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柳老板,您瞧,這第一個身材壯實、五官看起來多有福氣啊!必定能為柳老板帶來絕佳好運!」


    絕佳好運?眼前這家夥眼神呆滯、身材肥碩、四肢臃腫、嘴又大,正所謂「嘴大吃四方」,肯定會把她的錢全吃光,不好。


    「第二個看起來機伶聰明,有他幫您跑腿辦事,您大可不用操心。」


    嘖,一臉獐頭鼠目相,笑起來牙齒少了好幾顆,最無法忍受的是──他居然還把指頭伸進鼻孔裏!如此不注重清潔的人,不妥當。


    「這第三個曾經是江湖大俠,有他保護您,盜賊絕對難以近身!」


    大俠?一副弱不勝衣,形銷骨立,手指還微微顫抖,就算一條狗想欺負他,應該也綽綽有餘,看樣子不僅做不了事,說不定還得請大夫幫他看病,不行。


    看了前麵三個連著搖頭,柳喜鵲走到最後一個奴仆麵前審視。


    「柳老板,您再瞧這最後一個……」


    柳喜鵲抬起手阻止他繼續口沫橫飛、胡言亂語下去。


    雖然她和阿泰相識已久,偶爾還是會受不了他天花亂墜的習慣。一個人三分優點,他能誇大成十分;有十分優點,他就說得像是仙人下凡,明知不能相信,她卻還是上了兩次當,這次絕對要睜大眼睛自己挑。


    最後一個……嗯,身材高大,可是瘦了點,不過為何一直低著頭,地上是有金子嗎?她跟著低頭瞧了瞧,隻有一堆沙土。


    雖然看不見這家夥的五官,但看起來已經比前麵三個好太多了,隻是,怕是個外強中乾的家夥,她可不想買回去才發現虧大了。


    這次的都不怎樣,挑來挑去沒一個入眼。


    「阿泰,你不是打包票說你找來的都是一流的,怎麽都不怎麽樣,沒一個合適?」她對奴仆向來要求不高,隻要愛乾淨、做事勤勞一點就好。


    阿泰雙手搓著上前,陪笑臉,「柳老板,我哪敢糊弄您,我這次帶來的的確都是上上之選!」


    上上之選?敢情阿泰分不清楚上下?


    「看來隻有最後一個還像樣點了。」


    「柳老板,我們做生意那麽久,小的也就不誆您了,這個叫阿雲的家夥是我在崖下撿到的,來曆不明,個性很安靜,不多話,撿到的時候頭上有傷,我猜可能是從山崖邊落下摔到腦子,什麽事都不記得了,唯一的優點是力氣特大。」


    「有多大?」


    「抬起一輛馬車不是問題,有一回我測試他,居然連廟前的石獅也能抬起來,這可夠厲害了吧?」阿泰還豎起大拇指稱讚一番。


    力氣大確實比前麵那三個人看起來還有點用處。


    「既然他什麽事都不記得,名字哪來的?」


    「我撿到他的時候,從他身上翻到一塊刻有『雲』字的玉佩,所以我就這樣叫了,他也不反對。」


    是反對不了吧?


    柳喜鵲瞧阿泰一眼,有些不認同這種作法。對方什麽都不記得就把人拐來當奴仆買賣,真是欺人太甚。


    「他的玉佩給我。」兩人的生意往來也有數年,她早摸清阿泰的性格。


    阿泰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。他和所有人隻有生意上的往來,不過與柳喜鵲年齡相仿,自然投緣了點,在她麵前就有話直說,不會隱瞞。


    柳喜鵲接過玉佩,仔細瞧了瞧。玉佩通體翠綠,質地清澈,聲音清脆,上頭雕刻的龍栩栩如生,下頭還刻有個「雲」字,若拿去典當應該值不少錢。


    「這塊玉佩是他的,就別強占,不然等他哪天想起來對你不利,你可就無法脫身。」她這是雙方都顧到了,沒有偏袒。


    阿泰撓了撓臉,笑說:「您也知道,我就隻有這點貪小錢的嗜好,反正他都失憶,啥也不記得,東西不如『暫時』放我這兒比較妥當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一臉似笑非笑,「不如放在當舖更妥當?」


    一句話直接把阿泰嗆了回去,不敢再吭聲。


    「阿雲,這是你的玉佩,好好收著,別弄丟了。」她沒失憶過,不曉得失憶的感覺,可是若換成自己什麽也不記得,定是要整天擔心受怕。


    名喚阿雲的男人比柳喜鵲高出許多,原本低頭不知在看什麽的他聽見有人溫柔喊他的名便抬起頭……


    他眸光銳利地鎖著柳喜鵲。


    從頭到尾,他都沒注意聽他們在說什麽,他的頭一直很疼,疼得他夜裏難以成眠,真想敲破頭顱,好一勞永逸。


    是她喊他的名嗎?


