甫遲看著燕吹笛極度需要有人來幫他否認的目光,冷冷地對他道。


    “給本座滾出去。”


    “師父!”


    一旁的蘭總管也忍不住啟口,“國師大人……”


    皇甫遲頭也不回走至紀非的身旁,蹲下身子將她抱起後,他像聽不見背後燕吹笛的哭聲般,抱著紀非離開了這座處處火光的鳳藻宮。


    “師父……”


    燕吹笛哭著追出殿外,可陣陣吹襲而來的凜冽風雪,卻掩去了皇甫遲一夜之間映成孤獨的身影。


    一夜大火後,次日清晨再度來臨時,昔日巍峨的鳳藻宮已被燒成一地斷垣殘壁,嫋嫋餘煙不斷扶搖直上天際。


    站在一地灰燼之前,皇甫遲聆聽著身後猶疑的腳步聲並未回首,經由蘭總管的稟報後,他麵無表情地側過臉,看向昨夜就已知發生何事,卻拖拖拉拉直至現下才趕來的皇帝。


    墨池閃避著皇甫遲陰鷲的眸光,戰戰兢兢地躲在戶部尚書紀尚德的背後,小聲地告訴皇甫遲,他希望國師大人能讓他們帶走皇後的屍首,好讓他們在六日後為紀非舉行國葬,而自他登基以來就開始修築的皇陵,也已為這位已故的墨國皇後留下一席位子。


    皇甫遲瞥他一眼,“你已經利用了她的一生,今後,你沒資格再擁有她。”


    當破曉的霞光投映在天際霓裳般的雲朵上時,皇甫遲才頭一回明白,其實,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修囉,在很久之前,他雖不明白什麽是愛,卻早就懂得了什麽是恨,早在紀非嫁入這座皇宮之前,早在她死的那一刻……他不僅明白了什麽是愛恨嗔癡,他更明白了什麽是無能為力。


    既然她的一生,都已徹底奉獻了出去,什麽都沒能留下,那麽,這些貪婪的凡人,再也不能利用她什麽了吧?


    他總算是……能夠擁有她了吧?


    “國師……”已是滿頭花發的紀尚德含淚地啟口。


    皇甫遲抬起頭,冷冽的目光像是要凍結他們的靈魂深處。“本座之所以仍留在這兒,是為她。今後你們這些凡人好自為之。”即使紀非已離開了,但他卻無法置她的心願不顧,她放不下的,始終都是那些百姓,與她心心念念的女兒。


    “那皇後……”


    無視於紀尚德懇求的目光,與皇帝躲避又恐懼的模樣,無意交出紀非屍身的皇甫遲轉身大步離開鳳藻宮,以免他會在下一刻殺了這些紀非在乎過的人。


    鍾靈宮的寢宮內,蘭總管以袖拭去泛在眼角的淚,想上前勸勸自回來後就一直伴著紀非一動也不動的皇甫遲,可看著皇甫遲那雙與人前不同,此刻寫滿了悲痛與哀傷的眼眸,到了他嘴邊的話,又再一次哽住了。


    當坐在床畔的皇甫遲輕輕撫著紀非雪白的臉龐時,蘭總管遞上打濕的綾巾,讓皇甫遲細心的為她拭去麵上的煙塵與血漬。


    “國師大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紀非她……這輩子從沒見過海是不?”他的目光來回滑過她緊閉的雙眼。


    蘭總管怔了怔,薄薄的淚霧又再次飛快地在眼中積蓄,他強咽下喉際的酸澀。
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她也沒見過大漠的風光。”他還記得她十三歲那年,她曾向往地挽著他的手臂說了一整夜的書上見聞。


    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她說過,她對東海海上有沒有仙山很好奇。”好像是十五歲吧,她說很想在日後陪著他走遍大江南北,看看東海上是不是真住了他討厭的龍王。


    “國--”蘭總管哽著嗓,在接觸到皇甫遲痛不欲生的目光時,他再也止不住滑落麵頰的淚。


    “本座帶她去看。”皇甫遲愛憐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,“現下……她總算能離開這兒了,本座帶她去,去她以往想去的地方,帶她離開這座讓她不快樂的皇城。”


    “……國師大人,您不將娘娘交給皇上或是紀大人他們?”


