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娘是玉府的帳房之女,和先父是兩小無猜,但因為祖父之命,於是先父娶了兩房妻子,我娘為二房,也因此造成對二房有所防備,可盡管如此,大哥還是待我極好,從小隻要他有的,也討一份給我,我們手足情深,一起習字學武,天天膩在一塊。”


    在寢房外等待許久,還是不見衛子禮出來,所以艾玉葉隻好由侄女攙著離開,而玉巽之則帶著練凡到與寢房有段距離的亭裏,話說當年。


    “可是,在大哥十三歲那年,一次比武較技時,我手中的花槍不小心刺進大哥的胸口……”說著,他目光飄得很遠,仿佛回到年少時候,那觸目驚心的一刻。


    練凡看得出時至今日他心裏仍懷著深深的內疚。


    那自我厭惡的表情,不是裝得出來的……


    “那時我娘和大娘都找了大夫來,大夫的診斷都一樣,隻是心脈微損罷了,後來我娘親手煎了湯藥,可誰知道大哥一喝下,竟開始嘔血,找來大夫再診治,才知道我娘端去的湯藥裏竟有毒,導致大哥的心脈嚴重受損,盡管找來神醫,也隻能勉強護住心脈使其不惡化……”


    “怎麽會……”她聽得一愣一愣。


    “不知道是誰在湯藥裏下了毒,可這話大娘是聽不進去的,認定我們二房是蓄意要大哥的命,從此不讓我們再見大哥。”說著,頓了下,收回目光看向她。“沒多久,我爹和大娘押貨北上順道要延請一位神醫時,卻遇到山賊而罹難。”


    練凡點點頭,從頭到尾都沒出聲打斷他。


    “玉府以馴養赤目馬聞名,後來我爹設了馬隊押貨,聖上恩賜我爹可以不持令牌自由出入鄰國,所以當我爹和大娘的惡耗傳來時,我娘怕有人會趁亂吃下玉家產業,更怕朝廷會並吞產業,所以出麵主持大局,畢竟我娘身為總帳房,很清楚玉府的產業,知道該如何統籌管理,但外頭的人都說,我娘是打算趁機接收玉家產業,殊不知我娘隻是想幫大哥留住產業。”


    聽到這裏,練凡一臉恍然大悟。


    難怪玉府的下人會出現壁壘分明的感覺。


    原來是各為其主……也就是說,她相公不相信艾夫人,所以不見他們,而連帶,她這個由二房作主迎入的衝喜新娘,他也不想見。


    “後來等到我大哥滿二十歲時,我娘便將所有帳簿都交到他手中,從此不再插手玉家產業,隻守護著這個家。”


    “既然這樣,為什麽不好好地跟他解釋?”


    “大哥不聽。”他笑得苦澀。“一開始我和娘去見他,見是見到了,但不管我們說什麽,他總是置若罔聞,後來甚至不允許我們進入他的院落,我和我娘隻能在院落外偷覷他,發現隻要天氣一變,他的病情會因此加重,到最後就連家門都不曾踏出一步。”話落,玉巽之睇著她。“為了改善大哥的病情,才娶你進府衝喜。”


    練凡點點頭,“希望真能幫上忙。”


    她聽說的衝喜,是在當事人知情的狀態下,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生機,也許能支撐著當事人戰勝病魔,可是她的相公排斥得連見她都不肯,這衝喜還有效果嗎?


    “隻能盡人事聽天命。”他幾不可聞地歎道。


    “不成,這樣還不夠,我應該想個辦法接近他、照顧他才對。”


    玉巽之微詫地看著她,“可是……恐怕有困難。”她不若他想像中的認分度日,反倒很有心地想要助人。


    這一點是他們始料未及的。


    “總有法子的。”她噘起嘴想著,突然笑露貝齒。“我有辦法了。”


    玉巽之一怔,被她這抹笑給吸引得轉不開眼。


    雖然她不覺得冬兒欠了她人情,可是遇到非常時期,那就厚著臉皮跟她套個人情好了。


    所以,等著中午,冬兒和小婉到廚房煮食時,練凡笑得有點靦腆地出場。


    冬兒忙著熬著素粥,小婉則忙著煎藥,沒空睬她,卻見她自動自發地幫著洗菜遞菜,甚至笨手笨腳地切著菜還差點切到手,那分明有陰謀又不懂隱藏的模樣,讓冬兒很受不了地問口,“你到底想幹什麽,少夫人?”