    阿雲抬起頭來,柳喜鵲才看見他的容貌,原來這個叫阿雲的男人有張好看的臉,雖然臉上有些髒汙,也難掩劍眉入鬢、眸子明亮如星、鼻梁挺直的俊逸相貌,他的嘴唇微厚,據說下唇厚的人比較重感情,她就喜歡重感情的人。


    「快收著吧。」


    收著什麽?他一臉狐疑。


    柳喜鵲晃了晃手中的玉佩,「手伸出來。」


    阿雲乖乖聽話,伸出慣用的左手。


    她把玉佩放在他厚實的掌心之中,微微一笑,兩頰的酒窩更增添可愛,「現在物歸原主,別再亂給任何人了,知道嗎?」她如叮嚀小孩地囑咐。


    淺淺的笑靨在朱唇上悄悄綻放,似春陽暖了凜冽冬雪,教人無法移開視線,隻想多捕捉一會兒好存放心底留戀。


    他低頭注視玉佩,不清楚這塊玉有何價值,隻覺得她的笑容更勝這塊玉佩,他寧可用玉佩換來她燦爛一笑。


    阿雲喜歡她的笑。


    她的笑彷佛能填補他心中始終無法填滿的缺憾。


    柳喜鵲則是喜歡他澄澈乾淨的眼神,像是個大孩子,沒有心機、毫無城府。現今這世道,尤其在商場上做生意,麵對的人多半懂算計;她不來那套,娘教她要寬以待人,可總是有此「需求」的時候,她都交給齊管事了。


    好吧!衝著他乾淨無瑕的眼神,她決定賭一把買下他。


    「就他吧!」


    阿泰聽了眉開眼笑,連忙拿出阿雲的賣身契交給她,「柳老板,十兩可以嗎?」雖然阿雲是他撿回來的,不過也是有養他兩個月,這點錢算是合理價格。


    「好。」柳喜鵲立刻掏出十兩。


    阿泰收到銀子,隨即不知從哪掏出筆墨硯台,吐了口水立刻磨起墨來,不一會兒工夫,便將沾有墨汁的毛筆交給她。


    「柳老板,請您在此簽字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在一式兩份的契約簽上自己的名字,一份自己保留,另一份交給阿雲保管。


    「成交!多謝柳老板,那小的先走了。」阿泰連忙將那三個人趕上車,「告辭!」鞭子一甩,急駛離去。


    柳喜鵲轉過頭來,迎上雙眸牢牢盯住自己的阿雲。


    他一直在看她嗎?有什麽好看呢?


    自知不是什麽絕世大美人,許多認識她的人,除了讚許她伶俐懂事外,頂多送她「清秀」二字算是聊表心意,所以她不解他在瞧什麽。


    「看我做什麽?」她皺著眉頭,一臉不解。


    「你笑起來很好看,兩邊各有一個酒窩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聞言,忍不住板起臉色。


    她是「水雲天」的大老板,水雲天又是伯都城最大的館子,雖然多半是齊管事去談生意,她隻偶爾談幾樁簡單合作,及負責廚房和水雲天內部的問題,但她若擺出小娃兒的模樣也會教人欺負到底,因此她不愛笑,整天板著一張生意臉。


    齊管事就老說她隨身帶著一張死人臉。


    「阿雲,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上,往後我便是你的主子。在外頭,你就跟著旁人稱呼我一聲柳老板,在府內就直接喊我小姐就行了。」新人剛進門,她得端著主子的架子提醒一些重要事。


    阿牛兩年的契約到期了,準備回鄉成親,所以得再添一名長工。這事原本該交由齊管事負責,他好歹是跟她支領薪水,這點小事當然要交給他處理,怎料她不過多說了一句「別再帶一個眼底隻看得見你的婢女回來」,他就不爽,要她自己做決定。


    她才是柳府的主子,堂堂水雲天的老板,沒想到那個自願賣身進來的婢女眼裏隻看得見齊管事,個頭比他矮小的一律視若無睹,連她這個主子也沒放在眼裏,她不生氣才怪。


    結果一個月不到,她便將這個不受教的婢女踢出去。


    她柳喜鵲才是主子,要認清楚好嗎?


