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阿童姑姑,這百花酥未免也太講究了。」阿圓聽得咋舌。


    「講究些,才更足以顯襯出皇上對先太後的這份孝心。」她溫言道:「記住,這是春季諸大典裏最重要的一件事,大家都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,千萬別搞砸了,知道嗎?」「是,阿童姑姑。」


    就在此時,一個慢悠悠的嗓音響起一「是誰那麽大膽,竟敢毀壞了本宮新種的幾盆牡丹?」阮阿童一怔,連忙轉頭,欠身作揖行禮。


    「奴婢參見貴妃娘娘。」


    身著華麗貴妃袍,在貼身大宮女攙扶下款步而來的,正是目前在後位虛懸之下,後宮最為尊貴之人一詩貴妃。


    「咦?阿童姑姑,你怎麽在這兒?」詩貴妃訝異地看著她。


    「回娘娘,」她瞥見身旁的阿圓臉色突然一白,再想到那籃於中夾雜交錯間的紅色花瓣,心下微微一沉,暗道不好。


    「是奴婢沒有注意,竟誤摘了娘娘養下的牡丹花,請娘娘責罰。」「阿童姑姑一」阿圓一急,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。


    她睨了阿圓一眼,細微得幾不可見地輕搖了搖頭。怎麽說自己也是皇上身邊的大宮女,若受責罰,也隻是跪上個一炷香,或是打幾板子便能了事,可阿圓就不一樣了,宮中嬪妃個個都是捧高踩低的能手,若當真想要一個小小宮女的性命,也不過就像攆死一隻媽蟻那般容易。


    向來審時度步步為營的詩貴妃,是不會在這明麵上沉不住氣,同她為難的。


    果不其然,詩貴妃一聽說牡丹是她摘釆的,原本繃緊的臉色頓時軟化了下來,隻略顯為難。


    「唉,沒料想竟是阿童姑姑。」詩貴妃歎了一口氣,「若論理,你都是這宮裏當差多年的老人了,怎麽還會犯下此等宮中大忌呢?」


    她低下頭,「奴婢下回一定會格外小心謹慎,絕不再犯錯,懇請娘娘恕罪。」「本宮怎舍得為了幾盆花兒罰你?」詩貴妃一愣,隨即笑了,「阿童姑姑是皇上最看重的宮女,又是時常服侍皇上的,若本宮當真罰了你,皇上也會不開心的呀!」


    「奴婢不敢。」阮阿童心下一驚,越發字字斟酌,態度卑微。「雖是娘娘說笑,奴婢卻當不起。」


    「你同我之間還有什麽好虛禮客套的呢?」詩貴妃笑容越見燦爛可親,忽然湊近了她跟前,親親密密地壓低了聲音道:「本宮可是一直拿你當姊妹看待的,你若不信,那本宮便告訴你一個誰人都還不知道的秘密……」


    她下意識就想往後退,拉開和貴妃娘娘那過度親近到瀕臨危險邊緣的距離,「娘娘金尊玉貴之體,奴婢不……」「本宮有喜了。」


    彷若平地炸起一聲雷,砸得阮阿童腦除轟轟然作響,眼前發黑,臉上血色刹那間全褪得一幹二淨。


    「太醫剛剛證實的,約莫有一個月了。」詩貴妃輕撫著還極為平坦的小腹,母性的慈愛光輝流露無遺。


    她腦中一片空白,全身冰冷。


    「該是一個月前,皇上突然行色匆匆來到景詩宮的那回……」詩貴妃麵紅如朝霞,嬌羞無限。


    「那般狂風暴雨地素要了本宮,皇上本就勇猛非常,那夜也不知怎地,越發將本宮往死裏折騰,嗬,說句羞煞人的話,本宮也不知暈了幾回去,皇上還是越發戀戀不舍,害得本宮隔天整整一日都起不了身。」她再也不能呼吸,無法反應。


    「後來本宮才知道,皇上是急著讓本宮為他孕育龍種,為皇家開枝散葉。」詩貴妃笑得好不歡喜,狀若熱情地牽起她冰涼的小手,「阿童,你服侍皇上這麽多年,現在又知道能再繼續服侍小主子後,是不是也很為皇上和本宮高興?」一個月前,皇上行色匆匆到了景詩宮……