    “呃……我……”練凡站在灶邊,十指不斷地絞著。


    唉,她是想出個法子,但真要她開口討人情,實在好難。


    “說吧,少夫人是要咱們做什麽?”小婉眉眼不抬地問。


    練凡幹笑著,非常不得已地開口,“小婉、冬兒,能不能拜托你們待會要送吃的給大爺時,讓我把湯藥端進房裏?”


    話落,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她。


    “對不起,我知道你們會很為難,但我保證絕對不會害你們被罵或被罰。”練凡趕忙舉起手,像要發誓一般。


    她以為她們是擔憂自己挨罰,卻不知道她們錯愕的是,她竟用這麽膽怯的口吻央求她們。


    “拜托,求求你們,我沒有想做什麽,我隻是想照顧他,真的。”練凡雙手合十,低聲下氣道。


    兩人對看一眼,小婉垂眼想了會,低聲回覆,“也不是不行。”


    練凡喜出望外,還沒道謝,冬兒已經搶白地說:“小婉,我們會挨罵的,你知道爺兒已經交代,不見她的。”


    聞言,練凡可憐兮兮地垂下臉。


    小婉看她一眼,輕聲道:“可是少夫人說了,絕對不會讓咱們挨罵,要是咱們挨罵領罰了,那就代表爺兒往後絕對不會再見她,這麽一來,她就不會再纏著咱們了,這不也是好一樁?”


    “小婉,我保證,就算大爺往後都不見我,我也絕對不會害你們領罰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麽,待會就交給你了。”


    小婉盤算好了,這時分,爺兒的房裏,隻有徐管事在,而他和爺兒並不知道少夫人長得什麽模樣,所以,隻要少夫人別待太久,應該是不會出亂子。


    要真出亂子,她也可以趁機確定少夫人的為人。


    晌午時分,小婉領著練凡踏進玉衡之的寢房。


    門一開--


    守在一邊的徐知恩立刻站起身,瞧見她身後跟了個眼生的姑娘,不禁問:“小婉,她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徐管事,她是新來的丫鬟。”小婉淡聲回道,以眼示意少夫人先將湯藥擱在桌上。


    練凡端著木盤走過去,心裏卜通卜通地亂跳,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,總覺得自己在做什麽壞事。


    “我怎麽沒聽我哥說這屋子多添了個丫鬟。”看著練凡的背影,徐知恩不禁壓低聲音道:“而且好歹也挑個身強體壯的。”


    不是他要嫌,而是這個新來的丫鬟看起來很瘦小,他很懷疑她能做多少事。


    小婉微揚起眉,瞧少夫人什麽反應都沒有,她也就沒搭腔了。


    練凡將木盤擱在桌上,朝床上的方向探去,臉都還沒瞧見,便聽到陣陣的咳聲由淺漸劇。


    想也沒想的,所有人都朝床的方向移動。


    而練凡距離床最近,她很自然地伸出手,不斷地拍著他的背。


    從睡夢中重咳醒來的玉衡之,虛弱地張開眼,還未看清是拍著他的背時,就聽到一聲驚呼,“是你?!”


    他抬眼望去,“你怎會在這裏?”盡管病弱,他的雙眼一樣炯亮有神。


    練凡愣住,一時間沒反應過來。


    居然是那個提醒她臉很髒的人……這下糟了,她要如何護住小婉不挨罵?
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還沒想到如何搪塞過去,他又一陣劇咳,嚇得她趕緊拍著他的背,卻驚覺他身上的溫度好高,撫上他的額,她瞠圓了眼,回頭問著,“他在發燒,那藥可以解熱嗎?”