    可惜她這份威嚴永遠無法在齊管事的麵前逞凶,誰叫他長她足足一輪,兩人又關係匪淺,地位自然而然就矮了一截。


    他一動怒,她隻能縮到角落暗自啜泣。


    有沒有見過如此窩囊的主子呢?唉……


    「你在柳府做事很簡單,隻要規規矩矩辦完交代的事,不要偷懶,薪餉不會少,逢年過節也會有獎金,不過你要記得──我柳喜鵲才是柳府、水雲天的真正主子,至於那個狐假虎威的齊雙淩齊管事隻是個名不副實的地下主子,一切都是我說了算,知道嗎?」有了前車之監,現在她都會對新進的下人好好教育一番。


    「你是我的主子?」


    不錯,很受教,柳喜鵲聽了開心,「嗯,往後我便是你的主子。」


    阿雲淡淡應了聲,隨即像是發現什麽要她別動。


    「怎麽了?」見他的眼神看向她身後,柳喜鵲感到奇怪。


    「小姐,冒犯了。」阿雲伸手自她的頭上取下一隻蜘蛛。


    柳喜鵲見到蜘蛛,嚇得花容失色。她小時候被毒蜘蛛咬過,差點喪命,最害怕的就是這種蟲類。


    「蜘蛛有毒,趕快弄死牠。」她不敢置信阿雲居然還讓蜘蛛在他掌心上緩慢爬行,彷佛一點也不害怕牠的毒。


    「放心,這種蜘蛛一點毒性也沒有,再說,任何生命都不該隨意犧牲,即使牠是毒蜘蛛。」阿雲小心地將蜘蛛放到一旁的草叢中,神情帶著柔和,「我們不懂彼此,難以溝通,一旦入侵對方的地盤,最糟的結果便是對立,若能了解這是所有萬物的本能,便能諒解牠為何咬傷我們了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眨了眨眼,似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出這番道理,心底很讚同。「你說得真好,從來沒人這樣告訴過我。」


    他轉頭看著她,說:「這隻是我的一點想法。」


    「你真的說得很好,我十分感動,萬物本有靈,不該任意踐踏,是我太不懂得想了。」柳喜鵲笑意盈盈,酒窩再度展現在他眼前。


    阿雲這會兒好似看傻了,他的眼透著一股看見熟人的迷蒙。他曾經也看過有個一笑起來便有酒窩的姑娘,是誰呢?


    鵲兒、鵲兒……


    「鵲兒……」熟悉的呼喚脫口而出。


    柳喜鵲呆了一下,「你不能直接喊我的名,隻能喊我……」


    小姐二字尚未脫口,她便感受到一股力道狠狠撞上她的臉蛋……好像是阿雲抱住了她……


    咦?咦?男女授受不親,阿雲怎能隨意抱住她?


    「阿雲,快放手!這成何體統!」幸好是在柳府後門,萬一被人瞧見可就尷尬了──喔,不,如果是被齊管事瞧見,才是淒慘可憐。


    阿雲似是沒聽見她的聲音,緊緊摟著她。對他來說,兩分力道已經十分輕微,對柳喜鵲而言卻剛硬如枷鎖,動彈不得。


    阿雲閉上眼,盡情感受懷中的溫暖。


    起初,他無時無刻不希望能想出一點過去的事,卻徒勞無功,整日在痛苦中徘徊;而她的笑彷佛有安定的作用,讓他不至於再為那些想不起來的記憶所困擾。


    「阿雲……快放開我!」除了小時候齊雙淩抱過她以外,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與她貼近,更何況他倆還是主仆關係。


    推了半天,阿雲依舊不動如山。既然推不動這塊大石頭,柳喜鵲乾脆喪氣地任由他摟著。


    阿雲的胸膛厚實寬闊,心跳猶如擂鼓般準確地敲在她的心坎上,一聲傳遞一聲,渾厚有力。讓他這麽抱著,猶如成了他最珍貴的寶物般,感覺還真有點五味雜陳,除了齊管事對她有過多的保護以外,還未曾有人如此珍惜她。


