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知道他為何如此嗎?”


    守川人很幹脆地拿著手中的人頭左右搖了搖。


    “因為愛。”她花了一輩子的光陰,總算才教會皇甫遲這個字。


    她的那隻傻鷹,這七年來,也不知過得如何……


    是不是時常呆站在天台上遠眺著那座已不存在鳳藻宮?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鍾靈宮,任憑滿室的寂寞圍繞著他也不肯離開?是否又不吃飯也不睡覺了?蘭總管有沒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顧好他,不讓他又不管不顧地虐待自個兒的身子?


    在她死後,燕吹笛與軒轅嶽有沒有拉住皇甫遲,不讓皇甫遲的那顆心往死裏頭走?


    “他還等著我回去與他團聚呢。”紀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舍,“一如以往,他還苦苦的忍著,傻傻的等著……”


    守川人忍不住好奇,“既是如此,那您當年怎不就允了他讓他為您還魂?您又何苦來鬼界走這一遭生生地與他分離?”


    颯颯陰風吹指過川麵,飄飛長發掩去了紀非的半邊臉,幾乎將她低喃吹散在風裏。


    “因為活不下去啊,活不下去。”


    見過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說得很實際,“可死了也不見得能解脫。”


    “總比活著受苦好。”


    “怎麽說?”


    “不得所愛,雖生猶死。”紀非唇角微微一色,“故但求一死。”


    與皇甫遲相識二十六年來,除了想愛不能愛,她還得到了什麽?


    愁城一座。


    而他倆,一人在城裏打轉,一名修羅在城外徘徊,活得皆苦皆傷皆痛,可她,卻又無力擺脫塵世所加之的束縛。


    若是不死,哪來的新生?


    隻要能拋開這一世皇後身份,和她對紀氏一族的虧欠,哪怕是死,她都毅然而往,因二十六年來,她雖對得起紀氏、對得起全天下的百姓,可她卻對不起那名已等她多年的修囉。


    她再也不願傷他的心了。


    守川人詫異地看著她狀似平靜的麵容,關於她與皇甫遲之間,全鬼界所知不多,也無鬼能明白她為何非要親自死一回重新投胎不可,更讓所有鬼差都摸不著頭緒的是,那個老愛與鬼後作對的皇甫遲,怎那麽輕易就放手讓她來鬼界?不是聽說皇甫遲愛她愛得不惜與三界為敵嗎?那,他又怎麽舍得讓她為鬼界受苦?


    “可偏偏,卻被你們給壞了事。”紀非緬懷的語氣在下刻驟變。


    守川人不住地打了個寒噤,滿心的毛骨悚然揮之不去。


    紀非笑吟吟的,“所以,這後果,自然是報應在你們身上了。”


    他們苦、他們冤啊!明明作主不讓她投胎的是鬼後,有道是冤有頭,債有主,幹啥全都算到他們這些無辜的鬼差頭上來?


    “很委屈?”


    守川人手中的腦袋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。


    紀非神色一凜,“再委屈也給本宮咽下去。”


    誰讓他們是鬼後的共犯呢……守川人不禁兩眼含淚。


    “地獄有好幾層是吧?”紀非接過她的人頭,緩緩道出她接下來的計劃,“本宮決定,明日起,一月逛一層,能送多少鬼差上路投胎就送多少,若是全都逛完了,那就從頭再逛一遍。”


    守川人顫顫地伸出一指,“你、你……”


    她很大方,“反正本宮福澤深厚,也不想享什麽百世福報,餘下的,就賞給你們吧。”


    守川人猶不及開口,紀非已對準川水中那縷怨女的回憶將手中的人頭丟了過去,再轉身拍了拍守川人猶站在她身旁的身軀。


    “不必謝恩了。”


    “師兄,我的背後有些冷。”走在前頭的軒轅嶽忽地頓住腳步,側首朝後一瞪。


    “著涼了?”跟屁蟲似的燕吹笛,貪婪的目光還沒自他的身上拔回來,當下即被抓了個現行。


    “被你看的。”


    燕吹笛揉揉鼻子,極力控製自己把兩眼自軒轅嶽的背後回來。


    軒轅嶽冷冷瞟了他一眼,再把頭轉回去專心在前方一眼望不盡的黃沙之上,可走著走著,沒過半會兒工夫,他又開始覺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,活像纏人蜘蛛精似的,黏人黏得一刻也不放開。


    軒轅嶽忍抑地握緊了拳心,無數次在心中後悔不已,早知道,他打一開始就不該心軟的答應讓這個大師兄陪他一塊兒來西域,哪怕他哭得再怎麽可憐!