    “可以的。”小婉忙道。


    “給我。”


    “等等,就算要喂爺兒喝藥,那也是我的工作,你……”徐知恩趕緊衝向前,想攔截了那碗湯藥,卻聽她說:“他是我的相公,喂他喝藥也是我的工作。”


    “嗄?”他愣住,作夢也沒想到二房作主迎娶的少夫人,竟是如此不起眼。


    練凡捧起藥碗,在嘴邊吹涼了些。“誰過來幫忙,把他抬高一些。”


    徐知恩聞言,立刻爬上床,扶起主子。


    她便將藥碗湊到他嘴邊,說:“這藥聞起來有點苦,可是良藥苦口,喝了可以讓你舒服一些。”


    玉衡之微眯起眼,嘴微啟,藥汁灌進嘴裏,他隨即噴了出來,幾聲咳了之後,嘔出穢物。


    練凡想也沒想地擱下藥碗伸手盛住穢物,此舉教徐知恩如小婉瞪大眼。


    他跟在主子身邊多年,主子的病情時好時壞,他們毫無怨言地守在病榻邊,那是因為他們之間早已培養起感情,可是她……她不過是個剛進門的夫人,為什麽能做到這地步?


    “有沒有桶子?”練凡抬眼問著。


    小婉回神,趕緊去端來瓷盂,再端了盆水,讓她淨手。


    “相公,你得趕緊喝藥,否則你身上的溫度太高,這……”她洗了手,又將藥碗湊到他嘴邊。


    他身上的高熱已經嚇到她,再不退燒,就算腦子不燒出問題,怕也會引起其他並發症。


    但玉衡之粗喘著氣,眯眼瞪著他。“誰是你相公?”盡管聲啞氣弱,可他眉眼生威,不允許外人的靠近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
    “走開!”他惱火地揮開碗。“出去……叫她出去……”


    看著摔碎在地的藥碗,練凡攢緊眉望向他,憂心不已。


    “少夫人,你先出去吧。”小婉小聲道,輕扯著她。


    “可是再不退燒,他的情況可能有危險……”她又撫上他的額,直視他虛弱卻仍然傲凜的眼,但下一秒他卻痛縮著眼,喉頭發出急喘,身體不斷地抽搐著。


    練凡嚇得張大眼,徐知恩立刻衝向前,扯開被子,開始按摩他抽搐的雙腿,邊吼著,“去將衛大夫請來,快!”


    小婉急忙衝向門外,剛好如徐記恩擦身而過。


    “知恩,發生什麽事了?”一進房,瞧見主子痛苦地皺眉,他馬上奔到床前。


    “大哥,你按摩另一隻腳。”無暇解釋,他喊著。


    徐記恩立刻動手,從大腿根部往下推拿。這陣仗,他倆以前就遇過,那時候衛大夫就教他們要推拿脈絡,否則一旦往上攻心,恐怕就活不了。


    但就在他們使勁推拿的當下,玉衡之忽然全身放鬆,狀似昏厥。


    瞪著緊閉雙眼的主子,徐家兩兄弟交換了記眼神之後,徐知恩緩緩地探向他的鼻息,心口一顫。


    “大哥,爺兒……”


    徐記恩一把將他推開,大掌撫向主子的胸口,卻感覺不到半點震動。“怎麽可能?怎麽可能!爺兒……”他放聲痛喊著。


    在旁看著,練凡忍不住向前。“等等,還有辦法,你們……”


    他抬頭,殷紅大眼燃著騰騰殺氣。“你!就是你!如果不是你,爺兒的病情怎會急轉直下,全都因為你!”


    練凡聞言,愧疚地垂下眼。“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要害他激動的,可我也許有辦法……”他的症狀很像是高燒引起的休克現象,這種情形她以前也有過,或許用cpr,還可以讓他恢複心跳。


    “走開!你給我滾!”徐記恩痛心吼著,淚水在眸底打轉著。


    她手足無措,再看向玉衡之還異樣泛紅的臉,不禁急聲道:“徐總管,等我試完,你要如何罵我都沒關係,但是先讓我試。”


    說著,她從徐知恩的身旁繞過爬上床。


    徐記恩見狀要將她拉下,卻被弟弟阻止。“大哥,讓她試試。”


    “爺兒都死了,還試什麽?!”


