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廳堂為中心,東南西北各有四間內房,他與她,區區兩位,不需要住到如此豪奢的獨層房舍。


    但很顯然,僅止她一人這麽認為。


    海樓掌櫃和蒲牢,都覺得以整層海閣,迎接龍子大駕光臨,不過剛好而已。


    豐盛的菜肴,送進房內大廳,一盤一盤,將石桌擺放得毫無空隙,兩人被食物香誘去,開始大塊朵頤。


    “你是小魚嗎?食量這麽一丁?”蒲牢瞄過去,嘖了一聲。


    她吃的分量,塞他牙縫都不夠。


    “男女的食量,本就有些差異。”她自覺吃得相當多,她看著他的食量,也忍不住佩服他了呢,是有幾個胃要裝滿呀……


    “不能被我越養越瘦。”粗心的蒲牢,難得一回展現細膩心思,發現她太多挑煮熟的菜或湯,一些新鮮活跳的甜美海產,她幾乎不吃。


    所以,他吩咐魚小二,加送幾道燉喂的、悶烤的、酥炸的菜肴上來。


    魚小二收走空盤,手腳利落補上新菜,石桌的塞滿程度半點未減。


    “別再加菜了,我吃不下。”


    她若不趕忙強調,這男人,一副很想再點菜的神情。


    教她意外的是,他非心細之人,又努力低頭猛吃之際,竟也注意到她對桌上菜肴的喜好……


    “不把你養胖點不行。”熱呼呼的魚湯沫蠱,推到她麵前,日愛著掌心。


    “我並不瘦。”她的體態不屬茬弱那型,加上種植藥草、采藥、魔藥,許多耗費體力之事,她皆是親力親為,自然比養在深閨,大門不出的嬌柔姑娘還要健壯些。


    當然,和蒲牢相較,她確實嬌小玲瓏太多太多。


    他虎眸縹去,掃向她,仿佛正質疑她那句“我並不瘦”,將她仔細畝視一遍,發、臉、肩、腰、腿~~每一處都不放過。


    他嘴裏咀嚼新鮮魚片,咬得很慢、很慢,再搭配上眼神和表情,像口中品嚐著的,是她。


    突如其來的錯覺,紅棗感到燥熱衝上腦門,被他盯瞧得很不自在……


    “太瘦了。”他搖頭,補上:“放進湯裏,熬不出什麽油脂甜汁。”


    蒲牢口中雖有食物,卻說得不合糊,字句清晰。


    至少,紅棗聽得一字不漏。


    “放進湯裏熬?”這幾字簡單明了,沒有辨識上得難度,用在“人”身上,卻難以理解。


    “呀,我還沒跟你提過。”蒲牢想起先前顧慮她一天之內,接受過多刺激打擊,而暫時不說的小小貼心。


    他沒打算瞞她,隻是遲了些說,帶她到龍骸城的真正“用途”。


    咦……心,怎麽揪了一下?


    像被誰用五指芍剛民收緊、擰住、重絞,虐過一回,又鬆放……然後,步驟重複。


    “我是帶你回來熬湯,熬一種什麽鮮什麽參的湯,給我家老頭治病,那湯需要九種藥材,你,是我抽中的其中一昧,要帶回去交差……應該養得肥軟一點,藥效……比較強。”奇怪,說出這番話,揪痛感持續不斷,害他不時停頓。


    “……我是其中一味藥材?”以人肉入藥?


    他點頭,一邊凜眸,對抗揪刺的痛覺。


    “紅棗嘛。”


    一絲絲的感動,嗽,如泡沫迸碎。


    一些些的萌動,啪,來茂盛,中途麽折。


    原來,他的關心和關注,其來有自。


    她竟……為了他那些舉止,心裏詫暖。


    紅棗麵無表情,心裏卻嘀咕連連,澎湃翻攪。


    這男人……


    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吧?!


    此紅棗,非彼紅棗哦,她再怎麽熬,也熬不出“紅棗”的藥效!


    難怪,初見他時,他提出來的要求何等奇怪,說要買紅棗,又要挑甜甜的、軟軟的……


    因為他連他要尋之物,是圓是扁、是人是物,都沒有弄清楚呀!