    不甘寂寞的燕吹笛在後頭悄悄扯著他的衣袖,語調甚是討好。


    “師弟,牽牽手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牽!”都多大了,要臉不?


    “那抱一抱……”燕某人再把目光滑過某師弟看似纖細的腰際,一根青筋浮上軒轅嶽的額際,對於他每日這般的騷擾早已是煩不勝煩。


    “你當我是師父抱猴子嗎?”要抱找師父去。


    “那、那不然同我說說話也好……”燕某人低聲下氣的繼續退而求其次。


    脾氣日漸不佳的軒轅嶽開始撩袖子,“昨晚是誰長舌得吵我一整夜沒睡?”


    “師弟師弟,咱們動口不動手,有話好好說……”燕吹笛皮肉再粗厚也禁不起自家師弟的長期虐打,很有經驗地速速跳離他三大步遠。


    “再囉嗦就滾回你的天問台去!”


    一路上強忍著手癢的軒轅嶽,煩躁地領著一個甩不開的大跟班,在霞輝染紅了天際時,終於抵達了邊境上的一座小城鎮。


    也不知鎮上在過什麽節日,在這返家時分鎮上很是熱鬧,大街上人來人往,大多是攜家帶眷的,一張張家庭溫暖和樂的笑臉映至他們的眼度底,讓正離家遠走他鄉的師兄弟倆,怔怔地站在大街上動也不動,突如其來被勾惹起的心潮,一時間各自在他們的胸臆中翻湧。


    燕吹笛靜看著一名漢子臂彎上所抱著的小孩。


    在恍然間,他想起曾經有個師父,也曾像那名大漢這般抱著他穿過鍾靈宮長長殿廊,天寒了便將他藏在懷裏用衣袍蓋得密密實實,下雨了便用衣袖擋在他的頭頂上不沾半雨水,若是盛暑太熱,師父涼涼的胸膛總是永遠為他備著,就算是軒轅嶽妒嫉地想要同他搶,也從沒搶贏過他,僅僅隻能撈到個大腿抱抱過幹癮……


    軒轅嶽則是看著那一家子離去的背影,想到自當年師兄離開鍾靈之後,師父一夕之間的改變,還有那座變了調的鍾靈宮,再到千夜敵不過天命,即使服食了鬼子之心依舊死去……


    不知師父他……現下如何了?


    還是孤單單的守在那座早已失了溫暖的鍾靈宮嗎?還是……不想找他們師兄弟回去嗎?


    在師父心上,他們師兄弟無論再怎麽做,也還是敵不過皇後一人嗎?


    登時全都沒了逛街興致的某對師兄弟,不發一語地離開了大街,隨意找間客棧歇腳,還沒入夜,兩人便默契十足地各自關起客房房門安靜休息。


    當明月的銀光灑滿大漠時,收到式神來訊的軒轅嶽點燃了燭火,沒過多久,歇在鄰房的燕吹笛也敲門進來。


    “怎麽回事?”


    “師父的情況不太好……”軒轅嶽攢著兩眉,有些難心置信地看著式神帶來的訊息。


    信上報告,皇帝於三個月前駕崩,年僅十三歲的十皇子,在身為舅舅的相國支持下,登基成為墨國新一任新皇。


    可這位新皇,對身為國師的皇甫遲甚是憤恨,原因在於當年遭皇甫遲所殺的雪妃即為他的生母,為了替母妃複仇,新皇不隻是想要串連百官將皇甫遲趕出廟堂,他甚至還找來了個不知底細的修道高人來與皇甫遲一決高下,意欲奪下鍾靈宮取而代之。


    姑且不看這殺母之仇,新皇以為他憑什麽能將勞苦功高的皇甫遲給逐出廟堂與鍾靈宮?