    與此同時,練凡已經就定位,找出心髒的位置,默數著節拍,按壓他的胸口,再俯身扳開他的嘴渡氣。


    徐家兩兄弟看直了眼,就連剛進門的衛子禮和小婉也愣在當場。


    練凡壓根不管他人的注視,一心隻想在玉衡之踏進鬼門關之前將他拉回,所以她不斷都重複動作,直到他痛苦地咳出聲。


    徐家兩兄弟瞠目結舌,簡真不敢相信。


    “兩位讓讓。”衛子禮見狀,走到床前,取出懷裏的銀針匣,拉開玉衡之的衣襟,連下三針,護在他心脈幾個穴。


    “他的體溫太高,必須想辦法先降溫。”練凡說著,伸手撫在他的頸項,確定他的脈博,雖然急了些,但起碼比不跳的好。


    衛子禮睇著她,想了下,吩咐道:“小婉,你馬上再去煎一碗藥來,要冬兒去準備四、五條幹淨的布巾……然後……徐總管、徐管事,麻煩你們先去拿冰來,越多越好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冰……”徐記恩回神。爺兒已經在喊冷了,要是再用冰……


    “冰可以降溫。”練凡搶白解釋,“如果將他全身裏住也是可以,但可能要多一點的布,要不然滲濕的布,會讓他的病情更加重。”


    衛子禮玩味地看著她,再看向徐記恩。“聽到了就趕緊處理。”


    小婉不敢耽擱、率先離開房間,而後是徐知恩扯著還在大眼瞪小眼的兄長去拿冰塊。


    “出去……”玉衡之氣若遊絲道。


    “好,等我幫你把身上的溫度降下後,我馬上離開,絕不惹你生氣。”練凡說著,小手輪流貼在他的額上。


    玉衡之病得意識模糊,但她掌心的冰涼卻像是印記般,不斷地往他額間烙下。


    剛剛他隱約聽到,她有條不紊地解釋著子禮的做法,這樣的女人真是出身瑞林鎮的貧戶?


    忖著,神智像是被熱度席卷,他人昏迷過去。


    不知道過了多久,身上的熱度像是被冰包覆著,讓他覺得舒服了些。


    等到他再度清醒,耳邊又是她低軟的聲音,“相公,藥煎好了,先喝吧。”


    他緩緩張眼,對上的是她充滿擔憂的眉眼。


    她不漂亮。


    依他的眼光,她算是醜的。


    而且她太瘦,瘦得雙頰無肉,甚至連眼窩都深陷,可是她的關心顯而易見,他不由得疑惑地眯起眼。


    “我吹涼了,你慢慢喝,好不好?”她軟聲哄著,唇角微勾。“小婉說廚房裏沒有糖,所以我請她準備了蜜餞,待會喝完藥,嚐上一顆醃梅,藥的苦味就不會留在嘴巴裏。”


    玉衡之聞言,垂眼哼笑。


    醃梅?她是把他當小孩哄了不成?


    “相公,我跟你保證,喝下這碗藥,你就會舒服多了,到時候我就不會待在兒吵你。”她以為他還在抗拒才不喝,隻好說出先前的打算,希望他別拿自己的身體跟她鬧牌氣。


    玉衡之抬眼,瞧見徐知恩已來到麵前,準備將他扶起。


    他嘖了聲,以手臂要撐起自己時,卻驚覺他的床竟是冰冷的,這才發現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厚氈,但隔著厚氈,還是能感覺底下透著一股寒氣。


    他忍不住啞聲問:“這底下放了什麽?”