    她沒有生氣,也不覺難受,隻是……哭笑不得。


    當時他找上她,她手裏采擷的,才是他要的“正主兒”。


    她不想修正他的誤解,完全不想。


    心中浮現小小的惡意一-幹脆讓他帶她這個“錯紅棗”回去,交差時,狠狠丟臉、受眾人恥笑也好。


    她淡淡皺眉,眸中投來諸多責備的神請被蒲牢誤解為“惶恐無措”。


    他知道她哭不出淚,無從分辨她有多怕,換成其他女子,聽見要被送去熬湯,早哭得涕淚交錯。


    她不哭,他反倒擔心,擔心她……壓抑絕望及恐俱。
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聽見實情,心裏難免又驚又怕,不過……現實如此,你也隻能接受……


    “可惡!怎麽一直痛呀?!”


    蒲牢說著,突然惱起來,重重一記捶向胸口,使勁的肉擊聲,結實,而不手軟。


    行怪太行異,紅棗不挑眉都難。


    “你打這麽用力,當然會痛。”自虐嗎?好端端的,出拳打自己?嗯……真特殊的嗜好。


    “不是呀,胸口在痛!”看見她,馬上想起她是醫家子孫,他厭惡胸口莫名的疼痛,病急亂投醫,直接拉過她的手,往泛疼得心窩口按:“幫我瞧瞧-一”


    “我醫術不精,加上龍子與一般人的身體構造並不相同,我沒有能力治。”她想抽回手,他卻握得很緊、很牢,沒有放鬆的意圖。


    “等等!”他喝止她亂動,驚喜的嗓音非常響亮:“這樣有效!沒那麽痛了!”


    軟軟的小手,觸感佳,暖度夠,貼在胸前,像塊溫玉,好舒服…而且,確實舒緩了刺痛。


    “胡說什麽?!我的手又不是走罐,能活血行氣。”


    走罐是撥罐法之一,循著經脈,以罐體推拉移動,手勁拿捏需視病人情況,輕或重,皆靠經驗。


    她不信單憑她一隻手,做得來“走罐”的療效。


    “因為你是『紅棗』吧。”九種神奇的藥材之一。


    正因神奇,魟醫才要他們九名兄弟去尋,要治父王的怪症,她名列其一,想必很是珍稀,擁有過人的藥效……光是貼抵他的胸口,就帶來了舒適的療愈。


    聽他冒出這句滿足唱歎,還拿她的手心去磨蹭他的胸膛,她真想操起石碗,敲向他的腦袋,看能否將他敲得清醒聰明些。


    幾回吸氣吐氣,忍住抓碗的念頭,任他捏握著手,包覆得沒有空隙。


    他的手,好大、好寬,輕易就完整握住她的。


    她掌心之下,是他的心跳。


    強而有力、規律穩健的撞擊,熾烈得像是要衝出來。


    他閉眸舒坦的神態,驀地教她心軟,另一隻沒受他鉗製的手,先是按上他的脈搏,想替他找出疼痛的原因。


    嗯?一樣紊亂、一樣詭異、一樣超乎她自小習過的脈象知識,她放棄,改撫上他的額。


    他摸起來有些燙人,不知是那對內蘊紅光的眼眸,帶來了熱意,或者,這樣的熱度,便是海中城民的“高燒”?


    “興許是受寒了,我無法確定……要不要回去找冰夷,讓他為你瞧瞧?”她放輕聲音,關心地問。


    冰夷學的,是治魚治蝦治龍子,而她所學,僅僅在於治人,領域大不相同,還是由專精的人來吧。


    “不要。現在這樣很舒服……”也不痛了。


    “萬一再痛起來的話一-”


    “就再找你治一-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要去熬湯嗎?”紅棗故意提及。


    一方麵,輕嘲他的遲鈍,另一方麵,不希望他拿自己身體開玩笑,“有病,及早治療才好。下了鍋,就不能幫你治,你盡早去拜托冰夷……”


    三句不離“冰夷”,說來說去,總要冒出那家夥的名字!