    若無皇甫遲,早在皇後過世後,墨國早就被想收複失土的西戎國給攻陷了吧?當年是皇甫遲領著大批鍾靈宮宮眾與所有弟子,親上國境保家衛國,是皇甫遲守住了皇後托給他的這個墨國,少了皇甫遲,墨國今日安在?


    為了一個答應皇後的諾言,皇甫遲為這個國家奉獻了所有的心力,以往天災人禍全是由皇甫遲一肩扛起不說,近年來在先皇病重了後,皇甫遲更是不得不費心費力打理起國務,如今可好,新皇一登基就想翻臉不認人?


    軒轅嶽抬首看向靜立在窗邊的燕吹笛。


    “師兄,你也收到消息了吧?”
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
    “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師父?”看著他一副似要置身事外的模樣,軒轅嶽有些頭疼地揉揉眉心。


    燕吹笛僵硬地扯著嘴角,“誰擔心他了?”


    “你究竟要別扭到何時?”他才不信這個消息比他靈通的師兄什麽感覺都沒有。


    “我回房去睡了。”


    “師兄,真有這麽拉不下臉來嗎?那可是師父。”軒轅嶽一把拖住轉身就要走的他。


    燕吹笛還是不改口,“那老頭的事與我無關。”


    拿他的倔脾氣沒法子,軒轅嶽也隻能長長一歎。


    “算了,明日我就起程速返鍾靈宮……”他家師兄可以裝作不在意,他可辦不到。


    燕吹笛微愕,“不去西域聖城了?”


    軒轅嶽搖搖頭,“先回去看看師父他老人家再說。”也不知京中現在是什麽情況,他還先回去弄清楚才能安心。


    燕吹笛拉長著臉,沒法陪師弟一同去西域雙宿雙飛,他是有些憋悶,但又有些慶幸,好歹一心修道的師弟行程可緩緩了,說不定回去中原後,師弟會改變主意不再提修道這回事也說不定。


    “師兄,你要不要一塊兒回去鍾靈宮?”


    他想也不想就拒絕,“不了。”


    “師兄,你和師父之間--”軒轅嶽很見不得他與皇甫遲之間鬧得那樣僵,才想開口勸勸,就馬上被他給堵了回去。


    “別說了,我不想聽。”


    “可師父這回--”


    燕吹笛一手打開房門,“不是明日就要起程嗎?早點歇著吧,明日我就回天問台,你辦完了事就來天問台找我。”


    次日清晨,滿懷心事的師兄弟二人,不再如來時一路走馬看花似的慢慢走,各自召出了式神全力趕回中原。


    半途與燕吹笛分別後,軒轅嶽便心急為燎地趕回了鍾靈宮,而燕吹笛則是沉著臉,慢悠悠地回到時了天問台。


    莫名其妙自靈山被燕某人的式神給拖至天問台後,藏冬始終搞不懂這對師兄弟又是怎麽了,也不明白原本結伴去西域的他們,怎會臨時變卦又回來,且軒轅嶽居然還回去了鍾靈宮。


    兩日過去後,再次看著燕吹笛一整個早上都煩悶地在屋裏走來走去,卻又什麽都不想說的模樣,藏冬歎了口氣。


    “既然那麽擔心,那就回去看看嘛。”


    豈料燕吹笛卻像根一點就燃的炮仗,當下炸得老高,還惡聲惡氣的回吼。


    “誰說我擔心那老頭來著了?”


    ……又沒說他擔心的是哪位,要不要老是這麽不打自招啊?


    藏冬翻了翻白眼,也不知喧囂著幾日焦躁無比的人是誰,有必要這麽禁不得他人碰他心中的那個陳年師徒爛攤子嗎?


    一把拖過快把自家地板踩穿的燕某人,藏冬將他硬按在椅子上瞧他那雙心虛的眼眸,決定就在今日解決那個老是害得一大堆子人倒黴的師徒問題。


    “燕家小子,你家老爹是誰我知道了,但你家娘親大人又是何人?”藏冬親手為他斟了杯茶,狀似隨意地扯了個話題。


    燕吹笛氣息一窒,隨即別過臉,“我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那皇甫遲又怎會扶養你長大?”總不會是隨地撿的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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