    「別連你也要離開我……」他聲音沙啞地道出他的寂寞。


    柳喜鵲聽了為之一震。


    明明應該討厭、應該害怕,但不知何故,她並不覺得反感,他的嗓音聽在耳朵裏別有一股憂傷的韻味,不知不覺牽動起她曾經有過的落寞,彷佛能感受到他的苦。


    打她有記憶以來,她就沒有爹隻有娘,本以為她們母女倆能相依為命,沒想到好景不常,娘也病逝了,剩下她孤身一人……娘說好要看著她嫁人,最後還是離開她了。


    柳喜鵲慢慢地抱住他的背,輕輕地拍著,好似在安撫他,又像是在安撫自己。


    看來,他應該也曾失去過什麽,才會流露出這般心痛的聲音。


    這時說巧不巧,齊雙淩正好自後門走出來,撞見這一幕,笑得頗曖昧地調侃道:「我還在想小姐上哪去,怎還不回來,原來是在這會情郎……小姐隻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的作法實在是惹人非議啊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紅著臉,萬分尷尬,連忙收回手,「沒看見是他牢牢抱著我不放嗎?」


    阿雲見有人靠近,立刻抬頭警戒。


    齊雙淩挑了一下眉,打量幾眼便看得出對方不是尋常人。那雙眸子如鷹隼般銳利直視著他,似挑釁又似防範,是屬於獵人的眼,而非倉皇逃跑的獵物;即使他穿著普通,也難掩一股與生俱來的霸氣,應是暫時龍困淺灘。


    「請放開我家小姐。」他語調偏冷,好整以暇地讓那個男人審視打量,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。喜鵲這丫頭他從小看到大,對她的保護早就成了一種本能。


    阿雲繼續打量齊雙淩,過了一會兒才放開柳喜鵲。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她正想跑時,一條手臂又牢牢困住她纖細的柳腰,強烈的占有慾毫不吝嗇地在她身上展現,任憑她如何使勁就是不鬆手。


    「阿雲,放開我!我是你主子,你怎麽可以這樣抓著我!」柳喜鵲掙脫不開,隻得向齊雙淩求救,「齊管事,救我!」幸好這裏是後門,沒人看見,不然臉就丟大了。


    「我家小姐是你的主子,你應該聽命於主子,她現在命令你放開她。」齊雙淩臉上仍然和顏悅色,不過衣袖底下已握拳準備出手。


    「你不會逃吧?」阿雲這句話是對著柳喜鵲問的。


    「我是你主子,幹嘛逃?」柳喜鵲沒好氣地回應,她現在有點後悔一時衝動買下他了。可惡的阿泰,阿雲有如此可怕的行為居然沒事先提醒,把錢賠來啊!


    確定她不會逃跑後,阿雲鬆手放開她,柳喜鵲立刻躲到齊雙淩身後,對他的同情已煙消雲散,隻對他的力氣印象深刻。


    若阿雲有心傷她,她肯定跑不了。


    「放心,喜鵲,我不會傷害你。」阿雲彷佛看穿她的心思般承諾。


    柳喜鵲一時愕然,自齊雙淩身後探出頭,正好瞧見阿雲痛苦的神情。剛才分明是他嚇到自己,怎麽這會兒的口吻竟帶著一絲受傷,好像她才是欺負他的凶手?


    天理何在啊?!


    「以後不能隨便抱我,男女授受不親,知不知道?」他這副模樣讓她想氣也氣不起來,也不可能趕他走,花了十兩的代價,隻好口頭叮嚀一下。她身為柳府主子,又是水雲天的老板,豈能讓人說抱就抱,這樣未免太沒尊嚴。


    「我隻是怕……」阿雲欲言又止,別過臉。


    「怕什麽?」柳喜鵲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。


    是啊,怕什麽?