    一個月前的那個夜晚,她拒絕了他,他一怒之下拂袖離去,那一切情景猶曆曆在目、斷人肝腸——


    「來人,擺駕景詩宮,朕就不信沒人稀罕朕了!」


    「現在,朕是決計不會讓任何一個妃嬪有資格擁有朕的骨血的,你明白朕的意思嗎?」然後……詩貴妃有孕一個月……


    她身子微微晃了晃,隨即下死命地站穩了,臉色慘白若紙,心底浮現了一個濃濃諷剌、可笑至極的聲音一阮阿童,就這樣你便承受不住,那麽將來呢?將來會有更多女子為他孕育孩兒,誕下一個又一個屬於他與她們的龍子龍女,到那天,還有得你欲哭無淚的時候,那麽你預備如何?你又能如何?


    所謂的一生一世,一心相守,明明是昨晚才許下的情誓,今朝轉眼間,都成了一場笑話。


    而她還是蠢笨得一如當年,就算再步步後退妥協,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帝王的事實,無論是他的身,抑或是他的心,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分去了他的寵愛、他的關懷。


    他和詩貴妃的孩於,必定是粉雕玉琢,一如當年的他那般可愛。又有哪個做父親的,不會將自己的心肝寶貝當命那般疼惜?而身為孩於母親的詩貴妃,永遠會理直氣壯、名正言順地進占他身邊、心上最重要的位置。


    到時候她呢?她又是什麽?


    阿童啊阿童,現下你看清楚了嗎?你從不是一個寬容大度的女子,你生性狹隘自私,你這輩子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身邊妻妾如雲、子女成群,而不生起一絲怨言苦恨,所以眼前詩貴妃能為他做到的,能許給他的,遠勝你多多了。


    那麽,她在他身邊,還有什麽好自覺與眾不同的?


    阮阿童緩緩閉上忽然酸澀痛楚難當的雙眼,隻覺心跳得越來越緩慢、越疲憊。


    這條路,走到盡頭隻是一片黑,那麽還有必要再堅持下去嗎?


    「奴婢……恭喜娘娘。」她彷佛用盡力氣才擠出一絲笑容,眼底,卻是一片蒼白的悲涼。


    詩貴妃有孕的消息,由暗中保護阮阿童的副統領寒兵先行一步向玄清鳳稟報,之後,才是一臉喜色的太醫急匆匆來報。


    「微臣恭喜皇上,賀喜皇上,貴妃娘娘已然孕有龍種,真是我朝之幸啊!」太醫歡喜激動萬分,完全沒有注意到龍椅之上,皇帝臉色大變的異狀。


    「她,真有孕了?」玄清鳳臉龐從未這般震驚難看過。「是,微臣親自號脈,貴妃娘娘有一個月身孕了,決計不會有錯。」他心頭湧起一陣慌亂感,可在最初的惶然恐懼過後,又隱隱約約有一絲奇異地、即將為人父的害悅感。


    孩子。


    「朕……就要有自己的孩於了。」他低聲喃喃,「是朕的骨肉,是朕血脈相承、最親的親人……」下一刻,他好似唯恐自己弄錯了,疾聲問出自己一向對外聲稱的理由:「朕一直體貼貴妃娘娘身子虛,所以每每臨幸過後,總會令她飲下避子湯,待調養好身子後再為朕誕育龍子。既然如此,她此番為何還能有孕?」


    「回皇上,微臣方才已查過脈案,貴妃娘娘於一個多月前因傷風進了補藥,其中有一味藥性怡巧解了那避子湯的效用。」太醫說得害不自勝,「想是上天庇佑,萬歲爺福氣滔天,這才陰錯陽差,讓貴妃娘娘有了此機緣,好為皇上延續皇象血脈……」


    在最初的害悅之後,玄清鳳恢複了清明理智,開始心中暗暗盤算籌劃了起來。雖是意料之外的孩子,也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,但尚堪欣慰的,是懷孕的是娘象背景單純的詩貴妃,而不是其他出身權貴的嬪妃,倒也令他省心了三分「來人,賞詩貴妃十尺珊瑚樹一對,夜明珠一匣,百年山蔘一盒……」他龍心大悅,笑得鳳眸彎彎。「還有,朕今晚留宿景詩宮?」