    蒲牢很不爽,睜開雙眼瞪她,她也正專注地凝覷著他。


    她自己沒能察覺,她的眼中填入了憂心忡忡,為他突如其來的胸痛。


    “你為什麽這麽信任他?!”是因為不滿、因為噎怒、因為老從她嘴裏,聽見那家夥的名一-他心跳躍動加快,手勁力道加重。


    “冰夷習的醫術,針對海底城民,你們生得病,如何對症下藥,他總該懂得多。”至於信任……全海底城,她隻識蒲牢和冰夷,難免語句裏不是他便是冰夷,何必露出這種……指控的嘴臉呢?


    “他也不過是個學徒,還沒出師呢。”他哼聲。


    “那麽,去找他拜師學醫的師父,請他幫你看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說魟醫?”
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她又不認識冰夷的師尊,隻好胡亂點頭。


    找魟醫醫治,代表著另一件事一-他得帶她回龍骸城,交差。


    當魟醫湊齊九味藥材,立刻動手熬製湯藥,到時,她……


    “不能回去!”這四字衝口而出,吼完,覺得自己沒道理,轉念一想,想出了理所當然的借口:“兒香還沒走,我一回去,豈不遭她逮個正著?!”


    對,他不回去,絕不是因為不想把她交出去,而是麻煩的兒香,守在龍骸城裏等他。


    “既然不喜歡她,何不同她說明白?”一徑地逃。


    “你以為我沒說過嗎?用吼的、用吠的、用溫情式的好聲好氣,求她放過我,我哪樣沒試?!她根本不聽!死纏爛打的女人,最討人厭!”他的吼聲,和他臉上的嫌惡,一樣精采。


    “你對她這麽不好,她為何會喜歡你?”喜歡道被臭臉相待、被惡言相向,也不願死心的地步?


    換成是她,就做不到兒香的堅持。


    倘若,有朝一日,她心儀之人,對她露出了鄙夷或厭惡一-如蒲牢此時神情一-她一定馬上放手,讓彼此自由,絕不為難對方、絕不糾纏……


    絕不願意樂見對方提及她時,是咬牙切齒的。


    “誰知道?!大概……是我的臉吧。”蒲牢思索後,有了結論。


    這最不可能,你想太多。


    “你那是什麽表情?!”太明顯得反駁了!沒禮貌!


    她略略修正神色,不讓對他那句話的質疑,表現得太清楚。


    “也許,是你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安全感,吸引了她。”


    紅棗平心而論,說出自己與他相處過的想法:“在你身邊,有種……天塌下來,你會撐托住,好似任何事都無需擔心……就算身處全然陌生的環境,有慌、有懼,卻不至於絕望……”


    不知不覺,她傾吐而出,是自己的心聲。


    初入汪洋深海,人生地不熟,更是自己從未踏入的神秘領域,她怕,怕得望向無垠的湛海之際,茫然、無措、顫抖,全數襲上心頭。


    可是,他在。


    當雙眼遊移而去,輕易能看見,高大壯碩的身影,挺直佇守在身邊,相隨左右。


    所以,她膽敢在海市裏,與海魷販子對峙、爭理,因為,他在。


    像樹,像山,像城牆,像巨大堅固的後盾。


    他不用口吐任何浮誇的擔保,他站在那裏,她便很明白,他不容海魷男人傷她分毫。


    他是一個,讓人倍覺心安的存在。


    “你有一種教人信賴的特質,或許你長得不良善,配上魁梧身形、響亮嗓門,乍看下,威庚嚇人,難以親近,認識相處後,最先發現……你有些迷糊,才會吃的“紅棗”、活生生的“紅棗”,漫不經心,也很任性,不懂虛心求救……”傻傻分不清楚。


    她想起這樣的他,忍不住微微輕笑。


    “然後,察覺到……實際上得你,很細膩。”


    好幾回,他小心翼翼,斟酌的手勁氣力,擔心捉痛了她,以及,海市裏,他搶在她開口請求之前,料測她的心思,比她更早一步救下淚蛟美人。


    他看似粗獷,不加雕琢,卻發自內心,有其難得的細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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