    他在怕什麽?既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了,他還有什麽好怕?最糟的莫過於仇家來尋仇,他死在刀下而已。


    「沒什麽。」對於自己的想法很難說清楚,乾脆不說。


    「吊人胃口是很要不得的事啊!」她一臉遺憾沒有問出來。


    「逼人說出口也是小人行徑啊!」齊雙淩涼涼地指責。


    柳喜鵲覷了他一眼,沒好氣地吐舌頭,她大概永遠都無法在齊管事麵前討到便宜。


    「小姐,這裏有我處理,你先進屋去,小蘭在找你。」齊雙淩不可能讓如此危險的男人進入柳府,他得排除任何會危害喜鵲的人事物。「阿雲,這裏並不適合你,你的賣身契我們會還你。小姐,你花了多少銀兩可以自我的薪資裏扣除。」


    「呃……」阿雲剛才的態度確實嚇到她,不過……他能不能不要那麽無辜地盯著她看,好像她真放棄他就是罪大惡極,看得她猶豫不決,愧疚連連,「齊管事,阿雲什麽都不記得了,在這裏又人生地不熟,難得與我有緣讓我買下,就看在這點情分上暫時留下他,不然他一個人在外頭也怪可憐的。」明明長得就很高大,力氣又猛,怎麽會有這般惹她心疼的表情?


    原本心疼十兩花得有些浪費,現在反倒心疼起阿雲那猶如要遭人拋棄般的表情。


    「小姐確定?」齊雙淩挑了眉,似要再確認一遍。


    柳喜鵲點點頭。


    其實大可放手不管,全權交由齊管事處理,偏偏她放不下阿雲。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沒多久,可剛剛那個短暫的擁抱,彷佛稍微拉近彼此的距離,阿雲應該也有一段可憐的身世,而她向來就是心腸軟。


    罷了,就當作日行一善。


    「小姐不再考慮?」


    「我已經想得很清楚,讓阿雲留下來。」


    「這……好,我明白了。」原本他是不可能同意讓這樣來曆不明的人待在柳府,可難得喜鵲會想留一個人,他願意讓她開心點,畢竟她很久沒有露出真心的笑容;再者,他也感覺得出這男人對喜鵲的善意並不假。


    當然,若這男人敢亂來,他也有信心自己能保住喜鵲。


    等柳喜鵲走進屋裏,齊雙淩才轉頭麵對阿雲,見他的視線始終不離柳喜鵲,他將阿雲的神情表現全看在眼底。


    「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?」


    「我不記得從前的事,也不記得名字。」阿雲感覺得出來眼前這名男子對柳喜鵲來說應該很重要。


    齊雙淩冷冷注視著他,「既然小姐願意留你,我也不便多說。柳府沒什麽太嚴苛的規定,隻要好好做事,自然不會虧待你,不過我得讓你了解一件事,無論是誰要傷害我家小姐,我都不會放過他,知道嗎?」


    阿雲沒有回答,僅是定定注視齊雙淩。


    齊雙淩微微一哂,道:「不開口就當作你明白了。往後誰要傷害小姐,希望你也能像今天這樣護著她。」


    「我絕不會讓人傷害她。」他會保護她。


    「很好,隨我進來吧,不然小姐恐怕會以為我在虐待你了。」


    ※※※


    阿雲──她花了十兩買下的仆人,雖然有點小瑕疵。


    一般新進的仆人都會由齊雙淩介紹給其他人認識,然後就分配在齊雙淩底下做事。不過這個阿雲,她想先試用一下,於是向齊雙淩借了他,看看是不是像阿泰說得那麽厲害。若是個外強中乾的家夥,阿泰就死定了!


    今兒個天氣好,她正想好好整理淩亂的書房。


    她很喜歡買書,無論古書、詩詞,隻要書皮看起來漂亮的,她就會買回來裝飾書櫃,假裝有氣質,至於內容為何,她就不在意了,反正有書就好,九成九的書連翻都沒翻過。


    「除了書櫃以外,其他全部搬出去。」柳喜鵲環視書房一圈,下了決定。


    阿雲依言一樣一樣搬出來,她本來還在想這家夥應該沒那麽強,等著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,沒想到卻令她目瞪口呆、驚詫不已。不過一刻鍾的時間,除了三座幾乎頂到屋頂的書櫃以外,他真的把每一樣東西都扛了出來,就連一隻大概需要四個男人才搬得動的矮櫃,他也毫不吭聲地扛出來。


    「小姐,全搬好了。」


    柳喜鵲回了神,走入書房,看了看後,思量片刻,讓阿雲又把東西一件一件搬進去。她一麵指揮,一麵觀察他,隻見他汗流浹背,手臂因為搬東西而僨張的肌肉充滿陽剛的力道。他的外表打理乾淨,頭發也整齊梳在腦後,此時看起來有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勢,總覺得他不應該是奴仆的命,應是高高在上才是。


    她不免開始猜測在他未失憶之前究竟是什麽身分?