    「奴才遒旨。」內務總管忙領命去了。


    一直靜靜佇立在暗處的寒兵神情默然,直待清皇也重賞了太醫一番,讓其退下之後,這才緩緩蹐前一步。


    「皇上,微臣可還需要回阿童姑娘身邊暗中保護?」玄清鳳一怔,終於自欣害的心緒中回過神來,俊臉掠過了一絲沒來由的尷尬。


    「這是什麽話?朕是高興有骨肉了,可跟阿童有何衝突?難不成你以為朕有了孩於,便不把阿童敢在心上了?」


    「微臣不敢妄測聖意。」寒兵暗歎了一口氣,恭敬道,「皇上,微臣該回去執行任務了。」


    「快去!」他催促道,待寒兵消失在麵前後,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了,眸子裏透著一抹忐忑不安的深思。


    阿童……現下心裏定是不太好受吧?她該不會以為他故意騙了她吧?


    明明就是君無戲言,對她說出的每句話都出自真心,他從未有想欺騙、傷害她的意思。


    可,她能明白他嗎?


    思及此,玄清鳳再也坐不住了,急匆匆起身衝向外。


    阮阿童悄悄地去了一趟太醫院。


    不久後,她臉色蒼白地走出太醫院門口,抬起頭想看看天空,亮晃晃的陽光灼刺得她眼前一陣暈眩,雙腳幾乎有些站立不住。果然,結果和她一直以來暗暗恐懼害怕的一樣。


    相熟的陸太醫私底下告訴她,因她那些年來中毒連連,氣血早已虧損消耗了大半,宮寒之症極是嚴重,這一生若想懷孕生子,難了。


    「若得上天垂憐,能僥幸得孕、甚至保得住胎,也隻怕臨盆之時凶險十分,會連母體和胎兒都保不住。」陸太醫對著他自小看到大的阮阿童,心情和語氣皆沉重非常,遲疑再三後,還是千叮嚀萬交代道:「阿童姑娘,無論如何,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緊的,人看的是一輩子,不是一時長短苦樂,知道嗎?」


    好像整座皇宮裏的人都知道她原來有什麽樣的心思,或是她本來會成為什麽樣的身分。


    其實,她從頭到尾都是走一步算一步,可眼下路已經走絕,她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去解釋什麽,或完成什麽。


    阮阿童沉默了很久,最後隻問了一句話:「皇上知道嗎?」陸太醫歎了口氣,「明知皇上對你……我怎敢多嘴,拿自己項上人頭開玩笑?」「陸太醫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」她低下頭,聲音微弱卻平靜至極。


    「這你放心,我會繼續瞞著皇上的。」陸太醫拍胸脯保證。


    「不,我求你告訴皇上,越快越好。」阮阿童清秀小臉白得像紙,嘴唇淡得幾乎沒有一點顏色,眼眶亦紅,語氣卻鎮定得令人心痛。


    「阿童姑娘,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?」陸太醫大驚失色。


    「若是我說,皇上不會信我。」她慘然一笑,「可陸太醫醫術通神,皇上肯定會相信你。」


    「你、你……」陸太醫長須澈動地抖了半晌,最後還是搖頭道:「不行!這我做不到!」


    「三年前,我本就已死心,現在更該認清事實……」她呼吸一頓,待心頭那陣萬針鈷刺的劇痛稍稍消退些了,這才又開口繼續道:「阿童天生是奴妹命,既然如此,就該認命,若還想貪求些什麽非分之想,隻怕連上蒼都不能容我。」


    「阿童姑娘……」陸太醫鼻頭一酸,「你這又是何苦呢?就算身於有虧,可也不是一定治不好的,這些年我一直精研醫書古籍,便是想從中尋求破解之法。」


    「陸太醫,謝謝你。人就算治得了病,也治不好命。」她微微一笑,神情越發莆素。「再說,我永遠過不了自己心底那一關,找來大羅仙丹也罔效,就不必再為我多費這個神了。」


    陸太醫戥然無言,半晌後,還是咬牙搖了搖頭,「總之,我是不會放棄的。你總得讓我試試,否則怎當得起你那一句「醫術通神」的讚譽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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