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人……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。


    再狠、再驚世駭穀,平時再不敢說的話,此時的她都能說出口。


    反正五日之後,她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。


    帶些嘲弄、帶些戲言,當然,更多的是她知道永遠達不成的奢想。


    她說:“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,我就是你的。”


    他沒有再出現。


    那個自稱“龍四”的男人。


    何須意外?


    她說那些話,目的……不就是要嚇走他,讓他別再來戲擾她嗎?


    那番話,事後逐字回想,她忍不住捂臉呻吟,雙腮泛紅。


    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,我就是你的。


    她竟然敢說得如此露骨,矜持無存,到底哪來的勇氣發此豪語?


    萬一……


    紅棗拍拍自己的額際,拍自己祀人憂夭,也拍掉腦中過多的雜思,自言自語:“怎麽可能會有『萬一』?胡思亂想……光聽見河老爺名號,誰都不敢開罪於它,更別說是與河老爺爭妻……誰敢呀?……”


    對於神抵,眾人無不又敬又畏,生怕惹怒了神,天懲隨後便到,這種慎?俱害怕,她很明了。


    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顯靈開示,獻上一位女子,便能換來全鎮平安,如此劃算的代價,她能體諒鎮民的行徑,也體諒“龍四”躲避。


    大事抵定,鎮裏上下全為河神大婚之事,忙碌起來。


    原先清寧的綠徑,被鎮中百姓踩踏,來來去去的足跡滿滿密布,紅棗的小茅居成為最熱絡之處。


    鎮民為她送來熱騰騰的膳食、新鮮甜美的水果,聊表他們的謝意和歉意。


    雖然誰的嘴上皆未明說,隻簡單道來“這些請你嚐嚐”,鎮民的心意,她心中清楚。


    她不怨他們,平時已受眾人諸多照顧,鄰睦之情,她深感在心。自從爺爺去世,她獨自一人,若沒有眾人看顧相助,這些年來,她又怎有辦法熬過。


    即使到了最後,他們無力為她改變什麽,僅能眼睜睜送她上轎,仍無損她的感念。


    不是鎮民決定她的命運,是河神選中了她,以入夢的方式,告知鎮長及十數位首老,它河神中意之人,正是她,皇甫紅棗。


    據說那一場夢,真實得像在眼前發生沇川河中,一條白龍現出真身,傳達它的決定,它告訴入夢的那批人:


    “我挑的新娘,就是這位,皇甫紅棗。五日後,為她梳妝打扮,白銀鳳冠、金紅嫁衣、盛大婚宴、嫁妝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,一樣都不能少……”


    順應它之言,它將平息川水,讓鎮民安居樂業,反之,川水的凶濫,變本回厲,淹沒農田及屋舍,教全數鎮民一同受難。


    十幾個人,同夭同夜,夢見同樣景象,除神跡顯靈之外,他們無法解釋這個巧合。


    為何是她?這種無解的蠢問題,問誰都得不到答案,她也就靜靜地不多開口。


    除了日常吃食,更有大批婚嫁之物,將屋裏屋外填個充實。


    精繡的豔紅嫁衣,集合全鎮女紅之手,齊力完成,七彩繡線,繡花繡草繡彩蝶,栩栩如生,坎肩仔細縫上翠綠珠錮,袖緣的金絲花“!釘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藥重瓣,一層一疊f紗質輕透珍貴,飄飄拂舞,織入亮亮的細絲,裙麵泛起柔亮光芒。


    胭脂水粉,鎖住幽香,擺滿整桌子。


    金銀發飾,耳墜王鐲,步替彩帶,更是一妝匣、一妝匣地滿出來。相較於它們,擺在角落一簍簍茶紅色小棗,失色不少。她瞧了可惜,想把握時間將棗子均勻曝曬,可雙手被鎮裏大嬸命令泡進藥奶之中,說是一性香時間沒到,不許拿出來。


    “泡過藥奶,你這雙手會變得綿綿軟軟、白裏透紅,之後再替你染甲,十指敷出鮮粉顏色,看來也喜歡些。”


    另一邊的大嬸忙普她挽麵修眉,在她臉頸上塗塗抹抹,說著哪罐粉能增沫好氣色、哪罐膏能使肌膚水嫩,身後還有個大姊,梳理她一頭長之外,不忘換些藥草敷在發際,說是能澤潤青絲。


    這幾天的時間,全都被這類事兒占。大嬸大姊皆是熟穩鄰人,她們自紅棗兒時開始,看她長大,心裏對紅棗的際遇及未來,冷惜不已,然而,誰也不曾出言安慰,或鼓勵她逃跑——紅棗若逃,下一個中選的女孩,會不會是自家閨女?