    “她已是我的了。”他彎身將她攬進懷中,閉上眼,麵頰貼在她的額際上,“今後,再無人能自我手中搶手她。”


    當天夜裏,皇甫遲在蘭總管的目送下,帶著紀非離開了。


    無人知道他去了哪兒,幾日後他回來了,先是命軒轅嶽返回鍾靈宮,接著大張旗鼓殺了鬼子為千夜續命,絲毫不顧如此會與鬼後結下殺子之仇。為此,整座皇城人心惶惶,他卻一點也不在乎,約莫過了半年後,他忽然一聲招呼也不打,就這樣消失了幾個月。


    一去數月的他,在返回鍾靈宮時,整個人瘦了整整一圈,形容枯槁得像是在下一刻就會撐不住,可他還是來到了一片焦土的鳳藻宮,在站了一整夜之後,對身後擔心不已的蘭總管說。


    “本座將她燒了,親手撒入了大海。”


    蘭總管難忍地問:“您……真不幫娘娘還魂嗎?”


    “她不肯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已逝者,或許是真的可一了百了,但活著的人呢?他家素來就比國師大人還更任性妄為的小姐有沒有想過,她這是折磨皇甫遲啊。


    “本座等她。”心如死水的皇甫遲,波瀾不興地道,“不管她何時才能投胎轉世,不論她將來能否記得本座,隻要這是她所願,本座都成全她。”


    蘭總管鼻酸地別過臉,不去看晨風中形銷骨立的皇甫遲,忽地一陣耳熟的輕響在他身後響起,他慌忙側過身子,就見皇甫遲已召喚出十來頭狼形式神奔竄向天際。


    “國師大人……”他心中一跳,眸中血腥的預感躍上心頭。


    皇甫遲木然地看著天際,“那些殺了她的三界眾生……該還。”


    蘭總管並不清楚那日的皇甫遲口中說的該還,究竟是該還到什麽程度,他隻知,自紀非死後,皇甫遲一夕之間變得甚是痛恨三界,以往總是隻以嚇阻手段擊退三界眾生的他,變得再也不是所熟識的那個國師大人,皇甫遲變本加厲地殘殺膽敢侵害人間的眾生,采取令人咋舌的手段保護人間,幾乎可說是不擇手段。


    在蘭總管的眼中看來,早已失了心的皇甫遲,他根本就是在過著一種行屍走肉的日子,仿佛唯有在報仇的時候,他的心才能不疼些,他才能不想紀非一些……


    一直以來,在這荒蕪的歲月裏,支撐著皇甫遲的,是他對紀非的愛,當連這一點點的愛意也遭到剝奪之後,他這被鬆開了柵欄的凶獸,就再也無法克製滿心的殺意了。


    在這漫漫無止境的生命裏,皇甫遲有時會覺得,紀非她隻是他數千年生命中的一場短暫的夢境而已,無論夢境再瑰麗、再綺麗,終都要落幕,每每醒來麵對著朝陽,他倒是希望一頭栽回夢中,永遠都待在那夢裏不要再清醒。


    可她的裏去並沒有改變什麽,日子依舊似水在流,他的腦中再怎麽塞滿了她的一顰一笑、她的倩影,他仍舊是那個被她再次丟下的修囉,苦苦強忍著心痛與孤獨,一心一意守在原地等著她,隻盼望她能如她所言,在投胎轉世後再回到他的身邊來。


    “……你何時才能回來我身邊?”


    每當月兒盈滿,清輝似層銀紗撫過大地時,皇甫遲總會站在天台上看著早已不複存在的鳳藻宮。


    投胎轉世,她明白她選擇了什麽嗎?


    一旦她轉世,那麽將來就不在有紀非這個人,就算他僥幸能找著她,喝過孟婆湯的她將不會認得他,她不會再記得他們以往的種種……那麽,就算她僥幸真能投胎,屆時他懷抱著滿滿回憶該擱哪兒去?他該如何去麵對已遺忘往事前塵的她?


    而她,還會再喚他傻鷹嗎?


    他早該在他還不明白什麽是愛時就牢牢捉住她的,他早該在當年就帶著她遠走天涯,不理會這見鬼的凡間俗事的,正因為他的什麽都沒有做,才讓她落到了今日這等下場……


    “回來。”他喃喃輕喚,“你回來……”


    那夜過後,皇甫遲終於倒下了,按人間的說法,就是病了,這讓時時都處在噩夢邊緣的蘭總管,差點為他急白了滿頭的發。


    “蘭爺爺……”聞訊趕回宮的軒轅嶽,萬沒想到回來所見著的,就是躺在病榻上的師父。


    蘭總管對他搖搖頭,拉著他到一邊對他細聲說出了這幾個月來的驟變,並在軒轅嶽難以置信時攬著他的肩,要他堅強起來,身代師職撐起整座失了主人的鍾靈宮。


    纏綿病榻的皇甫遲,時睡時醒,渾渾噩噩過了十幾日,每日就隻是在醒來後癡癡地捧著手中銅鏡,看著已身在鬼界的紀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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