    “衛大夫要咱們從地窖裏取來冰塊給你解熱,原本是用布巾,可是少夫人怕冰塊融化滲濕布巾,會讓你的病情加劇,又差咱們找來厚氈。”徐知恩瞧他企圖自己爬起身,就知道他的病情確實穩定了些。


    “冰塊解熱?”玉衡之喘著氣,從沒聽過這般奇異的解熱法子。


    “這是一些塞北民族用過的解熱法子,不到必要,我並不想使用,可是你因為抽搐而斷氣,這代表你身上的熱度已經不能用湯藥降下,我隻好鋌而走險。”開口說話的是坐在桌邊喝茶配茶點的衛子禮。


    “斷氣?”他啞聲問。


    “不過,你的夫人爬上床,朝你的胸口壓啊壓的,又朝你的嘴親啊親的,你就恢愎氣息了,這醫術我不曾見過,得向你夫人好生討教才成。”


    玉衡之聞言,看向坐在床邊的她。


    斷氣……剛剛他有一瞬間昏厥過去,可不知怎地又醒了過來,之後又昏昏沉沉的……他又在鬼門關前走一回,而這次是她將他給救回的?


    “不是親啦,那是渡氣,就是把空氣送進他的肺部裏,配上按壓的動作,讓足夠的氧氣使他的心髒繼續跳動,因為他隻是休克而已,所以這個方法還行得通。”練凡害羞地解釋著。


    她的話讓在場的人聽得一頭霧水。


    “氧氣?休克?”


    “因為高燒通常會伴隨……”看他們一臉有聽沒有懂,練凡沮喪的垂下肩。那些現代醫學用詞要解釋到讓這些古人明白好難喔。“反正這是我家鄉救人的一種方法。”


    “能請教你這個法子的步驟嗎?”衛子禮不恥下問,隻要是有用的醫術,管他對象是誰,他一律誠懇請教。


    “就……可是他現在沒休克,不能這麽做,會傷到肋骨,所以我用比的。”練凡拿玉衡之做示範,小手摸上他的胸膛,找出乳尖的位置,他想也沒想地撥開她的手。


    “你在做什麽?”他惱道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
    “衡之,你怎麽可以打擾她教授我醫術?”


    “不是啦,我……我不懂醫術,這……隻是我家鄉土法練鋼的方法。”練凡小聲解釋著。


    她哪懂什麽?以往她都是躺在床上被醫治的人,碰巧對cpr很有研究而已,她唯一懂得的是,身為病人的心情。


    也正因為如此,她對他放不下心。


    “不管怎樣,可以從鬼門關將他拉回,你確實是功不可沒。”衛子禮笑睇著她,瞧她隨即雙頰暈紅地垂下臉,覺得有趣極了。


    明明是溫順的性子,但剛才他來之前卻聽徐總管數落了她一番,忍不住要感慨徐總管這些年防人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,才會將一個沒心眼的丫頭看成篡業奪權的惡妻。


    “爺兒,衛大夫說的都是真的,少夫人使用那醫術時,我和大哥都在現場,親眼所見。”徐知恩開口替她美言。


    雖然那醫術實在太怪,可重要的是真的救回了爺兒。


    玉衡之將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裏,最後視線落在練凡的臉上。


    一察覺他的注視,她立刻露出靦腆又像是怕他生氣的表情,就如他初次看見她時,像是不諳世事的傻丫頭。


    她傻氣,但是臨危不亂,畢純,卻又將下人的心給收服,她到底是真傻,還是裝傻?


    “相公,先喝湯藥吧?”她小小聲地問。


    玉衡之沒說話,撐起身子,逕自接過藥碗,一口飲下。


    練凡趕緊取來蜜餞,但卻見他把碗遞給徐管事,瞧也沒瞧她地躺下。她低頭看著手中的蜜餞,不知道該不該再問。


    “好了,所有的人都出去吧,讓你家大爺好生休息。”衛子禮喝完茶,茶點也嗑完了,恢複大夫該有的樣子,趕著人出房間。


    練凡也趕緊起身,想要和小婉一道離去,但才剛踏出兩步,就被衛子禮擱下。


    “少夫人,且留步。”


    她不解地看著他,聽他振振有詞的交代著。


    “你得留下來照顧衡之,否則要是夜裏又發燒的話,誰照顧他?”


