應該要去吃晚餐了……找一間吃到飽的店,把肚子填得飽飽的,胸口那被洞穿般的冰冷感就會不見了,因血糖太低而導致的頭暈目眩、手腳顫抖的現象也就會好了。


    王有樂踩著虛渾的腳步,仿佛花了無比漫長的時間,終於才擠出了萬頭攢動的迪化街。


    晚上的台北街頭好冷,她提著沉重的幾大袋東西,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,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裏。


    更加未覺,有一個高大身影始終默默跟在自己身後。


    寒冷的夜晚,海鮮熱炒的路邊攤,一張張桌椅坐著不是熱鬧劃拳的酒客,就是嘻嘻哈哈吃著宵夜的上班族。


    王有樂坐在矮凳子上,滿桌的鐵板豆腐、沙茶羊肉、九層塔炒蛋、蔭豉蚵仔,三瓶金牌台啤已經空了兩瓶半,剩下的半瓶恐怕也撐不了多久。


    「胖是一種罪嗎?」她雙手抱著那隻厚玻璃瓶身,使勁地搖晃著裏頭的啤酒,像是掐住了誰的脖子般大聲喊:「不——對!胖不是罪,笨才是罪!人胖不算什麽,但是人笨就沒藥醫了,你聽見沒有?聽見沒有?」


    因為笨,所以不懂得惦惦自己的斤兩:因為笨,所以傻傻的往前衝,就為了貪那麽一點自我欺騙的幸福感。


    就像明明走進了一間鬧鬼的屋子,可偏偏眼前看到的,全是溫暖的燈光,美味的酒菜,還有對著自己深情微笑的真命天子……


    原來眼盲了並不可悲,心瞎了才真正叫可怕。


    寒風刺骨,酒氣上湧的她卻是雙頰通紅,胸口一直有股酸苦的感覺,不斷不斷地翻瞎攪拌發酵著,越膨脹越大……


    哭吧!大哭一場,把所有的委屈憤怒和受傷感統統發泄出來吧!


    可是不管她再怎麽努力,眼眶還是幹得像旱熱的沙漠,隻有無止無盡的灼熱感在燃燒。


    「可惡!要死了,我為什麽哭不出來?為什麽?」她索性一仰頭,咕嚕咕嚕地把啤酒全灌完了,卻連一點滿足暢快的感覺也沒有,隻剩空空的蒼涼和疲憊感。「為什麽……要這樣對我?」


    就在此時,一碗熱瞎瞎的湯突然放在她麵前。


    王有樂沉重的腦袋茫然地抬了起來,眨了眨酒意迷蒙的眼,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男人。


    「杜……嗝!醫師?」她操了操眼睛,以為自己看錯。


    肯定是酒喝太多,產生幻覺了,杜醫師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裏?


    杜醇在她對麵坐了下來,低聲道:「先喝幾口熱湯暖暖胃吧,如果你真的還喝不夠,我再陪你續攤。」


    「啊……真的是幻覺……」她指著他的鼻尖,咯咯笑了起來。「哈哈哈!原來酒是好東西啊,可以幫我把酒伴都變出來了……杜醫師,來,幹一杯!」


    杜醇濃眉微蹙,看著她拿著隻空酒杯在那邊比畫個老半天,緋紅的圓臉上醉態可掬,還差點把杯口整個置上鼻孔。


    「你就真的那麽愛那個高大偉嗎?」他注視著她,輕聲問。


    「嗝!啥?」她醉醺醺地望著他。


    「為了他,把自己搞成這樣,真的值得嗎?」他眸底掠過一絲心疼不舍。


    「嗯……」王有樂撐著越來越沉重的腦袋瓜,一邊努力思索著他問的問題,一邊傻笑。「搞成這樣啊……不值得,嗝!當然不值得。可是……其實我不應該恨他的……」


    「為什麽?」他強忍下想替她將落在頰邊的發絲,拂回耳後的莫名衝動。


    「因為我又平凡,又沒長相,又沒身材……反正我就是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倒黴蛋……」她嗤地笑了出來,澀澀地道:「有哪個男人會喜歡我?」