    如果那塊玉佩不是他偷來或搶來,而是真正屬於他的,那麽他應該出身高貴吧?


    他失蹤了,肯定有人心焦如焚,可惜他不想起來,旁人也插不上手,倘若日後他恢複記憶,說不定她也能飛黃騰達了,嗬嗬……


    「小姐?小姐?」阿雲的手在她麵前晃了晃。


    柳喜鵲趕緊逮回想得太美好的思緒,「什麽?」


    「最後一張桌子要擺哪?」


    「阿雲,你應該也累了,先坐著喘口氣,待會兒再繼續搬。」他的認真讓她不好意思太虐待他,畢竟他才剛進柳府做事。


    「我一點也不累。」


    「可我累了。來,過來陪我坐,我們來聊一聊。」站久了也是會累。


    阿雲不再反對,坐在她身旁。


    「那塊玉佩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麽?」


    他拿出玉佩,仔細看了一眼,搖頭,「沒有。」


    「一點點都沒有?」


    「小姐很在意我想不想得起過去的事嗎?」


    「當然不是,隻是覺得有些遺憾,相信你也有親人,一直沒有你的音訊,一定會讓你的親朋好友擔心。」忘記過去的事,似乎愈想愈可怕,萬一有一天她也忘記一切,那應該很恐怖。


    阿雲嘴角透著一抹苦澀。


    他何嚐不想想起來,隻是無論多用力想,腦子裏依然空白一片,連半點模糊的跡象也沒有,縱然心急如焚也抵不過蒼天隨性一筆畫的安排。


    柳喜鵲瞧他神情痛苦的樣子,覺得自己有點殘忍,連忙安慰他,「沒關係,想不起來就算了,說不定這是上天的安排,就是希望你重新做人。這種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,像我想忘記過去的一切就忘也忘不掉,你是幸運的!」她說得振振有詞,儼然忘記自己剛剛還在思考失憶的可怕之處。


    他聽得出來柳喜鵲意在安慰,不禁笑了,「謝謝小姐。」


    「不、不客氣。」沒想到阿雲笑起來那麽靦覥,讓她的心跳快了好幾下。她不是沒見過男人笑,但能笑得這樣單純還近乎有一點點的可愛,就隻有小孩子做得到了。


    「小姐很喜歡看書?」他環顧書房,三麵牆全讓書櫃占滿了。


    「呃……是啊。」她除了愛賺錢外就好麵子,她在齊管事麵前已經啥都保不住,至少也得在仆人麵前維持應有的尊嚴。


    「裏頭的書小姐都看過了?」阿雲狀似隨口問。


    還來啊……既然起了頭,後麵當然不能搬磚塊砸痛自己的腳,柳喜鵲咬牙硬著頭皮點頭,「幾乎九成九都看過了……喔,對了,那邊那張茶幾再移過去一點比較好。」她趕緊以使喚堵住阿雲的問題。


    阿雲把茶幾移動到她指定的位置後,視線不知瞧見什麽,抬手抽出一本書,轉身問:「請問這本小姐也看過了嗎?」


    柳喜鵲迅速瞄一眼書名──金瓶梅。


    她想起這本書了,有一回聽長工說橋底下有個很會說書的老頭,把「金瓶梅」形容得活色生香,她好奇地去問齊管事「金瓶梅」是什麽,齊管事卻命令她絕對不許買這本書回來。他逼她往東,她當然偏要往西羅,叫她不許買,她偏讓小蘭偷偷幫她買回一本,躲在書房正準備看時,齊管事就走了進來,害她嚇得把書塞進書櫃,從此便忘了這檔事。


    原來「金瓶梅」還在啊。


    柳喜鵲一臉頗自得意滿,「我當然看過了,不就是一本說花的書嘛!」有瓶又有梅,梅就插在瓶子裏,不是說花難道說人嗎?