    玉衡之揚眉看向他,那目光似笑非笑,像是嫌他多管閑事。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她怯怯地垂下臉。


    相公又不喜歡她……萬一自己留下,惹他生氣,對病情一點幫助都沒有。


    “醫館裏還有病患等著我,我不可能一直待在玉府,可要是他半夜病情又起變化,沒有一個通曉醫術的人待下,我不放心。”衛子禮說得在情在理,不容置喙。


    聞言,練凡有點掙紮。


    確實,沒人能保證他不會又突然發高燒,問題是,不是她想離開,而是他不想她留下。


    “怎麽,你是怕醫死了我,壞了你醫館的招牌?”玉衡之哼笑著。


    “聽,他能跟我耍嘴皮子,就代表他現在好了很多,而這是你的功勞,算是幫我個忙,把他盯牢,免得他駕鶴西歸,我就等著喝北風。”


    “才不會,那不過是小病,注意一點就好了。”她不說晦氣的字,更不愛別人提,就怕言語有靈,話落成真。


    衛子禮笑得賊兮兮的。“真好,你就待下吧,這是我的吩咐,他再不開心,也得照辦。”


    話落,他開始動手推著定在門口不走的徐記恩。


    “你這是什麽表情?難不成她會吃了你家主子?”衛子禮沒好氣地說。


    “知恩留下。”玉衡之沉聲道。


    衛子禮不置可否地聳聳肩,拉著徐記恩一道走。


    房裏霎時安靜下來,練凡站在原地,也不知道該不該走。


    “過來。”


    她垂下眼,以為他是在叫徐管事。


    “還杵在那裏做什麽?”


    練凡聞言,看向徐管事,瞧他不斷地指著她,隨即揚笑走到床邊。“相公,有事吩咐?”


    玉衡之勾唇,笑得邪氣。“真不知道你怎會有勇氣叫我相公?”他根本不承認她的存在,她倒是叫得挺順口的。


   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。“對不起,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,雖然聽衛大夫喚你‘衡之’……還是我跟小婉她們一樣喚你爺兒?”


    他打量著她。她竟一臉期待,小臉甚至還微微泛紅。


    這丫頭,實在讓他摸不著頭緒。


    她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?要是假不懂,隻能說她表麵功夫了得,要是真不懂,那麽二娘又是為什麽不經他允許買下她,成為他的妻?


    忖著,喉頭又開始犯癢,他不斷地咳著。


    練凡趕緊再靠近一些,輕拍著他的背。


    “我幫你把枕頭墊高一些吧,這樣的話,會舒服一點,也比較不會覺得一口氣上不來。”


    玉衡之微微揚眉。她不是大夫,卻比大夫還要觀察入微。他都沒說,她就知道他有一口氣一直上不來。


    盡管溫度已降,但頭還是昏得很,他索性閉上眼,由著她幫他拍背。


    反正,感覺還不賴,她既然想當丫鬟服侍他,他便成全她。


    畢竟,已經很久沒人敢如此大膽地接近他,甚至是碰觸他。


    不再細想,他閉上眼,等著這破爛身子好轉,可也不知道是藥效發揮,還是她的輕拍所致,他不知不覺的睡去。


    半夢半醒間,他依稀聽到吟唱聲。


    “奇異恩典,何等甘甜,我罪已得赦免……前我失喪,今被尋回,瞎眼今得看見……”


    那嗓音極為細軟,帶了點童音。


    “如此恩典,使我敬畏,使我心得安慰……初信之時,即蒙恩惠,真是何等寶貴……”


    可聽起來真怪,是他不曾聽過的曲調,就連詞也怪怪的,不過吟唱聲中,仿佛透露著濃濃的感恩之情。玉衡之忍不住張開了眼。


    天色昏暗,燭火在桌麵輕輕搖曳。


    不知何時,她竟坐上床邊,側對他,從他的角度,可以看見她揚起唇角,那噙笑而平靜的眉眼,仿佛她有多感謝老天賜給她的一切……


    “許多危險,試煉網羅,我已安然經過……靠主恩典,安全不怕,更引導我歸家……啊!”