    杜醇臉色一沉。他不愛聽她說這些。


    「一個人對自身價值的肯定,不應該被外力影響左右。」他凝視著她,溫和地道,「有樂,你應該要成為這世上除了父母親人外,最愛你自己的人才對。而且你知道,你是個多好的女孩嗎?」


    她怔怔地望著他,鼻端莫名其妙有些發酸。


    「原來喝醉了這麽好……」她吸吸鼻子,笑了起來,揮揮手道:「這個杜醫師還會說好話安慰我耶。」


    在這一瞬間,她突然覺得很幸福,幸福得不像真的……


    傻瓜,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真的。


    是喝醉了,是幻覺,記住,是幻覺。


    王有樂笑著笑著,忽然又傻傻地停住了,不敢再看他,隻一個勁兒對著酒瓶發呆。


    「不是安慰你,我是認真的。」杜醇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,濃眉糾結。「看著我!酒瓶有我好看嗎?」


    「看酒瓶比較安全,」她不知怎的,心跳得好快,執拗地閃躲他的目光,「看你……太危險了,嗝……」


    他的眸色變得更深了,深刻幽遠地盯視著她,「為什麽覺得危險?」


    「這裏,」她一手在心口處用力拍得砰砰作響,對著他大皺眉頭,「會怪怪的……你懂嗎?怪怪的,嗝……」


    杜醇聞言,手像燙著了般地縮回來,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

    「酒呢?我的台灣啤酒呢?這就是愛台灣啦!」王有樂灌進肚子裏的酒精開始催化,她醉醺醺地四處摸索著桌上的空酒瓶,「咦?怎麽沒有了?老板!再給我一手啤酒!」


    杜醇這才回過神來,迅速捂住她的嘴,眉頭緊皺。「不準再喝了,你已經喝多了。」


    「嗚……我要喝……」她極力掙紮著,杏眼圓睜地怒視著他,「幹你什麽……嗚嗚……」


    「走了。」他抓扶起她,強壯手臂圈著她的腰,另一手不忘替她拎那些大包小包的年貨。


    「放開我,我還沒喝夠……嗚!還沒付錢……」她含糊不清地嚷。


    「我剛剛已經付了。」他不由分說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,連那堆起碼有十幾斤重的年貨,一起帶走。


    明天早上他的手臂一定會廢掉……


    這,真是杜醇畢生經曆過最混亂恐怖的一夜。


    他才將她抱上車,她就吐了到處都是,他隻得強抑下厭惡和惡心感,徒手抓起那張毯墊丟掉——忍住順便也把渾身酒臭的王有樂丟出車外的衝動——然後努力用安全帶「綁住」那個開始在座位上發酒瘋,鬼叫鬼叫大唱「死了都要愛」的酒鬼。


    當她好不容易吼完了最後那句「宇宙毀滅心還在」後,他原以為可以耳根清淨一點了,沒想到她居然開始邊打嗝邊口齒不清地數落起他——


    「杜醫師……你是個得了完美主義強迫症的刻薄鬼……還是卡路裏警察大變態……」


    他眼角微微抽搐。


    「吃草去吧你——」


    他揉了揉突突作痛的眉心。這不識好人心的……唉,算了。


    盡管車外寒風凍徹骨,他還是把四個車窗全部降了下來,好吹散車內混合著酒味和嘔吐酸味的可怕氣味,並暗自低咒自己幹嘛要這麽雞婆?


    可是好像事情隻要一跟她有關,他所有的理智謹慎專業和防備能力,就會瞬間統統失效。


    他不想自我覺察,更不想深究自己這些舉止和行為,背後到底有些什麽意義?又象征了什麽?


    隻要專注在已知道的就好——這一切很單純,他是她的老板,她是他的員工,他有責任「看管」她的生活秩序,確保她不會把自己過得亂七八糟,進而影響了他的工作環境。


    對,就是這樣,其他的根本不值得深思追究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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