    人性,不去掀開細看,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極好。她們所能做的,便是在最後幾日,盡其可能對紅棗她。


    “來來來,嚐嚐我的手藝,這湯頭我可熬了整晚,又濃又醉,加入大量蔬果,喝起來鮮甜美味,再搭配細麵條。紅棗,多吃一點,廚房裏還很多呢。諸如此類的關懷,不勝枚舉。


    紅棗不拒絕任何一分好意,如果這能讓大家感到些許安心,得到良心慰藉,她並不拒絕。


    “好,謝謝平安姊姊。”紅棗嚐了一口。“這湯麵好好吃哦……”沒有半點虛情假意,口中品嚐的滋昧,確實美味無比。“別光吃麵,鹵蹄膀也很軟嫩,入口即化,試試。”梁大姊為她夾肉,幾乎是同時同刻,五六雙著,全夾了一筷子的菜,往她盤裏堆,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拿手好菜,紅棗負責進食就好。


    “謝謝備位姊姊,我自己來。大家也一起用,把小李哥他們喚進來,趁熱一塊兒吃。”由窗扇望去,幾個年輕男子忙碌采收結果累累的棗樹。


    “你先吃飽點,那幾個大胃袋一進來,可比蝗蟲過境,桌上菜盤就給掃個精光,還輪得到你?這些全是為你煮的……”大嬸可不讚成。


    “大夥一同吃,邊吃邊聊,就當是陪我閑話家常,飯菜吃起滋味更好,許多年沒這麽熱鬧過了。”紅棗笑應。


    “紅棗都這麽說了,叫小李他們進來吧。”在那之前,梁大姊手腳伶俐,所有菜肴全另外夾了好大一份,堆成盤間小山,擺向紅棗手邊,這樣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。


    “喂閃小子們,吃飯啦,洗幹淨雙手才許進來呀!”大嬸吐喝去了。年輕男人們應聲,乖乖照辦,擺下手邊用具,到後院去打水,清洗手臉。


    紅棗目光仍落在窗外。


    那一方景致裏,空無一人。兩日之前,“龍四”曾站在那兒,挨了她一陣竹帚亂打……


    “龍四”離開沇川鎮了吧?被她那日的話語,嚇壞了嗎?他瞧起來不似膽小之輩,然而,膽再大又如何?


    人,皆有無法挑戰的限製,例如,與河神相爭。絕不可能勝出的較量,連去嚐試都無須。那反應,教她有些詫異。


    也許,正因他沒說半個字、沒麵露退卻,才讓她誤以為……他還會再來。


    她是……在期待嗎?期待他有所作為……半夜拉著她,逃出沇川鎮?不,這種期待,她沒有,她也沒打算逃。


    “還在瞧誰?”平安姊見她發怔,輕輕喊她。


    她回過神,屋內的每雙眼全盯著她。她不可能道出躍入腦海間,教她分心的“龍四”。於是,笑著搖首,說了無傷大雅的小謊。


    “今年的棗,生得真好,樹上滿滿結果,以後……還請大家替我多多照顧它們。”


    “這……妹子放心,一切有我們,不會……任由它們自生自滅。”梁大姊口氣微噢。


    “好餓好餓,哇——菜真豐富,有黃嫂子的家傳湯麵,還有每回一上架,就給搶個精光的梁家蹄膀!我們真有口福。”小李一幫子男人進屋,驚呼連連,一掃屋內短暫的惆悵。


    “吃相好看些!別用手去抓菜,幹淨點!”大嬸罵人聲清脆響亮。


    “紅棗妹子,晚些要來曬棗子,是不?”小李盛了一大碗麵,喘哩呼嚕吃起來。


    “嗯,今日陽光溫暖,曬棗子正好,我也來幫忙。”紅棗笑道。


    “別別別——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,也染好顏色,哪能再做粗活?丟給男人們去做。你呀,坐著休息,偶爾動嘴,指揮他們兩句就好!”所有大嬸大姊持反對意見,換來小夥子們抗議,可沒人理睬他們。