    阿雲愣了一下,顯然挺意外她對此書有這般見解,默默地把書放回去,「沒想到小姐涉獵甚廣,從論語、四書五經到……金瓶梅都有,真是才女。」


    「過獎過獎。」隻有齊管事知道她識字卻不愛看書,買書回來純粹裝飾書房,「你識字?」


    阿雲仔細看過一排書目,確定每個字都認得才點頭,「應該是。」


    識字的人多,不過識字的仆人倒是不多,讓他隻出出勞力未免太糟蹋,回頭她就讓阿雲去幫齊管事,這才叫人盡其用。


    「小姐能幫阿雲一件事嗎?」


    「什麽?」


    阿雲把玉佩交給她,「我不知道這塊玉要收哪去好,能不能請小姐代為保管,以免我整日帶來帶不小心丟了。」


    「這……好吧。」保管自己的東西是理所當然,保管別人的東西很麻煩,不過她就是心腸軟,阿雲都開口了,她也難以推辭。


    「多謝小姐。剩下最後這張桌子,小姐想放哪?」阿雲將桌子搬進屋裏問道。


    柳喜鵲目光轉了一圈,最後她往書櫃的方向走過去,指了窗邊的位置說:「就放在這兒好了,這兒光線佳,可以省點燈油。」除了砸銀兩買書充場麵外,她凡事都以省錢為最高原則。


    「好,請小姐讓開。」阿雲吸了口氣把桌子扛上肩頭。


    這時,柳喜鵲腳下不知被什麽絆到了,驚叫一聲,人往書櫃的方向倒,書櫃禁不起她的碰撞,搖晃了一下隨即往前倒下。阿雲見狀,連忙扔下桌子,衝過去以身體替她擋住那些厚重的書本,以及那巨大的書櫃。


    柳喜鵲雙眼緊閉,沒等到預期中的巨大痛楚,她疑惑地睜開眼,看見自己被護在阿雲身下,視線再往上一看,他居然用雙手和身體撐著書櫃全部的重量。她記得這書櫃材料是上等檀木,抬進來的時候需要六個男人合力才有辦法搬得動,沒想到阿雲居然能撐住?


    「阿雲?!」雖然他不吭一聲,可她看得出他皺著眉頭隱忍的樣子。書櫃重重壓下來,如果不是有阿雲撐住,她恐怕早就腦袋開花了。


    「小姐,沒事吧?」


    「我沒事……」柳喜鵲還來不及喊人救命,幾個仆人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紛紛衝過來。


    「天啊,是小姐和阿雲被書櫃壓住了!小姐,你忍著點,我們這就來救你了!快!你們兩個跟我進去!」


    「你們快點把書櫃搬開,阿雲撐不了多久!」柳喜鵲心急如焚,因為阿雲的血已經滴到她臉上。


    「快,快把書櫃搬起來。」


    三個人慌亂地踏過滿地書冊,使出吃奶的力氣,可書櫃隻移動了一點點,他們卻已麵色鐵青。


    這時阿雲也運氣出力和其他人一起緩緩撐高書櫃,「小姐,快走!」他咬牙硬撐,死都要先保住柳喜鵲。


    柳喜鵲不敢耽擱,小心翼翼爬出書櫃底下,小蘭連忙衝進來抓著她往外走,「小姐,先出來!」


    「阿雲,你快點出來!我們快撐不住了……」見主子脫困,那三名仆人吃力地喊著。


    柳喜鵲皺著眉心,憂心忡忡地朝他喊:「阿雲,你快出來!」


    阿雲深吸了口氣,忍著傷勢,迅速抽手並翻身滾出書櫃底下。就在他剛脫身,強撐著的三個人也體空力虛齊鬆手,書櫃重重落下,發出砰然巨響,嚇傻一屋子人。


    眾人不禁鬆口氣,要是他們來得慢一點,後果恐怕不堪設想。他們才發現,原來是書櫃底部讓蟲蛀了一大片,早就有些不穩,才會禁不起那一撞。


    「阿雲,你沒事吧?」柳喜鵲來到他麵前,神色透著擔憂。


    阿雲淺笑搖頭。或許這麽說很奇怪,可他真的喜歡小姐擔憂自己的模樣,好似她的眸底隻看得見他一人。他不知受了什麽蠱惑,居然當著眾人的麵,伸手輕觸她的臉龐。


    「小姐,阿雲沒事。」他不舍她的神情染上一抹憂。


    「你都流血了,還說沒事!」柳喜鵲專注在他頭上的傷勢,也就沒留心他不合宜的舉動,不過其他人卻將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。


    「放心,我真的沒……」最後一個字來不及說完,阿雲腳步一軟,整個人往前倒在她身上,差點壓垮瘦小的柳喜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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