    練凡吟唱著,目光流轉,驚見他已經清醒,嚇得她尖聲叫著,再趕緊用力地捂著自己的嘴。


    他不發一言,瞧著她那張稍嫌黝黑的臉爬上豔紅。


    “對不起,我以為自己沒有唱得很大聲。”她看向坐在窗邊錦榻上的徐管事,他還在閉目養息,這就代表她應該沒有吵到人才是。


    玉衡之閉了閉眼,微皺起眉。


    明明就是個醜丫頭,可是剛剛有一瞬間,他覺得她順眼極了。


    “頭疼嗎?”她撫上他的額。“對了,剛剛小婉已經把湯藥煎好,你要不要先喝藥?還是,想先吃點東西墊個肚子?”


    她的嗓音細軟,臉上噙著極為溫柔有不敢太過造次的笑,讓人感覺非常舒服自在的神情……玉衡之麵無表情地看著她。


    不管他怎麽想,都思不透二娘買下她的主因,難道說,因為她懂醫術?那將她安置在他身邊,到底是想要醫好他,還是不著痕跡毒殺他?


    “你為什麽還在這裏?”他問得惡意。


    練凡頓了下,薄薄臉皮泛著熱氣,有種被驅趕的難堪。“嗯,等你把藥喝下,我就回去了。”說著,還勉為其難地勾著笑。


    “我要吃點東西。”


    聞言,她喜出望外地站起身。“我去準備。”有食欲就是好事呀。


    “少夫人留下吧,我去吩咐一聲就好。”徐知恩立刻起身,動作快得讓練凡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。


    於是,門開門關,房裏又是一陣靜默。


    她站在原地,不知所措地絞著手,不敢麵對他,就怕一個不小心又惹他生氣。


    “水。”


    不過一聽到他的喚聲,她還是很溫順地替他倒上一杯茶,走到床邊,發現他已經能靠在床柱上,不禁漾開放心的笑。


    玉衡之一直觀察著,像是要確認她的性情般,卻突然聞到一股淡淡幽香,直覺的抬眼看向四周,瞧見花幾上的花瓶裏,竟插上幾枝粉紅花串。

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是垂櫻,很漂亮,對不?”她指著那串串粉紅的花朵。“玲瓏閣的圍牆邊垂櫻正盛開,我想說這房間裏門窗關得緊,你看不見外頭的風景,要是醒來能瞧見一些鮮花,應該心情也會好些。”


    以前,她病情嚴重時,連到醫院中庭曬太陽、聞花香都是一種奢侈,那種籠中鳥的渴望她比誰都清楚。


    所以,趁著他熟睡時,她趕緊回玲瓏閣剪下幾支花串。


    “垂櫻嗎?”呷了口茶,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。“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瞧見玲瓏閣裏的垂櫻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麽,你是不是應該走出這扇門,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?”她鼓勵道。


    他的病情不輕,可和當初的她相比,真的是好上太多,等到燒退之後,他該多到外頭走動,多曬點太陽,臉色就不會這麽蒼白。


    “你以為我不想?”他皮笑肉不笑道。


    他會染上風寒,就是遇見她的那一天,他一時興起,加上覺得身子不差,才走到院落外,可誰知道,不過是一會工夫,便讓他病倒。


    這破爛身子讓他惱極,卻又無計可施!而這一切,全拜二房所賜!


    “既然你想,那就要……”


    玉衡之搖頭失笑。這丫頭要是不跟她把話說白,似乎是真的聽不懂。


    如他所猜想的,練凡一頭務水地看著他,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麽,讓她話到一半,也不知道該不該再往下說。


    突然,他伸手將她拉到眼前,她嚇得瞪大眼,隻聽他說:“有頭發,誰要當禿子?”


    她眨眨眼,有些疑惑地偏著螓首,搞不懂他的話意,更糟的是,他貼得好近,那張好看的臉給她好大的壓力,害得她心跳飛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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