    紅棗低頭,看著十指淡淡的粉嫩櫻色。


    神奇的藥水,將她的雙手滋潤得又柔又嫩,不似一雙辛勤勞動的手。


    垂在胸前的發絲,膩亮絲軟,泛著花兒香氣,連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。


    一切的美好,隻為曇花一同的短暫。


    為迎親做的準備。


    她沒有掉下半滴眼淚。


    不像平安姊姊,一邊煮麵,一邊悄聲哭了,端麵出來時,雙眼紅通通的,也不若林大嬸,昨天進屋前,還在綠徑間抽噎哭泣,斷斷續續,傳入紅棗耳內。


    她哭不出來,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麵臨的命運,眼淚,仍是幹涸。


    或許,尚未到恐懼之際吧?


    當她坐上花轎,投入冰冷的流川,那時,她會怕得哭出來也說不定。


    笑著自己的多心,明知自己根本就……


    她輕搖著頭,不再胡思亂想,靜靜地吃著碗中美食。


    那些滋味,卻怎麽也記不牢了……


    “真會跑的家夥……”


    龍四,不,是蒲牢,佇立川水衝刷的河中大岩上,背脊直挺,任由激湧河水濺溫衣褲。


    雙手梳豎一頭散發,是惱怒時的本能動作。


    “什麽沇川河老爺,不就是條河蛟嗎?!膽敢冒充白龍,在外頭招搖撞騙,學人類娶起老婆來。”他吟聲。


    蒲牢托著後頸,脖子扭扭,腦袋甩甩,追丟河蛟的窩囊氣,全發泄在上頭。


    “本想打得它沒命去嬰妻,這麽一來,那顆小紅棗就是我的了,結果錯估它的逃跑速度,沒能逮到它……”嘖,太小看河蛟,不當它是一回事,粗心惹禍。


    隻要河老爺放棄娶我,我就是你的。為了這一句,他可是拚了。隻要河老爺放棄嬰我,我就是你的。她娓娓道出,她的聲音,她的神情,還有她瞅著他瞧的眸光,他記憶深刻。他以為,她那時準備哭了呢。但沒有,她的眼睛水汪汪,並不是淚水,純粹是烏亮的反燦。


    幸好她沒哭,他最討厭,也最不擅長應付的,就是滴答掉淚的弱小生物,雌雄皆然。什麽未語淚先流、什麽梨禮帶雨、什麽執手相看淚眼,無語凝咽……隻會用眼淚來嚇人的家夥,他很不齒,他沒有耐心去哄誰別哭。無論公的母的,有自保能力者,他才看得起。


    “……那種小東西,一碰就會碎,讓人不知道該怎麽對待……”想起名叫紅棗的女娃,他不禁喃喃自語。那麽弱、那麽軟綿,手腕、頸子和柳腰纖細無比,連打人的力道,也教他嗤之以鼻的無力。


    這種小動物最最可怕,怕捏碎她、怕吼壞她、怕她不堪一擊。


    “女人,還是像長鯨一族,皮粗肉厚,強壯威武點的好。”他自己邊說邊點頭,一副體驗深刻的嘴臉。長鯨族的雌鯨,個個強悍健壯,別說是河蛟,龍子都不放進眼裏。


    雌人類怎會完全不一樣?嬌小可愛,白玉娃娃一般,精雕紅琢,也易碎脆弱,對於他這種粗手粗腳的魯性子,隻能敬謝不敏,能保持距離,最好。省得一揮手、一轉身、一個噴嚏,就把人給弄壞了。好吧,要保持距離,他知道,這樣的距離,足夠了吧?


    沒逮到河蛟的蒲牢,回到那間小茅屋,站得有些遠,透過茅屋窗口,勉強看見她的身影。


    圍著她的鎮民,好不容易全離開了,隻剩幾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徑口,不著痕跡地看顧她,避免節外生枝,在最後關頭讓她逃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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